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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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魔方(19)

月光真好,已是正月初十后的月亮,已快团圆了,出版部一个伙计也没有,先后回家去了,他静静地思索。恋爱失败了。自从正月元宵节之后,他必须投入创造社的革新,他想把那种浪漫的感情抑制下去,他必须确定将来出版部的计划。他思想着,已经好久没有写信到广东成仿吾、南昌郭沫若、武昌张资平,是该写几封信交流自己的感情,应该写他一天的信,报告他们出版部的计划与以后发展的步骤。

他只想放声大哭,一生孤独,可从来没有如此孤独。他是夜走出出版部,喝得半醉,他诅咒王映霞,他觉得自己成了个小丑,而王女士又是吞吞吐吐,使他摸不着头脑,好不气人。他怨恨自己的命苦,一生孤独,太约一直到死那天,也不能和一个心中的女性亲近,他只怨恨命运,他不想做人家的话柄。

他心灰意冷,再也没有披衣夜坐给她写信,只是想把痛苦埋在心里。

事情就是那样不可理解。郁达夫静下心来,决心多读几本书,多写文章的思想刚刚恢复,马上去买了一大摞外国的书,有美国的、挪威的、苏俄的、东欧的,他只想拿些书去翻译,来介绍。他收到周作人的书信,那老朋友自从他的《沉沦》之后,屡次写信勉励有加,这一次他写信来说郁达夫的创作风格变了,他的《过去》是一篇杰作,可以与外国的一些名篇相比拟,说得他汗颜有加,他决心好好的做下去,希望对老朋友的赞词不落空。就在这时他同时收到两封来信。

一封是他的妻子孙荃写来的。她不知道郁达夫的近来心态,只劝他要保重身体,她提醒他要吃好穿好睡好,希望他有时间可以到北京去,或者她带孩子们到上海来。郁达夫看到一颗诚实的心,虽然他们的爱不怎么热烈,可彼此之间是赤诚相接的,他感到痛苦,感到自己伤害她的心,他在背后做出了一桩桩对她不起的事,他问心有愧。

他同时接到王映霞的来信。那少女已经微露了自己的诚心,虽然郁达夫数日没有再写回信,他已经暂时静下心来,他不敢企望她的来信,可那少女显然沉不住气了,从西子湖边来了信,那信使郁达夫沉寂的心马上活跃了,心里长长嘘了一口气。那少女信中说她已遇过好几次骗,所以现在意志坚强了。她带着弯弯绕绕的笔调问候他,这使郁达夫倍感高兴。她信中怀疑他的真诚,那信中间接地对收信人充满一种好感,并且她对达夫寄予厚望,并劝他好好地工作,戒烟戒酒……

恋爱中的每一个男子都是昏昏沉沉的,但女子不一样。她们小心谨慎,善于掌握那种温度,有一颗清醒的心。所以那种战斗之中,每一个女性都不会是太昏乱,而一个热恋中的男子往往会不可救拔。

郁达夫虽然觉得自己有愧于妻子,但他没有给她回信,却立即写信给这可爱的霞。现在他的心情又好转,天气转晴。他给她写了一封充满眷恋和关心的信,向她披露自己心中铭心刻骨的爱,希望得到她的理解。他问她喜欢教书还是愿意上大学,他开出一连串大学的名称,南京的、武汉的、北京的,他都可以联系。他向她表白夏天准备去欧洲,讲到稿酬,版税,乐观的计划,他说自己对她从来是一种“纯而又纯、强烈的、永恒的感情,决不是一时的调情”。诉说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诚心诚意地爱过人。他表示要实行她的劝告,多做一点工作,但希望她能给他一个见面的机会。他并且告诉了自己跑到孙伯刚那里去,一群人都嘲笑自己的痴情,而自己则告诉他们“你已经很正当地拒绝了”。最后,他向她要一张她美丽的照片。

郁达夫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始戒烟戒酒。他知道映霞的诚心,那是为了他好,近日他的身体是越来越糟,痰在增多,咳嗽不停,病痛确实给了他很大的打击,现在他的心情没有规律,时好时坏,有时欢乐有时悲哀,欢乐之后又感到颓唐。他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全新的人,不嗜烟酒,多做文章,以感谢映霞的爱意。

他在出版部计划整理,发现了许多阴事,更发现了有人将公款收入私人的囊中,他懊恼之至,恨恨地想:

“怪不得出版部要亏本!”

孙伯刚到创造社来,他们是来出售日本作家仓田百三《出家及其弟子》的译稿。谈起杭州已进入党军——北伐军的手里,更在富阳又打了一仗,两经战乱,郁达夫好担心。晚上他孤灯独坐,担心老母与二兄嫂以及田园老屋,他遥想北京的儿女,更想念烽火中的王映霞。他想念他们。

一夜平静,外面下起雨来,他为了身体,为了他的那个心爱的人的劝诫,戒去烟酒,早早入睡。早起接到报纸知道杭州确已进入北伐军队的党军之手,十分欢喜。他按计划,在家里认真地整理出版部的事务,召开部务会议,宣布整理计划,并且清查库存存货,登记器具杂物人册。

他干到整整晚上十点。再看第二日报纸,看到国民军已推进到杭州北的临平,他真想到杭州、富阳看看映霞一家以及母亲兄嫂。

他没有成行,交通已经陷于停顿。上海的工人为了响应北伐的革命军,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举行全体罢工,街道上是游行的队伍,要求英国的兵士退出上海。高喊“打倒军阀”、“收回租界”、“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街市上杀气腾腾。中国北洋军阀孙大帅的兵士以及英法租界的兵士都戒备森严,个个荷枪实弹。而在中国地界,那些兵士抢劫财物,任意杀人。郁达夫满腔怒火,但是他寸铁没有,赤手空拳,只觉得到处人心惶惶,寸步不能走出屋外,横飞的子弹是没有眼睛的。一直到了下午的四点钟,才有人到创造社来,叫郁达夫坐车到街上去看那种景象。

郁达夫马上避人法租界去到周勤豪家去,法界相对平静。

法租界内的确相对平静,租界外的孙传芳军军士不敢进入这地界来。郁达夫心稍微安定了一点,可是不巧的是主人夫妇、之音几个人都不在家,过了两三个钟头,方见到了周太太与徐之音回到家来,说周勤豪因为拖欠房租被主人告了一状。郁达夫极为周勤豪担心,那一个晚上是他的老朋友田汉婚礼,他家也在法界内,郁达夫去了两趟,他总于心不安,他为老朋友担心。

第二天上午,他先到出版部来,他极不放心,害怕出版部遭受战火的洗劫。还好,一切放心。他查阅出版部的债务。可是心里非常不安,老朋友讼事来了,而外面的工人还在罢工。郁达夫听说了华界的东门、西门都快成为鬼门关了,孙军以搜查传单为名,拼命杀人,杀了五六十名,连无辜的妇人、小孩也被枪弹杀死了。郁达夫听说街市上暴露着的人头人体,过路人一声叹息也竞遭到同样的杀身之祸,竞说带白布条,穿西服的都被杀了不少。更听说有两个女生在西街上走,一个兵士将一张传单塞到她们口袋里,当场把她们捆起,脱下她们的衣服,用刀杀死了。毛骨悚然。郁达夫心里咒骂着这些禽兽,他更听说在曹家渡、闸北、杨树浦被杀的也有几十人,他好焦心。

过了一天,郁达夫与周太太、徐之音一起奔走,设法保出周勤豪,整整奔跑了一天,算是有了眉目,最后又到周家来,他与周氏夫妇聊天,与之音谈天,他们都不敢多谈话,他们的感情,彼此心中有数。可他心里十分愤怒的是整个中国快变成血海了,到处听见枪声,无辜平民陈尸街头。中国地界上的平民都设法避到租界,他整整在法租界里避了两天。

一天晚上,他在晚上四五点钟才冒雨回出版部来。那前后左右的几间房子都为军人以不清白的罪名封了,并且抢劫了金银之类,还抓了几个人。出版部的几个小伙计都劝郁达夫也避开,先到法租界去。郁达夫没有去,他只计划着明天先把伙计们及账簿之类转移到法租界去。

他们知道这一次工人罢工失败了,已经复工,可死了两三百人。在电灯下,他心里不踏实,因为他觉得自己住在中国地界内,不比在法界内,命是在半天里飞的,那些以杀人为乐的军人随时可能闯进来。

一夜有惊无险,听说中国地界上已恢复了平静,十点钟后,他又冒冒失失地跑出去,到北四川路的内山书店去买书闲谈,并先向老板借了两百块钱,那是受周氏夫妇之托为他们还债的。没想到在这周家他收到了封信,那信竟是王映霞写来的,她已经来到上海。

郁达夫做梦也想不到,那个对他一再拒绝的黄花闺女,接到他的信后,沉不住气了,她已经产生了一种由衷的爱。她遏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已经回到上海,因为达夫已经成为她心中的一部分,要狠心与他断绝、疏远的心思一下子就融化了。她自己也觉得感情已经起了变化,她不能没有那些情意深长的书信。郁达夫的书信一来到她手上,她非拆看不可,看了又非回信不可。写出去寄出去后,她又后悔,可又心甘情愿。达夫数天忙于事务,没有写信。她竞冒着连天的烽火赶到上海来了,这确实使郁达夫大吃一惊。

她仍复住在尚贤坊,那里安全,她也有借口。她是带着对达夫的崇敬、同情与顾虑,来上海的。她希望别人能理解她,但一个少女的心扉是关着的,她不愿让人洞察心房。她遇到这个《沉沦》作者,她清楚,他也就是那个主人公,他孤独,需要她的同情,而能给他同情的只有“我”!

她不希望另一个人来同情他,她愿意做一个有同情心的女性,一个博大的心胸、伟大的女性!

她让他去尚贤坊。

就像寒冷的冬日,突然天空洒出一缕温暖的阳光。郁达夫满心欢喜,同在法租界内,他可带着急切的心情,三脚变成两脚地去了。他到达了熟悉的尚贤坊。

依旧在孙家,他蓦地见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女子,而她由于带着欣喜的心情见着他。两双眼睛一闪,那是一种力的撞击,无疑撞出了火花。他们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够了,什么也不想说,什么样也不想动,用不着问话,郁达夫知道她的心,她也知道他的心绪,他们面对面坐着,一个有点怯生生,一个带点娇羞,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微微的相互而笑。

因为在这里不太自由,看着也就够了,那心灵的窗户在洞开着。从那眼神里,郁达夫在读着她人生的书页,不恼、不怒、微微笑着,带点羞愧,又有几分大胆,郁达夫醉了,他不想说话,只从那里读下去就行。王映霞呢?她担心他病了,垮了,她要看见他,她看不到他不放心,而现在大可以放心,她也读出了郁达夫的那本复杂的书……

他们没有讲什么,他们老成多了,不再用口,而是用笔!她约他下星期一再来相会,并且给了他新的地址,叫他以后给她写信,她很平静,一点也不见了那以前信件中的拒绝,郁达夫知道她已经洞开了爱的心扉,他心里很不满足,但又很满足。他点了点头。他们很庄重地离别,那映霞一直目送他走出来,那分明是送着自己的郎君。他,心花怒放。

他觉得她心里已经承认他了,心里已经爱着他,他们之间已经形成默契。他决心努力使自己的爱成功,使他们的感情升华,不辜负她的一片好意。

他出来,自我好笑,他觉得这是一个好梦,而这梦也是人生,人生不是一场梦是什么?而他自己的爱更是梦中之梦。这梦的结果不知如何,他怕自己时乖命蹇,承受不了这伟大的爱,他担心老天妒嫉他,害怕自己由于身体,由于年龄,由于家庭,不能有团圆的结局。

他做好了打算,今天才星期五,不太吉利,但到星期一他们便可以见面了,见面后如果还是这样见面,得给她个纸条,请她星期二再到霞飞路,痛快地上街、去公园、去城隍庙,可以自由自在地谈天。

他的心情好转,于是平安无事地在家编排新的《洪水》,有个青年许杰来访说是《孤雁集》的作者王以仁不知何去。而王以仁是举世公认的达夫的直系传代者,深受他的影响,可惜其人半年前因为失恋行踪不明,有人说是死了。郁达夫心里很是担忧,于是写了篇半悼念的文章《探听王以仁的消息》,以图寻找嫡系传人,只可惜那诗人已经永远成了谜。

郁达夫又到周家去,见到了徐之音,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情愫,心绪不宁。他又跑到尚贤坊去试图与映霞约会,恰逢王映霞到一个同学那里去。郁达夫只见到孙夫人,他把自己对王映霞的心情一五一十如实地向她说出。现时那杨掌华也把王映霞的心事一条条向郁达夫对说。他知道了王映霞承认自己深深地爱着郁达夫,但是她不可能做他的妾,除非达夫跟他的妻脱离婚姻,才能另组家庭。郁达夫心里很难过,他知道做到这一点不容易,前清还要有犯七出之条哩,可孙荃没有犯那不贞,不爱的七出之条,该怎么办?郁达夫太爱王映霞了,她的丰满健康的体质,那清澈的瞳神,郁达夫只觉得她是美的化身,他爱极了她。他与孙伯刚他们打牌到子夜之后,边打边说闲话,一直说到下半夜,才凑合地睡在王映霞住过的房中,他舒心极了……

但是他不得不费尽心思,他知道自己这一回的爱情并非是无可挑剔的,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映霞,更对不起妻子儿女。要他抛弃妻子,抛离社会,他倒是有几分痛苦。妻子这几年来何曾与他一起安稳享福?只觉得全家都在秋风里。他知道自己对不起荃。但是他爱着映霞那个美丽的人儿,他的心动摇了,他决心要抛妻离子,可是他实在下不了手。直到八点钟后才返到创造社来,他再一次给映霞复信,必须编好二十七期的《洪水》,明天就是约会的日子,他可以痛痛快快地与她玩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