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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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魔方(13)

他拿了册孙伯刚翻译的《出家及其子弟》译本,那是不久之前从孙伯刚那里借的,今天正好当做借口,来到尚贤坊,心里咚咚地直跳,他来『到孙家时,实在天可怜见,万幸得很,那天孙氏夫妇出门拜客去了,家里只住着个王映霞。两人相见,早已熟悉得很,王映霞正好因为一个人来上海不久而人生地不熟,郁达夫来得正是时候,他立即邀请女郎到永安公司的天坛游乐场天韵楼去游玩。王映霞很是迟疑,去不去呢?举棋不定。经不得郁达夫热情相邀,不好扫了他的兴头,只得换了件旗袍出来。郁达夫十分快乐,尽情地畅游一番。郁达夫十分健谈,谈自己,谈朋友,谈文学,王映霞静静地听着,偶然插上一两句话,在这个文学大师面前,她始终像一个恭敬的小学生。毕竟这游乐场游人太多,不能随心所欲,郁达夫提议到四马路的豫丰酒楼痛饮。王映霞对这个满怀才气的郁达夫确实存在着好感,两人对饮,王映霞颇动感情,她也殷勤地劝酒。他们两人都有海量,郁达夫看不出这年轻的女子竞还有这海量,更是引为酒中知己。

年轻的姑娘表现了少见的温柔,也许是年轻人,涉世不深,她虽然知道郁达夫的殷勤、关怀,蕴藏着一种隐约的爱心,但她并不拒绝他。她不知道,女性的温柔、柔情那是男女交往的催化剂,那是一种令热恋的男女可以把一切燃为灰烬的东西。郁达夫是个何等机灵的人?他完全可以得寸进尺,正好情窦初开的姑娘乐于接受这种挑战,她把这看做是一种乐趣,殊不知这种儿戏的举动很能伤害伟大的天才,在这个世界上不少天才正是被这种情感所误。也许她这时有卓文君的柔情,为了司马相如,她不惜抛弃家族、金钱、地位,甘愿成为一个当炉的小妇人……

郁达夫表现了他的谦卑、尊重,他绝不去欺侮这年轻的美女,他把女子敬若神明,他是潜意识这样做的,他要接触她的肌肤,他必须尊重,不能轻薄,他要盗取这仙女的心,他不能操之过急,谦卑也是一种武器,他能使高高在上的仙女走下瑶台,来到人间。

郁达夫显然感动了她。

酒最能使人坦白,酒后吐真言。在殷勤的劝酒,活泼的谈吐,挥金如土的达夫面前,王映霞自觉地解除了武装,表示了她对浪漫蒂克的文人的好感,她主动为他斟酒,斟茶,说着些似乎无关的话,她要达夫好好写作,多出作品,不要荒废了工作,但那是隐晦曲折的,局外人无法听懂,浪漫年轻的女子隐藏着无限的心机,如果你希望一个可爱的女子像一个男子一样直白无讳,那就大错特错了。

姑娘将自己的生辰报给了达夫。每一个中国女子都知道,把一个自己的生日报告他人是意味着什么?那是人生最隐私的东西,尤其是对一个相对陌生的男子,应讳莫如深。在郁达夫的询问下,她说了。

“我旧历十二月二十二日生日,你能送一樽酒来吗?”青年女子觉得好玩,开着玩笑。

“一定送酒来。”郁达夫高声笑着,他觉得王映霞已是他的知己。

郁达夫把王小姐送回尚贤坊去,依依分手,虽然他们没有握手,没有肌肤相接,但他们都感觉对方的心跳。郁达夫十分高兴,心里快乐极了,他知道自己恋爱了,爱得不轻松。他觉得这是他一生最重大的抉择,这是一次热恋的机会,如果轻轻放过去,将会后悔终生。

他晚上回到出版部,看到不少他的书信,有几封是广东来的,也有几封是北京来的,有周作人的,也有徐祖正的,还有一封是他的妻子孙荃的。孙荃的来信令他感动,叫他要保重身体,为人处世要谨慎。郁达夫深为自己的荒唐内疚,自己为王映霞所颠倒,啊,只有对不起妻了。

一夜的梦,他决心与这杭州的纯情少女恋下去,决心放出自己的勇气,他下定了决心。

窗外下着雪,耳畔是雨水的滴答声。挥金如土的生活使他焦头烂额,他已没有钱了,近日的稿费用完了,他刻意再写小说,赚他几个钱回来,他非常自信,如果得到王映霞的爱,那对他来说是格外为老天所佑的,他相信有知己,创作力更强,他会有更多的生活的勇气,他坐在那里只是写写……写下去,只到出版部去了一趟,居然写完了一篇数万字的小说:《清冷的午后》。

一连两天,郁达夫钻进自己的创作里,小说写完之后,他又写了篇《无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文学》,编出了《洪水》新的一期。一直编到午后,天匆匆地下起雨来。他一身轻松,到四马路澡堂洗了个轻松的澡。

又买了两小樽黄酒,送到艺大校长周勤豪的家里,让周家派了个佣人去孙家请王映霞来一同饮酒。他怕孙伯刚一家阻拦,所以请佣人去请。

王映霞心里很不是滋味,两日不见,他已经在她的心中引起一种说不清的味道。心中倒是颇想念这个新的大朋友。她发觉这个大朋友极有生气,一下子不见了他倒也想起他。她知道孙氏夫妇还蒙在鼓里。

马浪路反正已经熟悉了,有时她一个人上街去。她感到好不寂寞。看到杨掌华比她才大几岁,人家夫妻恩爱,她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她倒是与孙夫人颇合得来,以前什么都对她讲了,只是关于郁达夫的痴情,她没有讲,保守那种秘密,是一个女孩子的本事,她感到好寂寞。郁达夫派人来请,正合她的心意,何况郁达夫对他说过,如果她愿意入艺术大学,他完全可以帮上忙。她毫不犹豫地到了艺术大学周家。

见到这美丽的姑娘到来,郁达夫立即心花怒放,和周家夫妇四人边谈边饮,一直饮到晚上九点,微微地醉了。王映霞也是满面桃花,醉态可掬,于是用车送她回尚贤坊,车子送到她门口。送她还家,满心不愿意和她言别,可是无法,他只得依依分手……

《洪水》又编好了,加上数日来的吃力,一觉就睡到了翌日的十点钟,又有不少北京的朋友来会。乱了半天,下午到闸北宝山路出版社来,见到徐志摩的来信说上海当局警备司令部通缉共有一百五十个人,是不是自己也在其名单上?郁达夫很是不放心。他又看到郭沫若的来信,来信说他们的北伐军已经进入南昌,他就住在南昌东湖三号,真想不到大忙人也有时间来信,郁达夫十分感动,想写封长长的信回复他。

与郁达夫磕磕碰碰、满地荆棘的命运截然相反。,郭沫若却相当顺利,卷入北伐的热潮之中。正当郁达夫为了儿子之死返回北京时,郭沫若由中山大学的文科学长,成为北伐军总政治部的宣传科长,追踪叶挺独立团所在的第四军进入湖南,到了郁达夫即将返沪继续卖文生涯的时候,他已升任总政治部的副主任,军衔晋升为中将。现在正忙得不可开交。郁达夫很为老朋友高兴,但他也的确为老朋友担心,郁达夫害怕国民党****势力拉拢他的老朋友,如果那样,他们也该分道扬镳了。

忙了几个钟头,他终不能忘情王映霞,立即又乘车前去,可是那小姐不在。他与孙伯刚有一搭没一搭地谈了半个钟头,才见王映霞在街上醉了酒回来,那分明是醉酒的贵妃!他想走上前去,可碍着几个旁人,终于不能讲一言半语,告辞而出。他在街上转了几转,终于还是到艺大周家去吃饭、闲谈,一直到了十点钟才走出。那颗不安静的心,又走向尚贤坊,可他没有进去,只在那尚贤坊的门外徘徊。他不想打扰她的清梦,但是走过这里他满足了,满足了他那颗好动的心思,天气太冷了。他受不了。

郁达夫确实受不了,不仅天气太冷,而且是这种恋爱太折磨人,他缺乏那种耐性,更没有那闲功夫。他产生了许多幻想,他们的年龄相差太大,整整十二个年头。他把心事憋在肚子里,可他担心把肚子憋坏,没有人分担忧愁。他真希望有一个成仿吾,或者是郭沫若,或者是鲁迅先生来到身边,可以一吐为快,但他们太远,他想向徐志摩说说,可他受不了打击,害怕被人讥笑,何况在经济等方面,他们太不一样。他只有向创造社的同事倾谈,如方光焘,他邀请方光焘跟他一起去马浪路去,五、六日来天天往那边跑,他担心受到人家的难堪。方光焘苦于有事缠身。他不得不唉声叹气地跑到出版部来,午后他遇到老熟人蒋光赤送稿来,他欲一吐为快,相约同投尚贤坊来。

看到郁达夫带了熟人来,王映霞极为不高兴。郁达夫不知道一个姑娘的心,他不懂,王映霞不是白薇,那是一个纯情的处女,心中的秘密只希望心里明白,不希望昭示他人。而他打破了她的内心禁地,颇有几分怨恨。郁达夫受不了她的冷淡,只淡淡地说自己是试图给她介绍蒋光赤。出来时,他们都有十分扫兴,他们到外面看了场电影,吃了晚饭后,郁达夫又到孙伯刚家来,邀请他们一起乘坐汽车去北京大戏院看电影。

“出门无知友,动辄到君家。”郁达夫无话可说,随口吟了几句旧诗。

他自己也担心,这三天二头往这里跑,害怕受到他人的白眼,担心朋友的责难,遭到难堪。他知道孙伯刚一方面是他的朋友,他更是受了王二南一家之托,是王映霞的暂时保护人。郁达夫邀请他们一起出去。孙伯刚夫妇十分为难,他已经知道郁达夫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已经看出郁达夫的失态,但他的心是矛盾的,他们夫妇老是怀疑达夫的真情。电影之后,他们应郁达夫之邀到“陶乐村”酒馆吃夜餐、喝酒。

郁达夫接二连三的来找王映霞,王映霞与之相爱的进展的确很快。

郁达夫每次来都是邀请孙夫妇与王映霞吃饭、喝酒、看电影。王映霞尽管有时心情不好,但她总是极有礼貌,不使大家扫兴,勉为其难,她更知道郁达夫的那颗心。她知道他在追求她,那是一种幸福的事情,没有一个女子会拒绝他人的真心实意的追求。但任何一个传统的女子都是犹抱琵琶半遮面,那种复杂的心情,只有她自己知道。

郁达夫的失态也使孙伯刚夫妇看出了眉目,他们夫妇在议论这位同乡又同学的朋友,他们对郁达夫的殷勤已产生了反感。他们不希望郁达夫三天两头地跑到这里来,否则他们如何向王二南老伯交代?

那一天,郁达夫在宴席上向孙伯刚用日语谈笑风生,忽然他讲起自己的哀痛,诉说自己的心情,他希望伯刚谅解他,他觉得自己就像沙漠之旅,希图遇上绿洲。

“老孙,你说这奇迹会来临吗?”

“你真在做小说吗?”孙伯刚开玩笑地说。

“人生不就是一部长而又长的小说吗?”他的声音发颤,有些紧张,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希望。

现在是轮到孙伯刚惊奇了。据他所知,郁达夫的小说是极为浪漫风流的,可他的为人却是十分负责任的人。可现在他不得不思考,郁达夫这是为什么?

有一天,趁王映霞上街的时候,孙夫人对丈夫说:

“我看郁先生颇有意于映霞了。”

“你也看出来了吗?”

“哦,怎么会看不出来呢?那种样子使我心里感到好笑,郁先生今年几岁了?”孙夫人问。

“比我大五、六岁吧。他的夫人我还未曾见过,听说也是富阳的一家大小姐,读过旧式书,而且对达夫颇有感情,已经有几个孩子了。”孙伯刚回答他的夫人。

“如果是这样,郁先生太不应该这样做。”

“哦,其实郁达夫以前不是这样,他可不是一个瞎搞女人的人。”

“可是,那为什么呢?是我们神经过敏吗?该问问他的口气。”

他们夫妇百思不得其解。

郁达夫的屡次来访,使王映霞感情复杂,有时不知所措,她从孙伯刚那里了解到郁达夫的家境,心里产生了严重的倾斜,她的心十分矛盾,郁达夫在向自己表示友好,热情、奔放,她又无所适从,她对郁达夫不知是爱还是恨。在孙氏夫妇面前,她对郁达夫忽冷忽热,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这样做,那是一种本能,女人生来就有的能力。

有一天,郁达夫来访已经很迟了,王映霞感到厌倦,爱理不理,健谈的达夫在她那里遭到冷遇,她一言不发,疲倦的眼神半闭着,郁达夫感觉到她的冷淡,心里不是滋味,搭讪着走了出来,王映霞懒懒地只是充满幽怨地看了他几眼。那眼神使郁达夫心惊肉跳,心乱如麻……

他睡不着,客楼外,月亮太大,看看千里月光,只觉人心不称意。他想到王映霞,只觉心烦,说不出的紊乱,似火中烧。啊,他觉得自己与王映霞的恋爱已经结束。可怜自己孤冷的半生,终没有能够有一次的得志。他想到死,想到难过的来日,想到自己老渐将至,想到大难正多,功不成名不遂。但他也想到要活,要奋斗,要与这世界拼一拼!

按部就班。到创造社去。路上遇着来访的创造社早期社员方光焘和他的妻子。他们一边走,郁达夫一边谈着自己对王映霞的私情,令人可笑,一个为人夫为人父的男子,恋爱起来是那样的恍惚,恨不得让全世界知道。到了创造社坐了半天,与方氏夫妇和其他人谈话,处理来信,与方氏夫妇回到一个酒馆对付了午餐,他们便一起到尚贤坊去在那里坐了两三个钟头。

王映霞很不快活,紧皱着眉头,郁达夫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打开了鼓,她为什么不高兴,她本来不是这样呀,他好沉闷。

还是王映霞打开了谜底,春节快到了,她打算回杭州去,杭州的祖父来信叫她回去。

这的确使郁达夫沉闷,仿佛是沉沉的一击,“她要回杭州去!”完了,他想高声大哭,眼泪只往心里流,身边一文不名,他装出微笑,辞了出来,到出版社去拿钱。路上他遇到徐志摩,他把自己的心境告诉这个朋友,一同来到创造社。他悲苦叹惜,那副愁眉苦脸的尊容,把个徐志摩逗得哈哈大笑。

“真想不到达夫兄还有这么一手,你爱她么?”

“当然爱……”

“那么不必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