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将军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吴将军自嘲道,“末将老矣,尚能饭否?郑将军,不必客气,这边请,这边请。”
“哦,将军先去,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采娟对义妁耳语道:“该轮到你了,激动不?”
义妁羞红了脸,心怦怦直跳,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在遥远的朔方还能见到郑成议。
采娟知趣地跑开了。
义妁又垂下了头,在郑成议面前,不知为何她总抬不起头来,最怕的就是郑成议那双眼睛,黑如金墨的瞳仁能洞穿她的心灵。郑成议还是那么英挺,棱角分明的脸庞,笑容像碧蓝的天空。
而郑成议差点认不出义妁来了,要不是她旁边站着采娟,郑成议还真不敢相信她就是义妁。义妁完全一副胡姬的打扮,长襟衣衫,腰系连理罗带,外罩大红短袄,发簪两端挂着两串并不珍贵的珠玉,一直下垂到耳后,显得风情万种又不失端庄。
郑成议如痴如醉,许久,才不好意思地说:“很抱歉,这让你觉得很突然。”
“公子怎么会来这里?”
“你走后,我就恳求皇上派我驻守朔方。皇上最终答应了我。”
“你又何苦来到这里?”义妁心有愧疚。
“你不必介怀,我来这里也不全是为了你,驻守边疆也是我从小的愿望。”
“皇上龙体还好吗?”
“一日不如一日。赵婕妤死后不久,太后也驾崩了,皇上整日郁郁寡欢,躲在丹药房里足不出户,疯狂食用所谓的仙丹,追求长生不老。”
“太后驾崩了?”义妁一怔。
“是呀。太后无疾而终,据说临死前还叨念着你呢,让皇上开恩,早日把你召回。太后不信你会用巫蛊诅咒皇上。”
“是非曲直让时间去澄清吧。”
不知不觉走到了草原深处,草原落日壮美得让人陶醉。义妁和郑成议伫立在风中,目视远方,沉默不语,彼此却都能感受到对方那颗跳动的心。
义妁从怀里掏出胡笳,说道:“我给你吹一曲吧。”
“这是什么?”
“胡笳。胡人的一种乐器。”
每当思念郑成议的时候,义妁就独自一人对着一望无际的草原吹响胡笳。
义妁轻启朱唇,胡笳声响了起来,在大草原上飘荡,显得忧伤而悲凉,凝重而浑厚。
七日后,马营河之战爆发。
赫连离石领着数千骑兵向大汉营帐开来,敌军的旌旗遮天蔽日,嘹亮的号角响彻苍穹。
在谁领兵迎战这个问题上,郑成议和吴将军发生了争执。
郑成议认为吴将军腿上有伤,他又是将军,理应自己冲锋陷阵。
吴将军却认为那点脚伤不碍事,他与赫连交战多次,熟悉他的阵法,知己知彼,另外哪有将军亲自上阵的,坚持要自己出战。
最后郑成议以命令的口吻结束了争执,郑成议领兵出战,吴将军在后方运筹帷幄。
匈奴最善骑射,个个剽悍勇猛,在气势上就胜过大汉的骑兵。郑成议决定与匈奴背水一战。无边无际的草原上,营帐一座连着一座,成千上万的战马奔腾嘶鸣,成千上万的头盔熠熠生辉。号角鸣响,烽火弥天,箭如蝗发,长刀闪动,铁马奔驰。双方死伤无数,血肉横飞于马营河畔和朔方草原。幸存者将战死者的尸体抛入马营河,那些死尸堵塞了河道,形成无数活动的浮桥,胆怯的将士丢盔弃甲,踩着死尸偷偷渡过马营河,鲜血淋淋地逃往家乡。
不利的消息一遍又一遍传来,留守后方的吴将军心急如焚,却一筹莫展,在营帐中踱来踱去。
义妁突然闯进了营帐,吴将军大惊,“战乱之地,你怎么来了?不要命了吗?快快回去!”
义妁焦急地说:“罪人有一个法子可以助我军一臂之力。”
吴将军简直要笑掉大牙,说道:“你一个妇人,有何法子?这里是战场,不是医馆!”
“罪人虽然不懂战术,但也知道两军对垒,不可缺的就是士气。我军现在缺的就是士气。”
“这还用你说吗?!本将知道!但战争正在进行中,如何提高他们的士气?”
“擂鼓进攻,鸣金收兵。鼓属木,木属肝,肝气就是士气,擂鼓就是提高将士的士气。另外,金属肺,肺主收敛,鸣金就会打击将士的士气。”
吴将军眼珠子一转,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你是说,在我方加大擂鼓的力度,派遣一支先锋队杀入敌方,然后大肆鸣金,打击敌方的士气,扰乱他们的军心?”
“正是如此!”
吴将军猛地一拍大腿,叫起来:“太好了!本将真是小觑了你!”
吴将军立马吩咐将士把所有的战鼓都搬了出来,一字排开,派上了二十名身强力壮的鼓手,一起擂响战鼓,顿时鼓声震天。
吴将军又带上十名骠骑兵,人人手中拿有铁制盾牌和铁锤,冲向敌军。来自匈奴兵的利箭,挟裹着凌厉的北风呼啸而来。骠骑兵用盾牌抵挡,冲进了敌军的阵营。在敌军的后方,这群不顾生死的骠骑兵用铁锤敲打着盾牌,尖利脆响的声音很快就传到了正在拼杀的匈奴兵的耳中,匈奴兵顿时方寸大乱,有些匈奴兵以为大帅发出了退兵的信号,且战且退。而这边,听到震耳欲聋的鼓声,汉军越战越勇。很快,匈奴兵溃不成军,士卒们都逃走了,只留下赫连离石孤军奋战。
赫连离石渐渐也招架不住了,他惊讶于自己的士兵为何突然全部退去,而汉军却突然像一只凶猛的老虎,向他张开了血盆大口。与郑成议交手十几个回合后,赫连离石的大腿被郑成议的长戟刺中,赫连离石大叫一声,跌下马来。
义妁和采娟也加入了擂鼓行列,两个人共擂一只鼓。正当义妁汗流浃背、忘乎所以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匈奴兵突然向义妁的侧面冲了过来。
采娟面如土灰,大叫一声:“义妁,快跑!”
义妁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出了很远,匈奴兵在后面紧追不舍。
也不知跑了多久,伤痕累累的匈奴兵早就倒在了草地上,而义妁并不知道,还一个劲儿地往前跑,直到跑出了草原,跑到了沙漠的腹地。
直到再也跑不动了,义妁才停下脚步,此时的她已经魂飞魄散,回头一看,不见了匈奴兵的踪影,也不见了采娟,甚至连汉军的营帐都没了影子。
义妁大惊失色,这是哪里?怎么全是沙漠?
义妁四顾茫然,不见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任何的参照物。
义妁急了,大叫:“采娟——”
只能听见自己的回音,却听不见回应。
义妁料想自己迷路了,想循着原路返回,可她的足迹早已被风沙抚平。一股强大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义妁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沙漠的中间,四周一望无际,她不敢迈步,怕再迈动一步就会永远迷失在这片沙漠里,永远葬身于这片沙漠里。
天渐渐黑了下来,沙漠的温度骤然下降,义妁冷得全身剧烈地战栗,感觉每一根毛发都竖了起来,冻成了无数根细长的冰针。
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采娟,呼唤郑成议,可她的声音是那么苍白无力,茫茫沙海,连一点回音都没有。直到再也喊不出声来,仍然没有听见任何的回应。
义妁有些绝望了,这里没有食物没有水,难道我就要葬身在这片沙海?
义妁又冷又饥又渴又怕,不断涌出的泪水立刻被化成冰粒。再这样下去,不要两个时辰,自己就会被冻成一具僵尸。为了抓住存活的每一线生机,虽然已经全身乏力,义妁仍然坚持在原地不断地活动。
与此同时,采娟和郑成议也在寻找义妁。他们也来到了这片沙漠。
“义妁——”
他们扯破喉咙呼喊着。
“你确定义妁是往这个方向跑的吗?”
“就是这个方向。”
采娟喘了一口气回答道。
就在义妁完全绝望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呼喊,听见了,听见了,声音越来越大。
义妁欣喜若狂,奋力疾呼:“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然而,虽然听到了声音,却不知道声音来自哪个方向,义妁依然不敢走动,怕越走越远。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郑成议和采娟也听到微弱的呼喊声,惊喜之余,也不知道声音来自哪个方向。
情急之中,郑成议脱下他的战袍,把一只衣袖缠在自己的手臂上,用随身带的火镰点燃战袍,然后竭尽全力旋转着,挥舞着。
义妁看到了火光,不顾一切地奔去。
看到了郑成议,看到了采娟,义妁扑到采娟的怀里大哭起来。
“采娟,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一向坚强的义妁此刻却哭得一塌糊涂,郑成议见了心痛不已。见义妁浑身颤抖,郑成议脱下外套,裹住了义妁单薄的身子,然后背着她,走出了沙漠。
马营河之战,信誓旦旦的赫连离石完全没有料到自己会如此惨败,自己还成为了汉军的俘虏。
吴将军为杀杀赫连离石的傲气,故意把他关在马厩里。
赫连离石像发疯的狮子,咆哮着。
“放开我!放开我!”
吴将军举行庆功宴,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特地敬了义妁一杯酒,说多亏了义妁,要不是她的奇思妙想,这次战争能否胜利还不一定呢。
在众人欢喜间,义妁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想要永久的胜利就是不战,就是汉匈和睦相处。”
吴将军喟然道:“本将又何尝不这样想?但匈奴实在太可恶了,他们毫无信誉可言。”
“请将军把匈奴俘虏交给罪人。”
“这是为何?”吴将军不解。
“同是伤员,他们也需要医治。”
吴将军笑道:“你怎么敌我不分啊?俘虏你也要医治?别管了,让他们死了算了!”
“将军!俘虏也是人,也有尊严。”
吴将军用异样的眼光看了看义妁,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去吧,去吧,不就几个俘虏吗?治好了又怎样?”
义妁得到命令,欣喜而去。
采娟抱怨道:“你真是自讨苦吃啊!”
俘虏一共八个,加上赫连离石一共九个。其他八个关在监牢里,都是一些皮外伤,义妁给他们上了药,包扎好,也就没事了。最后,她来到了关押赫连离石的马厩。
赫连离石性格粗犷,一般人不敢靠近他。
“大汉的女人,你来干什么?”
“你的腿受了伤,我来给你医治。”义妁不温不火,显得淡定从容。
“滚开!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想要本将军投降?别做梦了!”
赫连离石非常粗暴,用怒气腾腾的目光瞪着义妁。
“如果你不接受治疗,你会得破伤风。”
“别危言耸听!这点小伤还轮不上你假仁假义。”
“如果得了破伤风,你的腿很有可能废掉,再也站不起来。”
赫连离石不知道义妁说的是真是假,有些害怕了,没了腿,还不等于要了他的命?
但嘴上依然强硬道:“我死了你们不是更高兴吗?”
“人有不同的死法,我想,你身为将军,你不想死在马厩里吧?”
赫连离石吃了一惊,这话戳到了他的痛处,战死沙场是他的光荣,死在马厩里那可是他的耻辱。他心里嘀咕着,这个大汉的女人,什么来头?人长得漂亮,嘴巴还这么毒。
“别浪费口舌了,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你医治的!”
义妁也不着急,在马厩门口坐了下来,说道:“你什么时候接受治疗,我就什么时候离开。”
赫连离石鼻子哼哼,冷笑道:“大汉的女人,有种!”
就这样坐了一个时辰,谁也不理谁。
期间采娟跑来叫义妁回去睡觉,采娟费尽了口舌也劝不动义妁,只好独自离开了。
“采娟,等一下。”义妁想起了什么,“千万别告诉郑公子我在这儿!”
采娟嘟着小嘴,“知道了。真拿你没办法。”
再看赫连离石,居然靠在柱子上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醒来,赫连离石估摸着,大汉的女人该走了吧?
不料,睁开眼一看,义妁还在马厩门口,义妁斜靠在墙壁上,还在睡。
赫连离石不得不服了义妁,大声叫醒了义妁。
“你这个女人真让人搞不懂!治好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可以请求吴将军放了你。”
赫连离石大吃一惊,“当真?”
“有一个条件。”
“说。”
“转告你们的单于,不要再侵犯大汉的边境,大汉愿与你们和睦相处。”
赫连离石似乎有些惭愧,细想来,这么些年来,纠缠于大汉边境,耗费了不少兵马,似乎也没捞到什么好处。
“如果吴将军真能放了我,我发誓不再侵犯大汉的边境。”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那么,现在请先让我为你治疗腿伤吧。”
赫连离石叹道:“你们大汉的女人都像你这样吗?”
义妁笑而不答。
太医院里。医官们分成两派正吵得面红耳赤。一派以崔府志为首,一派以典医监为首,争论的焦点是要不要把远在朔方的义妁召回,诊治病重的武帝。
赵婕妤死后,不久王太后也驾鹤西游,整个三宫六院都充盈着一股悲凉的气息。王良人陪着那些嫔妃们呜咽了一阵,真正恸哭的则是那些可怜的宫女们,有的哭着哭着就凄惨地死去了。这些宫女为她们悲惨的命运而哭泣。服侍赵婕妤的宫女全部被白娟赐死,服侍太后的宫女被遣送到终南山上的一座庵堂,落发为尼,终生为死去的太后诵经念佛,超度亡灵。
王太后驾崩后,武帝又赐死了王良人,这让所有的文武大臣百思不得其解,以为武帝杀人成性了,谁也不知道武帝心中有一个巨大的秘密,那些文武大臣都低估了晚年武帝的深谋远虑。
当时王良人正在对镜梳妆,心里好不得意,解决了赵婕妤这个心头之恨后,这后宫就是她的天下了。她仿佛看见自己凤冠霞帔,在侍婢的搀扶下,在文武大臣的瞩目下,一步一步地登上皇后的宝座。但这个美梦很快就化为了泡影,正当她洋洋得意的时候,一群官兵冲了进来,像当初抓捕赵婕妤那样毫无理由地逮捕了王良人。
王良人在冷宫白天哭夜里哭,皇上没哭来,却哭来了三尺白绫。
妃子们死了,母亲也死了,立刘弗陵为太子后,武帝一病不起,一方面是他的忧思,一方面是他长期服用丹药的缘故。躺在病榻上的武帝终于醒悟,这个世上本无长生不老之药,只不过是自己鬼迷心窍罢了。那些可恶的方士,武帝一个也没放过。
武帝先是彻夜难眠,继而手脚麻木,甚至昏迷不醒,症状复杂而变化多端,医官们束手无策,崔府志也爱莫能助。所以医官们才会聚在一起讨论要不要召回义妁,为武帝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