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不是太乖的孩子,但对父亲的话,总是乐意听进耳里。她如今长着一口洁白整齐的牙,父亲总是邀功,“多亏我常提醒着,不然不知多少虫牙。”
她的眼睛有一点泛湿。她用力地吸吸鼻子,决定不要再去想起父亲。
陈皓很固执,他不肯缩回手,“吃吧。糖最起码可以让你感觉到甜。”
她不想再跟他争执,于是接过来,细细剥了,轻轻丢到嘴里,然后她站起来,“我走了。”
他也跟着站起来,“我和你一块走。”
她叹息一声,说,“不好。”
他眨眨眼睛,“可是我家也在月光路老街啊。”
月光路老街。
这名字真好听。
朵拉拿着纸条寻找这条街的时候就这么想过。
这是条奇异的老街。街头是美轮美奂的别墅群,街尾是参差不齐的普通民居。迎面碰上的人,有可能是个身揣巨资的有钱人,也有可能是煎熬度日的贫苦人家。
朵拉在前边走,少年陈皓跟在她身后。
时值傍晚时分,暮色尚浅,老街安静祥和。
朵拉在台阶下站住脚步,回过头来,“快回家吧。”她微微俯视着他。
他出其不意地问,“你晚上吃什么?”
朵拉怔了一下。
娜姨又下乡去了,出门时唠唠叨叨地,叮嘱她务必按时吃饭,冰箱里有择好的蔬菜,有腌好的肉。
她笑着把娜姨推出门去,“姨啊姨啊,我已十七岁。”
她纵然已经十七岁,但真的,并不会做饭。
陈皓像是看穿了她,“我就知道你们大城市里的女孩子!”他的语气像是有点轻蔑的意思。
朵拉有点不高兴。
陈皓说,“我会煮快餐面,还会煎鸡蛋。”
朵拉犹豫了一会,让开了身子。
陈皓一进门,就深呼吸着赞扬,“你们家的房子里有家的味道。”
朵拉有点吃惊。她没想到他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她犹豫了一下,才勉强让自己没有反驳他,“不,这并不是我的家。”
事实是,她需得把这里当作她的家。而她的家,她自己的那个家,再也没有了。
她找拖鞋给他换上,问了一句,“你不回家的话,可以吗?”
陈皓笑了,“没有人会找我。”
他径直找到厨房,打开冰箱。
朵拉跟在他身后。
他很高,她只及他的肩。但他有些瘦弱,背影看上去有些孤单。
朵拉想,哦,我们都拥有一点不可告人的隐私。
真好。
她轻声说:“巧克力很好吃。”
他听到了,回过头来,冲她一笑,“那就好。”
他嗞啦一下,撕开快餐面的包装袋,在炉子上架上锅子,掺进去一点冷水,在等待冷水沸腾的时候,他愉快地吹起了口哨。
朵拉回到了客厅里,打开电视看。电视剧里的男孩对女孩说:“我喜欢你。”他小小年纪,但眼神坚定。
朵拉突然有点呼吸不了。
她关掉电视,扬声问,“面条可以吃了吗?”
陈皓端着盘子走了出来,“可以啦!”
餐桌上很快被摆满,朵拉神奇地发现,除了面条,陈皓煎了鸡蛋,嗯,虽然有点糊,但也不是太糟糕;还炒了白菜芯,好像火候有点过,但也不是不能吃……他还准备了两杯牛奶,他说,“天气冷,我把牛奶热了一下。”
朵拉笑了,“做为一个英俊的男孩子,你不可以随便对一个女孩这么好。”
陈皓弯弯嘴角,“非常正确,所以我只对你这样。”
朵拉凝视着他,“为什么?”
陈皓侧侧脑袋,答,“我爸爸说,小时候我最喜欢问为什么。这也为什么,那也为什么。他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许多东西根本就没有答案。”
咄,这孩子,拿这么冠冕堂皇的道理来回答她。她其实只想听他说一句,“我喜欢你啊。”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话。
但是,他好像也很爱他爸爸哦。
朵拉说:“你爸爸还说了什么?”
陈皓笑了,“他现在什么都不说了。他很忙。”
朵拉说:“哦。你爸爸一定是个成功的生意人吧。做生意应酬多,肯定就比较忙。”
能在海城高中就读的,多少有点家底的吧,朵拉想当然地认为,眼前这少年也出自富贾之家。
陈皓慢条斯理地喝着牛奶,“他忙着喝酒。忙着赌钱。除此之外,他别无所长。”
朵拉吃了一惊,“嗯?”
陈皓抬起头来,“自从我妈妈走以后,他就一直这样。”他屈起手指,“我数数,唔,有十三年了吧。”
朵拉看着他,目光渐渐流露几许怜悯,他额前的发有点长,此时掉了下来,微微遮住了眼睛。她忍不住伸出手去,为他把头发撩上,轻声说:“可怜的孩子。”
陈皓说:“有吃有穿,还有上等学校念,哪有什么可怜的。”他目光清澈,让朵拉想起初见他的那一夜,月光下的他,表情不恭,眼神清冷。
朵拉轻声问,“哪里来的钱?”
陈皓答,“我有个姑姑,每月定时自香港给我们汇来大笔钱。”
朵拉点点头,“幸好。”
陈皓微笑起来,“怎么办,迟到了。晚自习是七点钟开始。”
朵拉提议道,“我们去看电影吧。”
陈皓不赞同地摇摇头,“啧啧啧,我果然没看错,你真不是一个好孩子。”他拉住她的手,唇角露一朵孩子一般调皮的笑,“走吧走吧,快点!”
他们轻盈地穿过小巷,月光路尽头便是让人头晕目眩的繁华商业区,朵拉停下脚步,忍不住回头张望来路,呵,这世界真正奇妙,一转眼便是两个世界。远远看去,甚至还能看到巷子里冷淡的路灯光。
朵拉改变了主意,“我们去打电玩吧。”
陈皓说:“好。”
他得意洋洋地掏出一张电玩城的VIP卡来。
朵拉惊叹,“你真神奇。”
陈皓说:“算了,你明明想说我顽皮。”
朵拉嘻嘻笑。
电玩城里嘈声震耳,陈皓与朵拉各自拿一小篮子,兜着游戏币到处晃。朵拉被捕鱼机迷住,坐下便不肯动了。可惜不太会玩,老是打不中鱼。眼看身边的玩家一个个神情淡定地,轻描淡写地一击便中,游戏币哗哗地流出来,她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突然间,有人自身后轻轻拥住了自己,手掌覆在了她手上,“我来教你。”陈皓热热的呼吸就在耳际,朵拉闻到自他身上发出的淡淡的肥皂香气。
她忍不住轻轻侧头看他,他神情专注,一击落目标,立刻孩子一样轻声欢呼。他眼中波光流动,耳旁细细茸毛尚未褪尽。
他看一眼朵拉,“我是不是很帅?”他厚颜无耻地问。
朵拉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也还行吧。”
他凝视着她,不满地摇摇头,“就说你不是个好孩子,一点也不诚实。”
她笑。
呵。今天她笑了很多次。仅仅只为了这个,她也需要感激眼前这少年。她说,“啊呀,好晚了,走吧,回家去!”
娜姨回来得很晚。朵拉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客厅的灯亮了。她赶紧下床去,打开门。娜姨就坐在沙发上,像是很累,手里还拿着杯子,眼帘微瞌着,像是睡着了。
朵拉坐下来,轻轻叫她,“娜姨,娜姨。”
娜姨惊醒过来,看到朵拉,笑了笑,“吵醒你了?”
朵拉摇摇头,“没有。”
她眼尖,看到娜姨的脚上分明有道细细伤痕,“娜姨,你受伤了。”
“啊,”娜姨不自然地缩了缩脚,“乡间小路年久失修,草很长,可能无意中割着了。没事。离肠子还远着呢。”
朵拉垂下头,轻声问,“娜姨,你为什么常常去乡下?”
娜姨笑了笑,“娜姨闲着没事,随便到处走走。”
朵拉的目光移到墙角,“随便带点这些草草回来?”
娜姨温和地说:“快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学。朵拉最重要的事,就是把书读好。”
娜姨期待地看着她,朵拉点点头,安静地回到房里,爬上床去。
今晚没有月光,窗外黑沉沉的。
远处谁家的猫轻轻叫了几声,像初生婴儿的啼哭。
朵拉伸手到枕头下摸了摸。
那是一颗巧克力。
陈皓临走时塞到她手心里,“睡不着的话就把它吃掉。”他坚信糖的甜能给人予安慰。
朵拉轻轻攥紧手心。
朵拉很快就适应了海城高中的学习生活。虽然在此就读的基本上都是些有钱人家的孩子,但海城高中学风严谨,这些孩子们倒也算得规矩,十有八九倒是真心认真学习,以考上好大学为己任为目标。
朵拉很快发现,只要不太搭理陈皓,周每每的脸色就会好看一点。周每每在班上还挺有人缘,朵拉不想得罪她。于是在教室里,大多数时候对陈皓都是不理不睬。可是这一点点好心,周每每并不乐意领情。她就是看不惯朵拉。看不惯她一头浓密的黑发,不说话的样子,目光里的骄傲。而且,她怎么可以那么瘦!周每每最讨厌长得瘦的女生!
周五的英语课上,英语老师提出来,下午会占用一堂活动课给大家进行英语测试。
又测试。
朵拉甚至听到陈皓在身后重重叹息一声。
已经连续整整一周,英语老师都占用下午的活动课,没完没了的测试。老师敬业当然好,老师的一片好心,大家都知道。可是,真的让人觉得厌烦咧。
朵拉是英语课代表,她站起来提出抗议,“老师,测试可以,但是能不能不占用咱们的活动课时间?”
教室里顿时安静得可以连一颗针掉地上都能听得到。
海城高中的老师就意味着权威,哪里有像朵拉这样不知死活的学生?而且,英语老师一直厚爱她,明明不过一个插班生,却力排议,坚持让她担任了英语课代表。
英语老师的脸沉了下来。
下午的测试照常进行,只不过英语老师指定周每每代收卷。周日的晚自习,英语老师就在课堂上拍了桌子,“有些同学,竟敢不交卷!这是什么意思?向我发出挑战吗?”
全班同学面面相觑。
英语老师姓朱,女,三十余岁,经年不变地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据说从来没有见过她解下长发,没有穿过裙子,没有谈过恋爱,她全身心地扑在她的教育事业上,她桃李满天下,受人敬重。
她目光犀利地盯着朵拉,声音几乎可以拧出水来,“许朵拉,你来说说,你是什么意思?”
朵拉不明白,她懵懂地回视着朱老师。
朱老师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平生最憎恨的就是恃宠而骄之人!”她手一扬,黑板擦霍地飞了过来,异常准确地击中朵拉额角,好些同学顿时失声惊叫。
朵拉一声不吭。她能感觉到,有些什么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不能哭。她对自己说。
只听得身后的陈皓发出怒吼,“朱梓然!你太过分了!”
全班又是一阵倒吸冷气声。
朱老师身子狠狠一震。这真是她任教生涯里最最耻辱的一天。被自己喜爱的学生出卖,被一个成绩很烂的男生直呼其名!
她暴怒地吼:“你们俩都给我滚出去!滚!”
陈皓站了起来,泰然自若地牵起朵拉的手,“走吧,跟我走。”他温柔地看着她。
朵拉迎着他的目光,也温柔地回以一笑,“好。”他肯这样送她一副阶梯,她也必要回他以优美步履。
身后那么安静,打开门的刹那,朵拉听到铅笔盒被推倒在地的声响。好像,还有墨水瓶吧,许多的书和笔吧。哗啦啦地。
朵拉微笑了一下。
每每她一定愤怒地挥倒了桌上的所有东西吧。
除了她,还有谁会偷偷拿走朵拉的试卷?
朵拉仰起脸来看着身边这少年,“我们去哪儿好?”
少年默默一笑,不说话。
朵拉跟着他,一直踏进月光路老街。陈皓牵引着她,一路直走,直至路尽头。
这是一幢破败的民房,两层。青苔茂盛。朵拉跟在陈皓身后,那楼梯是那么陈旧,仿佛一踏上去就会垮掉。朵拉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几乎是悄无声息地抵达顶楼。
顶楼也是杂草丛生。朵拉有点纳闷,仔细一看,原来墙边四处堆放着破旧的花盆,花盆里栽种着各种朵拉叫不出名的花草。
陈皓示意她蹲下身来,“你看,这是指甲花。”他摘下花瓣,辗碎了,仔细地抹在朵拉的指甲上。“好看吗?”他抬起头来问她。
她点点头,眼里泛起一层薄雾。
他自上衣口袋里掏出一颗巧克力,朵拉“嗞”地笑了,“又是糖!”
他好像有点强迫症,动不动就非要塞颗糖给她。说不定是什么牌子,有时是软糖,有时是硬糖,更多的时候是巧克力。
朵拉问,“你哪儿来的那么多糖?”
陈皓说:“我买的。”
朵拉还想再问些什么,陈皓竖起食指沾到唇边,“嘘。指甲花开了。安静点。”
他专注地盯着指甲花看。
这真不是一种了不得花。不艳丽,不名贵,甚至不引人注目,他为什么这么喜爱它?
只听陈皓轻声说,“我小时候,母亲最爱这种花,她说,她自己最像这种花,不用刻意爱护,土地再贫脊,也能活下来。”
朵拉问,“你一直想念着她?”
陈皓微微地笑了笑,“因为一直憎恨她,所以始终忘不了她。”他侧过头来看她,“你妈妈呢?你还什么都没告诉我呢。”
朵拉把巧克力剥开,丢到嘴里,咯咯笑起来,“唔,真甜。”
陈皓被她逗笑了,伸手揉揉她的头发,“是吧,甜吧。”
朵拉眨眨眼睛,正色道,“我说,你太坏了。”陈皓挑了挑眉,朵拉抿抿嘴,接着说:“每一次我不开心,我觉得疼的时候,你都给我糖吃,以后呢,以后你不在我身边,怎么办?以后我们长大了,各分东西,到那时候,谁给我买糖?”
陈皓不以为然,“那我们就永不分开好了。”
半夜里,窗外下起了微雨。像是有只猫窜过某家屋顶,磕碰了瓦片,发出打碎静夜的声响。
朵拉被惊醒了。
她趿着拖鞋走到窗边。
苍穹灰蒙蒙的。雨丝绵延不绝。
朵拉想起陈皓说的,“那我们就永不分开好了。”
唉,小小少年,说话不知轻重。
十一月的夜风凉意深深,朵拉心里却温暖如初春。
周五的傍晚,天色很不好,阴沉沉地,像锅底,搞得人的心情也灰淡起来。朵拉至讨厌这种天气,它让人觉得绝望。
周每每叫她,“喂,跟我去一个地方。”
朵拉拒绝,“不。”
她干嘛要去。万一周每每泼瓶硫酸到她脸上怎么办?又或者,她要找一些社会流氓等着教训朵拉可如何是好?大意不得啊。这年头,人心都叵测。
周每每的表情很忧伤,“求你了,朵拉。”
朵拉最讨厌这种人。到底怎么做到的?能伸能缩的。偏偏朵拉还就吃这一套。
朵拉叹息一声。
周每每便眉开眼笑了。这货,分明就是拿准了朵拉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