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愁煞人的秋雨。长安的天空淫雨霏霏,义妁独自一人躺在桂宫的陋室里,临窗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桂宫的庭院里雨滴声声。义妁双目微合,茫茫心事犹如檐下的雨线一点一滴地掉落,已经三天没有沾医药的义妁,百无聊赖得像一只飘摇的纸鸢,她四顾茫然,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义妁元气大伤,这是自进入太医院以来第一次躺在病榻上,要命的是她的双腿依然不能走动,服侍她的只有采娟了。采娟此刻为义妁煎药去了。义妁挣扎着坐了起来,心想,再也不能躺下去了。她试着下了床,走了几步,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传来,她咬紧牙关,坚持着,一步一步,终于挺了过来。
在屋子里走了好几圈,脚竟然不疼了,义妁暗自惊喜。
采娟端着药进来,见义妁在走动,吓了一跳,汤药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匆匆跑了过去,扶着义妁,心疼地说道:“义妁啊,你真要把你的双腿弄瘸了你才心甘么?”
义妁笑道:“瞧你说的,哪有那么严重?腿是我的,我心里比你清楚。不活动不知道,一活动才知道全好了。不信你看……”
说着,义妁做了一个蹦跳的动作。采娟担心得不得了,已经做好了去搂抱义妁的准备。结果一看,采娟转忧为喜,义妁稳稳落地,不摇不晃,不痛不痒。采娟也欢呼雀跃起来。其实,义妁落地的那一刹那还是有麻痛麻痛的感觉,只不过用花朵般的笑容掩饰过去罢了。
说笑间,只听公公传报:“赵婕妤娘娘驾到——”
义妁和采娟都觉意外,赵婕妤这种高贵的妃子怎么会光顾桂宫这种低贱的地方?
义妁和采娟脸上写满了狐疑,赵婕妤在侍婢的托扶下走了进来,显得春风满面、雍容典雅。义妁见赵婕妤白里透红的脸,便知怀有身孕的赵婕妤气色不错,心中稍感安慰。
“奴婢叩见娘娘。”
“快快起来,不必多礼。”
赵婕妤看起来是那么和睦亲切,完全没有其他嫔妃们那种高高在上的架子。
赵婕妤握住了义妁的手,柔声问道:“你好点了吗?”
义妁受宠若惊,答道:“多谢娘娘挂念,奴婢已经好多了。”
皇上最宠爱的妃子赵婕妤亲自驾临桂宫,这个消息不胫而走,憋在屋子里的宫女们纷纷跑向义妁居住的陋室,聚集在门口,争相目睹赵婕妤的花容月貌。宫女们不断地发出惊呼声,对赵婕妤的倾国倾城之貌无比羡慕,难怪皇上会独宠赵婕妤。更多的宫女开始留心赵婕妤的穿戴、发髻、饰物,一一铭记于心,打算回去后效仿。
“尊贵的赵婕妤娘娘竟然握着卑贱的宫女的手。”
一名宫女有些嫉妒,小声嘀咕着。
“她不是宫女,她是一位女医。”
“女医?原来比我们的身份还低贱!那么,她是谁呀?怎么会受到娘娘的如此眷顾?”
“你这就孤陋寡闻了吧?她虽是女医,但是是太医院医术最好的女医,甚至都超过了那些太医们。赵婕妤娘娘的崩漏、李姬娘娘的牛皮癣、王容华娘娘的狐臭都是她治好的。”
“原来是女中扁鹊啊。她叫什么名字?我要记住她,以后身体不舒服了可以找她啊。”
“她叫义妁。”
赵婕妤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一个不大的陋室里紧挨着摆放了十几个床铺,赵婕妤没有料到义妁居住的地方如此简陋,不无怜惜地说:“委屈你了,改日本宫让人给你换一间单独的房子。”
义妁赶紧拒绝道:“娘娘,请不要为奴婢劳神费心!奴婢在这儿住惯了,也舍不得这些姐妹们。奴婢只是一个女医,不想和其他女医有什么不同。”
“唉,你总是替别人考虑,从不为自己打算。”
这时采娟已经收拾好了一个床铺,在上面反复拍了拍,又抱来一床最干净的褥子垫在上面,一切妥当之后,毕恭毕敬地请赵婕妤坐上去。赵婕妤也不嫌弃,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坐了下来。回忆起当初自己寄居在姑母家的时候,比这还简陋的屋子,比这还破烂的床褥,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聚集在门口的宫女们又发出惊叹:“难道娘娘就不怕肮脏的褥子玷污她高贵的玉体吗?”
“娘娘,请问你找奴婢有何吩咐?”义妁行了一个蹲礼,问道。
“噢,对了,你不说本宫都忘记了。”赵婕妤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神色有些紧张,“事情是这样的,在你病倒的这几天,太后也突然一病不起,崔太医给太后做了急诊,稳住了病情,本宫放心不下,向太后推荐了你,太后同意让你去看一看。”
给太后看诊是无上的荣耀,与给皇上看诊无异,这是很多女医乃至太医一辈子梦寐以求的事情,义妁惊喜之余又无不忧虑地说:“奴婢只是一个女医,给太后诊治本是御医们才有的权力,奴婢只是担心太医令丞大人他……”
“你有太后特别的懿旨还怕什么呢?你只管尽全力给太后医治就是。其他的事不用操心。”
赵婕妤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义妁。义妁下定了决心,说道:“奴婢一定竭尽全力为太后医治。”
收拾了一下看诊所需要的器具后,义妁和采娟跟随着赵婕妤来到了金碧辉煌的长乐宫。
在长乐宫,义妁又意外地遇到了一个人,他就是常融常公公!
义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常融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五年前萍水相逢,想不到五年后会在皇宫再次相遇,真是不可思议。
常融原本伺候的是皇上,一直忠心耿耿,武帝见太后身子每况愈下,就把自己的贴心奴才常融送给了太后。常融陪伴太后在长乐宫深居简出,颐养天年,对宫中的事情知之甚少,只听说太医院来了一个医术超群的女医,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女医就是义妁,就是五年前治好自己真心痛的救命恩人。
自从按照义妁教给他的养生方法锻炼之后,常融的真心痛就再也没有犯过,今日遇到了义妁,常融格外高兴,满脸红光。只见他俯下身躯,凑到太后的耳边,有些激动地告诉太后,治好他真心痛的就是她眼前这个女子,还对义妁的医术以及人品褒奖有加。
太后斜靠在柔软舒适的风床上,枯槁的容颜显得平静而肃穆,直到听了常融的讲述,才睁开了一直闭着的眼睛,浑浊的目光里放出一丝光亮。太后斜睨了一眼跪在床边的义妁,说道:“起来说话。”
“谢太后千岁。”
太后自嘲地笑了笑,“还千岁,哀家这把老骨头要入土喽。你真的像常公公所说的那样医术超群,还治好了他的真心痛?”
义妁稍微放松了一下心情,一脸的谦卑,“奴婢不敢,常公公过奖了。”
“那么,你过来给哀家看看,看看哀家到底得了什么病。”
太后伸出了手,声音虽不响亮,但威严有力,目光还夹着疑虑,她不信小小的一个女医能有多大能耐。
义妁不敢大意,屏住呼吸,上前为太后切脉,太后的脉沉细无力,又看了看太后的面色,发现太后的面色呈黧黑,眼睑下长有黄色的斑,舌苔稀少,色淡。
“看出来了吗?”太后问道。
义妁已经知道了大概,但不敢确诊,回禀道:“太后,奴婢现在还不敢断言。请太后允许奴婢询问常公公一些情况。”
“问吧,看你能问出个什么花样来。”太后有些不耐烦。
常融领着义妁来到一边,叮嘱道:“你有什么话快问吧。太后可是个急性子。”
“太后病发前有什么状况?比如饮食、作息方面。”
常融想了想,道:“太后特别口渴,特别想饮水。饮完水不多一会儿就想上茅房。还有,太后胃口似乎很好,吃得多,但不长肉,身体一天比一天瘦。这可如何是好?皇上都急死了。皇上信得过老身,才把太后交给老身,太后若有个差池,老身无法向皇上交待啊。”
义妁劝慰道:“常公公您别急,麻烦你再仔细想一想,太后还有什么症状?”
“对了,老身记得太后病发前说胸口很痛,还有太后的下肢浮肿,右腿还溃烂了一小块,这也是太后无法下床的原因。”
经过常融的一番描述,义妁心里有了底,步履沉稳地来到太后面前,从容地说道:“太后,奴婢以为太后得的是消渴。”
话音刚落,常融脸色大变,太后却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不屑与嘲弄。
“常公公,你看看,一个女医能有什么能耐?!她说哀家得的是消渴,你说可笑不可笑啊?”
常融不知该如何是好,急出了汗,自责道:“奴才该死!请太后恕罪!”又对义妁喝道,“还不快跪下向太后赔罪?!”
义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为何?”
“哎呀!太后得的不是消渴!还不快跪下?!”
义妁一惊,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口中却说:“太后,您确实得的是消渴啊。”
“不要再胡说了!太后不是消渴。”
“那是什么?”义妁张大惊恐的眼睛。
“是真心痛!”
一个霸道的声音传了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崔府志领着医官和崔如意来到了长乐宫。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然,眼红的不是义妁,而是崔府志和崔如意,上回没有整死义妁,崔府志一直耿耿于怀。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用你那卑贱的手替尊贵的太后看诊,你还想不想活了?”
崔府志怒气冲冲,愈发觉得义妁就是他命中的克星,只要有义妁在,他就休想安宁。
不过,太后倒没有气恼,对崔府志摆手道:“你不问青红皂白就横加指责,是你的不是。这个女医来给哀家看诊,是经过哀家首肯的。”
见太后这么说,崔府志颇为尴尬,赶紧谢罪道:“太后恕罪,微臣只是忧虑太后的病情。”
“好了,好了,起来吧。今儿个哀家的寝宫可真热闹啊,就差皇上一个人了。”
正说着,外面就传来太监的传报声:“皇上驾到——”
武帝虽然上了年纪,但步伐还是那么有力,不怒而威。
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趴在地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帝径直走到太后的床榻前,表情有些焦虑地说道:“孩儿给母后请安。”
武帝来了,正中太后的下怀,太后笑呵呵地对武帝说:“彻儿,你来得正好,这里有一个太医,一个女医,一个说哀家得了真心痛,一个说哀家得了消渴。你说,听谁的?”
武帝不假思索地说:“当然听太医的啊。”
太后“哎”了一声,皱眉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彻儿不可妄下论断,看看,看看再说。”
武帝转过身,威严地扫视了一下众人,目光停留在义妁的身上。
武帝也没有立即发话,盯着义妁看了很久,才慢慢地说:“你不就是治好赵婕妤崩漏的那个女医吗?”
“正是奴婢。”
“你说太后得的是消渴?”
“奴婢以为是消渴。”
武帝又转向崔府志,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似的从头到脚把崔府志看了一遍,犀利的目光让崔府志不寒而栗。自从崔府志的悬丝诊脉被戳穿后,武帝对他人品和医术的信任一日不如一日。
“你说太后得的是真心痛?”
崔府志冷不丁打了一个冷战,嘴角抽搐了一下,说道:“微臣以为太后得的是真心痛。”
武帝突然转过身,挥了一下袖子,怒道:“到底是真心痛还是消渴?你们如实给朕说来!”
空气顿时凝固起来。所有的人都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常融替义妁捏了一把汗,这回义妁凶多吉少,他亲眼所见太后病发前的症状与他曾经的真心痛发作无异。他有些困惑,义妁当初治好了他的真心痛,按理说不应该不知道啊。赵婕妤此刻也有些后悔,本来想为义妁争取一个表现的机会,不料却害了她。
武帝指了指崔府志,说道:“你是太医,你先来。”
“太后心悸气短,脉沉细,发作时胸口卒然大痛,咬牙噤口,气冷,汗出不休,面黑,手足青过节,冷如冰。此乃真心痛的主症。”
崔府志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语气明显不太自信。
“多饮、多食、多尿是消渴的主症,此外,消渴病患形体消瘦,眼睑长有黄斑,头晕眼花,心悸气短,时伴有真心痛的症状,下肢溃烂,双足无力。据奴婢的观察,这些症状太后都具备,所以女婢以为太后患的是消渴。真心痛只是表症,是由消渴引发的,也就是说太后病的根源在消渴,只要消渴治愈,真心痛就会不治而愈了。”
常融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懈了下来,原本以为义妁看错了,听了义妁这一番有理有据的论述,常融在心里反倒为义妁喝起彩来。
赵婕妤也松了一口气,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武帝点了点头,并不作出评判,转而问太后道:“母后,你说呢?”
太后若有所思,“哀家觉得这个丫头说得更准一些。”
崔府志急了,叫道:“太后,不要听她胡说,她只不过是区区一个女医!”
义妁并不甘示弱,说道:“太后,奴婢绝无半句虚言。若不信,奴婢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可彻底查验太后是否患有消渴。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快快说来。”太后催促道。
“只不过要费些周折,要劳烦一下太后,请太后宽容。”
“你只管说来。”
“奴婢恳求太后赐予些许梅雨(对皇室成员小便的敬称),凡消渴病患的尿液都有一股甜味。”
崔府志自然也知道这是查验消渴的最重要的手段,见义妁信誓旦旦,他有些气急败坏,怒道:“你这罪该万死的丫头,竟敢对太后无礼,侮辱太后?!”
“住口。”太后动怒了,喝住了崔府志,压低声音征询武帝的意见:“彻儿,你觉得此议可成?”
“孩儿觉得此议可成!”
于是支开闲杂人等,只留下一个贴身侍婢,帷幕放了下来,片刻功夫,侍婢用一个精致的铜碗收集到了太后的梅雨。太后重新躺在床榻上,用锦衾垫住脖子,扯来绣有百鸟朝凤图案的褥子盖在身上。侍婢又卷起帷帐,然后跑到门外传太后的懿旨,让他们进来。
义妁仔细观察了一下太后的梅雨,慢慢端至唇边,微微呡了一口。此举让所有的人瞠目结舌,太后也觉得不可思议,皇上也大为感动。为确诊太后的病情,义妁竟然亲自尝试太后的梅雨。
果真是甜的,像新鲜的梨子。为证实义妁没有说谎,还必须有一个人验证,常融自告奋勇地道:“让奴才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