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暗访十年第三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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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坚定地方向

借助微弱的灯光,我看到墙上贴着几张年历,每张年历上都有几行字:“祝老红军、老八路新年愉快民政厅敬贺”。我惊讶地回过头去,看着这个腰身佝偻的老汉:莫非他是老红军老八路?

我脱掉鞋子,坐在炕上。我指着那个女子,问老汉:“这是谁?”

老汉说:“我孙女。”

我问:“多大?”

老汉说:“16岁了。”

原来她才16岁,夜晚我无法看清楚她的脸,还以为她是大人。

我又问:“娃她大她妈呢?”我们那里的人把父亲叫“大”。

老汉说:“都去省城打工了。”

老汉又说,他还有两个孙子,都20多岁了,跟着父母一起去城里打工,一年也难得回来一趟。

老汉说话的时候,一直咳嗽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愁苦,让人心中生出很多酸楚。

我指着墙上的年历问:“你是老红军?”

老汉说:“那都是老早老早以前的事情了。”

我饶有兴趣地说:“你给我说说那些年的事情?”

老汉轻描淡写地说:“说那些干啥,都过去了。”

我说:“大爷,我外爷也当过红军。”

我看到老汉的眼睛像火花一样突然闪亮了一下,他看着我问:“你外爷?哪个部队上的?他是哪个庄子上的人?”

我说外爷以前在刘子丹的部队干过,从红军、八路、解放军一路干下来,革命成功后,要求回家种地,后来就一直当农民,前年刚刚去世。

老汉突然问:“你外爷是不是白朝定?”

我惊叫一声站起来。老汉说:“你外爷和我在一个部队上,也是一搭回来的。”

我的外爷叫白朝定,当地县志上记载有他的名字。

外爷当红军的时候,都已经结婚了,那时候的人结婚早,但他也只有十几岁。外爷给后来的一位共和国少将做警卫员,少将当初是地下党的负责人,他们在窑洞里开会,外爷就在远处站岗放哨。后来,红军长征经过这里,他们一起跟着去了陕北,被编在刘子丹的部队里。然后,东渡黄河抗击日军,后又跟着彭德怀的军队打马家军,一直打到全国解放。再后来,组织要安排外爷工作,外爷说:“我一个农民,一个字不识,我还是回家种地吧。”就这样回到了家中。

我问:“大爷,你们当初咋就回来?有工作多好,你看当农民多苦。”

大爷笑了:“你外爷和我一样,不识字只会给国家添累赘,咱农民就是农民的命。”

大爷还说,那时候很多人革命成功后,都回来种地。当初闹革命就是为了能够分上几亩地,地分了,就好好回家种地。

我问:“你当初咋个就想起当红军?”

大爷说,那一天他给地主家放牛,牛掉进了暗窟窿里,他不敢回去,看到山下过红军,就跟着队伍走了。那时候他还没有步枪高。队伍一直走,一直走,他走累了,就抓着前面人的裤腰带,就这样走到了陕北。

我问:“你杀过日本鬼子?”

大爷突然腰身挺直,目光炯炯:“杀过,杀了好几个。”

大爷把日本鬼子叫日本鬼,他说他拼刺刀的时候用大刀片砍过一个日本鬼的头,还有一次送信,看到埝畔下两个日本鬼正在拉屎,一个手榴弹丢过去,两个日本鬼就送命了。

大爷的生活非常清苦,但是那天晚上我看到他很乐观,他呵呵笑着,好像又回到了打日本鬼的峥嵘岁月。

我问:“大爷,你还会唱军歌吗?”

大爷腰身又挺直了,他用浑浊不清的嗓音唱道:

铁流两万五千里,

直向着一个坚定的方向!

苦斗十年,

锻炼成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一旦强虏寇边疆,

慷慨悲歌奔战场。

首战平型关,

威名天下扬。

………

这首歌我非常熟悉,因为当初就听外公唱过,我也跟着外公学会了。

我的眼睛湿润了,昏暗的灯光下,大爷的眼睛也泪光闪闪。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谈论到了天亮。天亮后,我要起身,大爷才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问:“你找谁?”

我说:“我狗剩叔。”

大爷说:“你咋找那货?”

我故意问:“他怎么了?”

大爷右手五指弯曲,做了一个向下挖的姿势说:“刨人家墓子,断子绝孙啊。”

杀下蛋鸡,毒看门狗,敲寡妇门,挖绝户坟,这是北方农村最忌讳的四件事情。

我谎称说,自己是写书的,想了解盗墓的事情。

我临走的时候,把给狗剩叔的一条红塔山拆开,留给大爷六盒。大爷说啥也不要,后来看我很坚决,就只收下了一盒香烟。我刚跨出院门,大爷又在身后叫住了我,拿着一个老南瓜硬要塞给我。我不要,大爷梗着脖子说:“收了你的,不还给你,就不成礼数。”

老南瓜,可能就是大爷家中仅有的能够拿出手的东西。

我像逃离一样地离开了大爷家,匆匆走在村道上,眼泪又流了下来。

北方初冬的早晨很冷,杨树灰色的树皮上结了一层白霜,屋瓦上湿漉漉的,也是霜打的。太阳刚刚升起来,红彤彤的,像一个纸糊的灯笼,没有一点热量。路边的荒草,树上还没有掉光的叶子,都瑟缩成一团。

我来到狗剩叔家门前,看到没有上锁,心中一阵狂喜。狗剩叔的木门从里面闩上,此刻他正在呼呼大睡。

敲了好一会儿,狗剩叔才起床了,他睁着惺忪的睡眼,拉开房门看着我问:“你找谁?”

多年不见,狗剩叔还是非常矮小,身体瘦得就剩下一把一捏就嘎巴响的骨头。他那年还不到40岁,可是头发已经一半花白,脸上皱纹密布,像网眼一样。

我还没有吭声,他突然就认出了我:“啊呀呀,你是幺傻啊,个子比原来高了很多,脸还是没变,叔认得出来。”他很为自己的眼光自得。

狗剩叔的家非常简单,一盘土炕,炕前放着桌子,桌子上是仅有的几件锅碗瓢盆,墙上楔个钉子,钉子上挂着一个自行车外胎,但是我没有见到家中有自行车。

我坐在炕沿上,狗剩叔坐在脚地的杌子上,显得更为矮小。他问:“今个咋想起看叔来?”

我正在很难为情地想着怎么回答,他又说:“听说你当官了,来是不是开的车?”

还是和以前一样,狗剩叔说话从来不考虑。他不会考虑对方会不会难堪,也不考虑会不会让自己难堪,他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一个心无城府的人。

我说:“我不当官了,我现在写书。”

狗剩叔说:“憨娃,当官多美,要啥有啥,你写书能挣几个钱?”

我说:“我不会当官,不会和人拉关系,也不会给人进贡,就只知道踏踏实实干事,就这人家还弹嫌。我写书不看谁的眉高眼低。”

狗剩叔说:“那你写一本书能挣多少钱?”

我说:“弄得好的话,能挣一万元;不好的话,一分钱挣不上,人家不给你出版,你就没钱。”

狗剩叔有些得意地说:“你那事情,还没有叔的事情来钱。”

我心中一阵狂喜,这些天一直想着怎么才能打开狗剩叔的话匣子,一直想着他会对自己的职业讳莫如深,没想到他主动给我提起自己的职业。

我问:“你能挣多少钱?”

狗剩叔说:“叔出去一趟,就弄一杆子;弄得好了,还能挣两杆子。”他先伸出一根指头,接着又伸出两根指头。

我也伸出一根指头:“一百?”

狗剩叔轻蔑地笑了:“后头再加个零。”

我故意惊讶地问:“干啥事啊?这么来钱?”

狗剩叔面不改色地说:“挖墓子。”

太阳升起一竿子高的时候,我跟着狗剩叔来到了田地里。

狗剩叔家的土地本来很遥远,沿着陡峭的山路需要走半天,可是,因为村子里的青年人都出去打工了,很多本来很好又很近的土地就都撂荒了,长满了荒草。狗剩叔就在村外找了两块地,点燃荒草做肥料,一块种小麦,一块种包谷。

狗剩叔不喜欢种庄稼,可是农民不种庄稼,又吃不到口,狗剩叔就不得不种庄稼。那两块本来很肥沃的土地,就像两头肥猪,可是落在狗剩叔手中,就喂得瘦骨嶙峋。两块巴掌大的土地上,麦苗无精打采、垂头丧气,好像一群还没有睡够就被父母拎起耳朵让去上学的孩子。包谷都已经扳完了,包谷秆还没有挖,横竖都不成行的包谷秆叶片低垂,像一群被缴了枪械的士兵。

那天,我帮着狗剩叔把包谷秆全部搬进了院子里,这些包谷秆足够他烧一个冬天的热炕。

夜晚,我们躺在炕上,抽着香烟聊天。

狗剩叔的家中没有电灯,也没有煤油灯,甚至连半截蜡烛都找不到。其实,他的家也没有人来,而他一个人在这个居住了40年的窑洞里,闭着眼睛都能摸到任何东西。

我们先聊起了那个老红军,我问:“那老红军也是恓惶人。”

狗剩叔说,老红军这些年一直老老实实做农民,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有过那样一段经历,他也从来没有给人提起过。几年前,有一个大官来到村子里找到老红军,说老红军是他的战友,这些年一直在找,现在终于找到了。大官要把老红军接到城里享福,老红军不去;给他钱,他也不要。村里人就问他,老红军说:“当年打仗的时候,那么多的人就在眼皮底下倒下了,能活着回来就是福气。要钱干什么?现在日子就好着哩。”

他们这代老红军太让人敬仰了,外爷也是这样的人。外爷回家后也一直没有给人提起过自己那些往事,有一年,少将回来省亲,和一帮儿时伙伴说起过去的事情,突然就问:“白朝定现在在哪里?”有人就说了外爷家的地址,少将来看外爷,就这样,外爷当过红军的事情人们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