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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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魔方(8)

七月里郁达夫还不曾想返回广东,反正暑假到了。当他的朋友们在广东忙于解决文科学潮,参加大学革命的时候,郁达夫尚沉浸在痛苦之中。他与妻子孙荃共同沉浸在痛苦中。孙荃病了,那是被失去儿子的巨大的悲痛击倒的,她的母性受不了那种巨大的痛苦。郁达夫发觉他的妻子心情比他更坏,身体更糟,精神折磨更多。有时睡到半夜,她突然坐起来。到处摸着,叫着,“龙!龙!”等她真正醒来的时候就哭起来。一次,他们正在午睡,骤然间孙荃滚起来,鞋也不拖,光着袜子,跑到上屋里,并且掀着帘子,跑到院子里。郁达夫也莫名其妙地跟了上去。只见她满院子寻找什么,呆了一会儿,她又放声哭起来。并且抓着达夫大叫:“你听见没有?你听见没有?龙儿叫我。”哭完之后,她告诉达夫,在半睡半醒之间,她听见“娘娘”地叫了两声,那声音是龙儿!她说,的确是龙儿回家来了。

郁达夫极不放心妻子。虽然他并不满意这一母亲包办的婚姻,可l他同情可怜自己的妻子!他们时常抱头大哭。他知道,贫贱夫妻百事使,啊,他只有痛苦和悔恨的泪水。

有一天,徐祖正来邀他,要他给自己写一本书评。徐祖正在课余时间写了本小说,《兰生弟的日记》,要郁达夫为其写一个序。郁达夫很爽快地答应了。徐祖正并且告诉他,鲁迅先生有意南下厦门大学去教书,并且已经接到聘书。那大学的文科学长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林语堂。并且告诉郁达夫,现代评论的西滢教授,就是陈源写了些西滢闲话,其中有一篇《新文学运动以来的十部著作》,将鲁迅的《呐喊》、郁达夫的《沉沦》两部书入选,一起入选的还有《胡适文存》、吴稚晖的《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与人生观》、顾颉刚先生的《古史辨》,诗歌选了郭沫若的《女神》和徐志摩的《志摩的诗》、丁西林的《一只马蜂》、杨振声的长篇《玉君》,还有冰心的《超人》与白薇女士的《丽琳》。郁达夫听到徐祖正说的《西滢闲话》颇不以为然,西滢不就是凌叔华的丈夫嘛!他不仅认识,而且耳闻他的丑态甚多。一个西崽,他从徐志摩那里听到了,也从鲁迅先生那里听到关于他的评论。那是个十足的英美式的绅士,不就是孤桐先生所赏识的“通品”嘛!在北京女师大风潮中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把女师大视为臭毛厕的绅士、教授。虽然与徐志摩他们同是朋友,郁达夫觉得徐志摩是同学,一团和气,一派天真,可亲可友,但那西滢先生却是花花公子,盛气凌人。郁达夫与他是相互排斥的,那一种关系是财主与穷人,不一样。郁达夫从徐祖正那里听到鲁迅即将南下的消息,他倒以为是要特别地给先生送行一次。

七月三十一日上午,正是一个大晴天,郁达夫乘车来到砖塔胡同。

半年多来,郁达夫来这里并不多。何况他懒于写信、应酬。虽然心心相印,但生分了。他穷于应付生活,但友情独钟,他崇拜他的先生。

还是一样的四合院,还是一样的槐树、枣树。郁达夫轻敲小门,来开门的竟是先生自己。

“哦,郁达夫!是您!”

“先生!”

他们愉快地呼喊着,端详着。他们都瘦了!半年的离别,人生之旅的颠簸。但他们又见面了。他们手拉着手,一同来到先生的书房。

“先生,听几个老朋友说起,您准备近日去厦门,今天特地登门,不知几时成行?”

“总在八月中吧!”鲁迅吸着枝纸烟,“课已经辞了,船票未有定期。

三天前,接到厦门大学四百元的路费,成行总在这个八月里,你是几时1南返的?是否同行?”

“总在这后个月吧!您知道,我的命运不济,永远是道途坎坷,与自:

己作品中的人物没有区别!近年奔赴于京、汉、沪、杭,现在又去了广1州,没有几天平安的日子,一个儿子也留不住,而且妻子柔弱多病,为了思念孩子,她也病了……”郁达夫说着,眼圈儿红了。

他们唏嘘好久。郁达夫制止了自己说:

“先生,您是几时接到厦大的聘?不到广州去嘛?”

“我是月初接到林语堂的信,他现在已经是厦门大学的文科主任,这个好好先生在‘三·一八’之后,不愿在北京呆下去,却受了林文庆博士的聘书,三番五次来信,叫我也去。这北京文坛乌烟瘴气,有什么好留恋的?只有北洋军阀,腐败官僚,只有新月,现代评论之流!既然现在北京的官场、文坛空气恶浊,何不到南方去走走?至于广州,那个热闹的地方,我也许会去的。现在有志气的文人都去跑上海、跑广州去了。也许我还要到广州去,与你们创造社结成统一战线呢,创造社一群人,有的是冲劲,虽然是学生,但后生可畏呢!”

郁达夫听了十分高兴。他告诉鲁迅先生,“创造社可确确实实是个搞学术的社团,郭沫若、成仿吾一群,心直口快,勤于写作,也的确是好人,真欢迎您先生南下,也许我们会在广州会面呢!”

他们谈到章士钊,谈到杨荫榆,也谈到湖南帮的《现代评论》,郁达夫与现代评论社有较多的交往。他们谈到鲁迅状告章士钊,郁达夫说:

“看起来,现在北京的形势与早几年相比,实在不一样了,正直的人一样吃不开,只有那些与当局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人,才到处吃香喝辣,硬气的人,总老是碰壁,走华盖运……”

“所以总是巴儿狗、狮子狗、秃尾巴狗们的天下,一切狗们非打不可……”

郁达夫高声大笑起来。他看到先生的书桌上放着本《欧罗巴》,法语。郁达夫问:

“这是您先生买的?”

“不,这是一个叫敬隐渔的先生送的。”

“敬隐渔?”

“你认识?”

“哦,是我们创造社的一个社员呢,怎么不认识?他以前住过巴黎,与王独清很有交情。据说,他打算翻译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那是在一九一五年获得诺贝尔奖金的长篇巨著。”

郁达夫翻开了那本法语杂志,那上面有罗兰大师评论中国文学的文章。鲁迅先生还谈到不久前敬隐渔从巴黎寄来的一封信,信中谈及罗曼·罗兰先生读过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并且对《阿Q正传》一书作了很好的评价,还专门写了一封信,寄给了“创造社”。大概罗兰先生知道中国有个创造社,就寄到那了,可他却至今没有收到那一封请创造社转交的信。

郁达夫不胜惋惜,表示自己回广州过上海时一定查一下。他们谈了很久很久。

即将告辞了。外面又来了客人,一个女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子前来拜访鲁迅先生,鲁迅先生说: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创造社的大作家郁达夫先生,我的朋友。这是密司许,女师大,我的学生。”

郁达夫还不知道,这是鲁迅先生未来的夫人,他们正准备结伴南下。

国家的形势变得好快好快。一九二六年,无疑那是一个动荡的年月,政治,就像一个万花筒,变幻莫测。南北对峙的局面依然如故。正是北方军阀互相攻战的年月,南方政权改组。******窃居了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要职。七月初,南方的国民政府发布了《北伐宣言》,国民革命军兵分三路挥师北伐:一路入闽,一路入赣,一路入湘,入湘的军队当月就进入长沙。从广东中山大学传来信息,郭沫若在七月里参加了国民军,随军北伐,请郁达夫火速回广州。鲁迅先生也于八月下旬南下厦门。郁达夫安顿了怀孕的妻子,别离了兄嫂和侄辈、朋友,在十月初:

才买舟南下。

一个人在旅途上,郁达夫依然沉浸在愁苦之中,难遣的哀伤萦回脑际。那种父子之情,母子之爱,并没有使时间的推移而疏淡,却时时感到哀伤。郁达夫经过上海,在上海作了一周的逗留,在沪上才知道,在广州创造社出版部召开了第一次理事会。理事会选举了创造社总部第一届理事会与总社第一届执行委员、监察委员。使郁达夫大惑不解的是这理事会与郁达夫的心意并不合拍。沫若从军去了,无可厚非,郁达夫的名单竞落在王独清之下。且看《理事会名录》:

总部第一届

理事会主席:郭沫若

常务理事:成仿吾(会计兼总务)

王独清(编辑)

理事:郁达夫

张资平

周全平

许灵均

穆木天

李初梨

《总社第一届执行委员名录》

总务委员:郭沫若

编辑委员:成仿吾

郁达夫

会计委员:成仿吾

监察委员:张资平

王独清

郁达夫还从上海获悉了《监察委员名单》、创造社章程与创造社出版部章程。他对这些新出的玩意儿浑然不觉,心中只觉好笑,正应了一句话,山中才七日,世上几千年!王独清还成了常务理事。上海出版部的工作,郁达夫去看了几趟,总是不顺心,对那些小伙计的做法,郁达夫很不以为然。郁达夫五日写了篇《一个人在旅途上》。八日又为《创造月刊》写了篇《非编辑者言》。其间,他着手编纂了《创造月刊》第五期,他知道成仿吾虽然身在广州,却忙于处理中大风潮。郭沫若已随军北伐,而王独清与穆木天却在广州代理了郭沫若的事务,直到那一个月的九日,上海有轮船去广州,郁达夫又匆匆收拾行装出发了。

郁达夫回到广州的时候,心情的确不好,简直糟透了。学校里依然闹着风潮。离别才三月,人事皆非。成仿吾又是去黄埔军校,又是到中山大学解决风潮。郭沫若已投笔从戎,加入了北伐军。校长已换成大名鼎鼎的戴传贤——戴季陶。文科学长现已由王独清代理。感到气恼的是郁达夫自己的教职已被他人窃踞。郁达夫甚为悲叹:几文薄俸已被政客们抢去了。

达夫的南来,使成仿吾、郑伯奇、穆木天等人颇高兴了一阵子。自从达夫北上,沫若从军,虽然正式宣布了出版部与编辑部的成立,总有一种大不如前的感觉,郁达夫来得也正是时候。他们一起约会、上馆子、走出版部。王独清显得最起劲。可成仿吾对他不以为然,他们称他是“王独昏”。郁达夫对他也感到无话可说。此时,郁达夫显得十分寂寞,感到沉闷,在文科学院过了十多天,有说不出的烦恼。他又搬到天官里法科学院居住,他忽然想起去京之前,将书箱存入学校,可搬回来打开一看,他大吃一惊,那书早已发霉发潮得面目全非,糟蹋尽了。他心里很是难过,仿佛这世界总是与他作对。啊,儿子死了,女人病了,薪金被人抢了,而这他顶顶心爱的书也不能保存,他感到毫无趣味,想哭、想咒诅。想杀人。

他太不顺心了。岭南的十月初,已是秋光满目。郁达夫的心情只叹惜自己日暮途穷。他想念他的妻子,他最不能忘怀的孙荃,早几天从故都写了信来,那信悲伤得很,郁达夫读了那信,满眼泪水。他真诚地写信给她,安慰她。他觉得天下之大,难以容他六尺之身。广州也同样难以立足。为穷愁所迫,他来岭南教书,可现在他又新添了人口,他想念妻子,也想念新生的孩子。

回广州一个月了,他现在担当的是中山大学的会计课教员,新发了一月的薪水,他马上汇款到北京。他现在已经极有责任感了,妻子、儿女在那边呢。郁达夫因薪水的锐减,又要在外面吃饭,现在不得不动手创作了,希望能支持家庭生活,一边创作,他还一边在译著,写点评论,并希望能卖几个钱。

广州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也是革命的策源地。这一次北伐,在中国的现代史上被称做第一次革命,也是第一次国共合作。这是一个突飞猛进的时代,广州也是一个洪炉。全国各地醒觉的青年都到这里学习革命,黄埔军校,中山大学外,追求革命的青年不在少数,从军的,求学的络绎不断。创造社的诸君子现在也越来越多的来到这里。他们的小书店——广州的出版部分部也越来越热闹,尽管只有个藤制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创造社、新潮社等出版的刊物作品,郁达夫总是时常来此坐一会儿。在广州,这是他经常可去的地方。他也常常与一些头面人物来往,如戴季陶、石瑛——他从武昌师大败下阵来之后,也跑了广州,与他们谈广州政局,谈北伐形势,谈两广的人心。有时他与一些小青年厮混在一起,谈作品,他很为一些无知无识,而以作家自命的青年羞愧。

他也去拜访仿吾,可仿吾是个大忙人,老是寻找不着,有时找着了,倒是到聚丰园诸酒楼饮酒,一直饮得酩酊大醉。有时他也去看沫若的家属,沫若从军去了,把他的家眷丢在广州,安娜不得不关照着病兮兮的几个孩子,使郁达夫看到她想起自己的妻子儿女,想起妻子一阵没有来信,心里就不是滋味。心里很不愉快的时候,他常常到外面去逛大街,或者竟跑到酒楼一个人喝闷酒。他正在着手写一个长篇,那是《过年》,他总是对自己不满,对周围的处境不满,可是他总是下决心要写个像样的东西。而王独清、成仿吾老是来他处,他们在催稿,为了《洪水》的续出,在挤他的文章。郁达夫有时总觉得自己老了,不如三两年之前,在上海与沫若、仿吾在一起是何其勇猛!可现在,心情不愉快,家境不愉快,国事不愉快。他觉得现在无聊之极,请吃饭的,拉空天的朋友倒不少,他的心里却显得特别阴晦、灰暗。

十一月十二日,是孙中山先生的诞辰。北伐节节胜利,可在这广州,革命的大后方,却已是一片乌烟瘴气。郁达夫很是失望,戴季陶、朱家骅,还有……,那些无聊的政客恶棍,又是讲演,又是开纪念会,那些讲演、纪念会上高唱的是什么?是三民主义,是吹嘘******校长,隐含着国共合作中的火药味。郁达夫一肚子的不快,他心里知道,他不能与他们合作,广州政府并不太平。他满肚子牢骚,老军阀还在北京横行,可新型的政客,军阀已经产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