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医馆的经营已经陷入举步维艰的境地,离倒闭只差一步了,只要郑无空不说关闭医馆,即便一个月只有一个病患他也不能关闭医馆,郑夫人很想把医馆转卖给别人。平素里有关财务方面的事宜全权由郑夫人定夺,但这一次郑无空却很固执,谁也劝说不了他。其实,除了郑夫人以及想买下医馆的人之外,没有人劝郑无空卖掉医馆。为此,郑夫人与郑无空大吵一架,郑夫人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无济于事,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砒霜事件后,来医馆看诊的病患寥寥无几,即使有,也是支付不起诊金的穷苦病患,再加之医馆药材仓库的珍贵药材被蔡之仁洗劫一空,郑无空除了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生闷气之外毫无办法。
看着门庭冷落的医馆,看着师父阴郁甚至绝望的脸,看着医馆里整日无所事事、愁眉苦脸的伙计,义妁苦不堪言。除了医术,在经营方面,她一无所知。
郑成议瞒着父亲四处筹借款物,可今日不同往日,以前医馆兴盛的时候,你不去借也有人把钱送到你手上,现在医馆遭受飞来横祸,元气大伤,尽管衙门已经出告示澄清了义妁是被奸人所害,但老百姓心中的疙瘩却不会一夕之间就解开,医馆要想恢复以前的人气,需要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也正因为如此,郑成议跑遍了扶风的大街小巷,凡是有可能的地方他都去了,磨破了嘴皮子,但收获甚微。虽然也有好心人,可是却有心无力,他们能拿出的钱财,对于一个庞大的医馆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看来医馆真的要到头了,医馆的伙计都在传言医馆要关门大吉了,在这个艰难的时刻,龙生、虎生却敲开了郑无空的房门。
“师父,我们有一件事情想请求师父。”
几日不见,虎生见师父消瘦多了,脸上的表情很难看,虎生说完就垂下了头。
“不用说了,我已经猜到你们想说什么了。”
虎生、龙生面面相觑,暗自纳闷,师父怎么会知道呢?这件事他们谁也没告诉啊。
“你们是不是想离开医馆?”郑无空抬起头来,望着他们。
龙生虎生吃惊不小,看来什么事情也瞒不过师父的眼睛,随即又羞愧难当,在这种时候离开医馆不就是往师父的伤口上撒盐吗?
“如果你们要走,我也不拦你。”
“对不起了,师父。”
说完,虎生、龙生迟迟不肯走,却互相使眼色,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都想让对方说。
“还有什么事吗?”
两个人还在推推搡搡。
“你说吧。”
“还是你说吧。”
郑无空觉得好笑,问道:“说一句话有那么难吗?”
“这个,呃,师父……”还是虎生开了口,他挠了挠头,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是这样的,我们想讨要师父配置的膏药方子,使得我们离开医馆以后不至于饿死街头。”
郑无空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拿起笔准备把秘方写给他们。这膏药是郑氏家族的祖传秘方,专门治疗跌打损伤,到了郑无空这一代就不再是什么秘方了,他告诉了杨怀三,告诉了蔡之仁,也告诉了义妁,现在他又要告诉虎生、龙生了。为此,郑夫人也没少唠叨,说他把一棵摇钱树拱手让给了别人。
看着密密麻麻的方子,虎生、龙生脸上乐开了花,他们以为有了这个秘方,下半辈子就一劳永逸、吃穿不愁了。可就在郑无空写最后一味药的时候,笔突然从他的手中滑落,郑无空不由自主地弯曲着身子,用右手按住了他的右肋,表情极其痛苦,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渗了出来。
“师父!你怎么了?”虎生、龙生异口同声地惊问道。
良久,郑无空才缓缓地坐直了身子,向他们摆摆手,“没,没什么。”
虎生却在心里嘀咕:“莫不是师父不想把膏药秘方给我们,故意这么做的吧?”
想到这,虎生心里不免紧张起来。
郑无空又拿起了笔,刚要动笔,门突然被推开了,杨怀三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
虎生好不失望,在心里骂道:可恶的杨怀三,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虎生剜了杨怀三一眼,责备道:“大师兄,你不敲门就闯进来了,对师父太无礼了吧?”
杨怀三却不理会他,径直走到郑无空面前,焦急地说道:“师父,有贵客来了!”
郑无空放下笔,问道:“什么贵客?”
“徒儿不知。徒儿见他的打扮像是朝廷下来的人。”
“噢?”郑无空有些惊讶,“现在哪里?”
“正在中厅候着。”
“你告诉他,我马上就过来。”
郑无空整了整衣冠,快步走了出去。虎生、龙生跟在后面气呼呼的,心里把杨怀三的祖宗骂了个遍。
郑无空原以为是引荐儿子进入仕途的故友,不料走过去一看,竟然是昔日同僚太医院最高长官太医令丞崔府志。郑无空着实吃了一惊,他们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今日突然到来,到底有什么事情?二十多年前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再次浮现在眼前,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为这段往事伤怀内疚。
崔府志却笑逐颜开,激动地走过来,握住郑无空的手,似乎还不足以表达这二十年来对朋友的思念,又拥抱了一下郑无空,情不自禁地叫道:“郑主簿……”话一出口,马上意识到自己弄错了,郑无空早就不是太医院里的主簿大人了。
崔府志尴尬地笑了笑,改口道:“无空老弟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老样子嘛,就是胡子变白了。老兄我啊,也一样,岁月不饶人啊,老喽,老喽。”
不愧是大夫,崔府志保养得很好,与郑无空比起来,原本比郑无空大几岁的崔府志反倒显得年轻一些,郑无空由于日夜操劳,加之饮食不规律,最近又为医馆的事情伤心,身体大不如以前。而崔府志精神矍铄,胡子头发都还油光发亮,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
说心里话,郑无空不希望看到崔府志,可腿长在人家的身上,他又如何阻止得了?郑无空也不与他客套,问道:“崔大人,二十年未见,别来无恙吧?不知今日为何事而来?”
“我说老弟呀,别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本官来看望一下老朋友不成吗?”
崔府志小人得志的模样让郑无空很反感,一直以来,郑无空都认为崔府志没有资格做大夫,郑无空最痛恨的就是假借针药来牟取名利,崔府志正是这样的伪君子。
“崔大人日理万机,老夫草民一个,岂敢劳您的大驾?”
崔府志听出了郑无空言语中的讥讽之意,心中有些不快,但今日他来并不是想给郑无空难看,二十年前他确实对郑无空有所亏欠。
“我是特地来感谢你的。”
“我有什么好感谢的?”
“你治好了我母亲的中风。”
“那是我徒儿的功劳。”
“无论是谁,只要是你医馆里的人我都得感谢,本官从来不是一个知恩不图报的人。”
郑无空甚觉好笑,还从来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人,愤愤地想:你恩将仇报的事情做得还少吗?
郑无空冷笑道:“崔大人的心意我领了,大夫治病救人乃是天职,不需要感谢。”
郑无空故意提高了声音的分量,崔府志听出了这话正是说给自己听的,料想郑无空定是为二十前的往事耿耿于怀,于是并不放在心上,转而吩咐他的随从道:“把东西抬上来!”
一个漆金的檀木箱子被随从打开,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杨怀三嘴巴张得老大,虎生、龙生两眼更是放出异彩,那白花花的银子反射出来的光芒太刺眼了,虎生、龙生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我就不给你绫罗绸缎、珠玉宝石了,我知道你的医馆出了事,最缺的就是这个。”
崔府志有些盛气凌人。说实话,崔府志心里很瞧不起郑无空,认为他愚昧、木讷、固执、不通晓人事,空有一腔正气和医术。
郑无空迟疑了一下,说实在的,现在他需要的也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了,这些银子无异于雪中送炭,如果是其他的朋友,他一定会接受,可世上没有那么便宜的事,给他银子的正是他见都不愿见的崔府志。
这让他很为难,杨怀三比他更着急,生怕师父说出一个“不”字。越是担忧什么越来什么,郑无空最终还是拒绝了崔府志的施舍,说道:“医馆的事情我会解决,这些银子请大人带回去吧。”
崔府志似乎料到郑无空会这么说,踱着方步,走过来,拍了拍郑无空的肩膀,说道:“无空老弟,你可别意气用事啊。二十年前的恩怨你就先放下吧,医馆上上下下都睁大眼睛看着你呢,你也不想耗尽你一生心血的医馆真的就这么倒闭吧?”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说,“这也算是我对你的补偿吧。”
“补偿?”郑无空哼了一声,“你以为天下事都可以用银子来补偿?”
“那你想要什么?”崔府志逼问道。
“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只希望你别再来打扰我。”
“恐怕暂时还无法满足你这个愿望,今晚你来醉风楼,本官有重要事情跟你讲!”
“什么重要事情?有什么话现在就可以说,不必到什么醉风楼。”郑无空的语气有些生硬,心里估摸着,崔府志又要搞什么鬼名堂了?
“别着急,晚上慢慢聊,我还想跟你叙叙旧呢。”
崔府志一脸的诡笑。
“那么,我就不送了,晚上再叙!”郑无空答应了崔府志,同时也下了逐客令。
崔府志很是气恼,说道:“二十年未见,你还是那个臭脾气。”扔下银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崔府志刚走不久,扶风县令却亲自找上门来了。
“许义妁在吗?”一个喽啰在医馆的门外叫道。
医馆的仆从见是县老爷,哪敢怠慢,赶紧把他请进了中厅。
郑无空在中厅走来走去,眉头紧锁,想着崔府志今天晚上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跟他说。
见县令大人亲自光临医馆,郑无空迎了上去,“老夫参见大人。”
“免礼了。”县令挥了一下手,“本官今天来有两件事,一是想看看你的医馆处境如何,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跟衙门说,衙门能做的一定会做,好歹你还是扶风第一名医,郑氏医馆遭到重创本官也有责任。近些日子很多百姓来县衙反映,说扶风其他的医馆收的诊金太高,甚至还讹诈他们。所以,本官希望你们尽快把郑氏医馆重建起来。”
县令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这第二嘛,跟许义妁有关。”县令环顾了一下四周,“这许大夫哪去了?怎么不见人呢?”
郑无空也有些奇怪,近日他闭门不出,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义妁了。
郑无空问杨怀三:“义妁去哪了?”
杨怀三答道:“她去鸡峰山采药去了。她说医馆买不起药,她可以去采,采多少算多少。”
县令点了点头,叹道:“真是个好大夫。”又训斥杨怀三他们,“你们几个怎么就不知道去采药呢?”
杨怀三支吾着说不出话来,虎生、龙生也涨红了脸。
“好了。本官就跟郑大夫说了吧。”县令又转向郑无空,说道:“朝廷太医院已经下达了通知,让各县挑选精通医术的女子前往长安参加太医院的考试,考试通过了就可以成为太医院乳舍(相当于妇产科医院)的乳医。本官认为,义妁是代表扶风参加太医院考试的不二人选,这对义妁来说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请郑大夫务必转告她,让她及时给本官答复。”
天已经黄昏了,义妁背着满满的一筐草药回到了医馆。药框里有知母、百合、桔梗、生地黄、麦冬等,杨怀三近日有些咳嗽,义妁特意为他采集了滋阴润肺的川贝。又听郑成议说师父最近胃口不好,吃不下饭,每次只吃几口就饱了。义妁甚为忧虑,为师父采集了开胃的药草广木香,打算和生山楂、党参、川芎、大枣一起煎给师父喝。不过她也知道,师父胃口不好,与最近抑郁的心情密切相关。
杨怀三看着义妁满头大汗却不知疲倦的样子,大为感动,说道:“义妁,你真是太好了!好得大叔都不知道拿什么话来形容了。”
义妁放下药筐,擦了一把汗,露出动人的微笑,说道:“大叔,你过奖了。对了,师父今天怎么样?”
杨怀三神秘兮兮地对义妁耳语道:“发生大事了。你快去吧,师父在等你。”
义妁有些好奇,快步向郑无空的房间走去。
“你回来了?”
郑无空低低地说了一声。义妁心疼地发现师父的气色一日不如一日了,脸色蜡黄,眼神也比以前暗淡了许多。
“师父,您最近好吗?请您一定要保重身子。医馆离不开您。”
郑无空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可义妁看得出来,那样的笑容里充满了太多的无奈。
“请不要为我担心。管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师父,小女想给你熬一副汤药。”
“处方是什么?”
“生山楂、广木香、党参、川芎、大枣。”
“是开胃汤?”
“是的。”
“你知道,师父的胃口不好并不是因为胃的原因。”
“小女明白。但吃了总比不吃好。”
“还是把它留给更需要它的病患吧。”
“可是……”
义妁还想劝说,却被郑无空打断了,“好了,我们说正事吧。太医院招乳医你愿不愿意去?”
“小女不想离开师父,不想离开医馆。”
郑无空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义妁,说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的,对一个女子而言更加难得了。不是要你去宫里享受荣华富贵,而是让你去钻研皇宫里珍藏的那些民间大夫一辈子也看不到的医学典籍。当然,太医院里或许也有一两个值得你学习的御医。凡是有志做大夫的人,没有人不想进太医院的,没有人不想看一看那珍贵的书籍。所以,我劝你不要轻易放弃这次机会。”
“可是,医馆目前的处境……”义妁脸上有为难的表情。
郑无空毫不客气地说道:“不要把自己看得很重要。医馆没有你照样会开起来。”
义妁并不气恼,和师父相处这么久了,早已习惯了师父的秉性。师父的话虽然不好听,但实际上却是为她好。
义妁动心了,“那么,小女就遵从师父的意见。”
义妁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郑无空如释重负,可随即一种失落感油然而生。从内心来讲,他不想义妁离开医馆,但他又不愿意耽误义妁的前程,一个卑微的女子在行医的道路上披荆斩棘,走到今天,真是太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