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的里雅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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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双翼飞机与蒸汽船

格拉哥里字母就像一组来自伊斯特里亚的神秘信息。在伊斯特里亚,格拉哥里字母向来就是斯拉夫的标志,它如同一个宣言,反抗以征服、冲突、同化、镇压等为表现形式的政治和教会压迫。直到20世纪初期,人们仍然在使用格拉哥里字母;同样,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伊斯特里亚半岛也一直属于的里雅斯特。就像圣多利戈教区现存的格拉哥里字母记载的教区志一样,无论地理归属还是意识形态,伊斯特里亚半岛一直是的里雅斯特的一部分。共产主义南斯拉夫占领伊斯特里亚时,数百户意大利人逃亡到的里雅斯特,组成了许多联系紧密、颇具影响力的社会团体,他们根本不能接受伊斯特里亚被占领的事实,热衷于反斯拉夫运动。失去了伊斯特里亚如同失去海港功能一样,令的里雅斯特产生强烈的失落感:一片土地,近在咫尺,曾经如此熟悉,如今已是异国他乡。

在靠近布里斯托尔海峡的英格兰萨默塞特郡,我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威尔士就是我的伊斯特里亚。隔着一湾修长的海峡,对岸威尔士起伏的连山,显得那样可望而不可即。我深知:那是我先祖的故乡,理所当然也应是我的故乡。每天上午,都会有架笨拙的德·哈维兰双翼飞机从布里斯托尔港起飞,飞往对岸威尔士的加的夫港。空中缓慢飞行的机影,总能激发我心底最初的隐秘乡愁。

现在的伊斯特里亚半岛几乎完全并入了克罗地亚,只有一条靠近的里雅斯特的狭长地带,为斯洛文尼亚提供了经由科佩尔港的入海口。这块楔形土地,南北长约50英里,宽度不到30英里,历史却颇多曲折。过去半岛上的原住民多为伊利里亚人,现在岛上居民则为克罗地亚人和斯洛文尼亚人。历史上,罗马人、拜占庭人、弗兰克斯人、威尼斯人和奥地利人都曾在此各据一方,分疆而治。巴伐利亚伯爵和阿奎莱亚主教都曾摄政于此,拿破仑更是将伊斯特里亚半岛划入了伊利里亚行省。德军占领过它,南斯拉夫游击队曾在这里打过游击战。东歌德族人、伦巴第族人、热那亚人、土耳其人、塞尼来的克罗地亚人都曾垂涎于这块土地。威尼斯共和国人在海滨修建了美丽的小城,以确保他们对亚得里亚海的控制。除穆贾湾现为的里雅斯特属地外的其他海滨岛屿均划归铁托领导下的南斯拉夫,已成为宾馆和宿营地星罗棋布的人间天堂。但1905年的《旅行指南》,曾将位于半岛东侧山腰的西岑(Cicen)描绘成“烧炭为生的人们居住的荒原”,现在那里居住的多为罗马尼亚人。

奥匈帝国时期,伊斯特里亚半岛归属的里雅斯特,当时它和前威尼斯共和国的海滨小城保持着密切的海上联系。在卡波迪斯里亚、皮兰诺、契塔诺瓦、帕伦佐、罗维尼奥等城市,不仅钟楼多具意大利风情,市民也都讲意大利语,大的里雅斯特观念深入人心。伊斯特里亚半岛的商人常到的里雅斯特谈生意或者投保,女士们更常来这里购物或听歌剧。1895年3月28日,斯马雷利亚创作的歌剧《伊斯特里亚婚礼》在的里雅斯特市歌剧院首演,一票难求,盛况空前,连船甲板上也挤满了欢乐的人群。我早年初访的里雅斯特时,奥匈帝国早已不复存在,各大港口均被军队占领,但是每天清晨依然会有一艘小型黑色蒸汽船突突地冒着黑烟驶往伊斯特里亚半岛。它总令我想起驶往格拉莫根郡的老式双翼飞机。

在伊斯特里亚海滨,奥地利人建造了两座具有奥地利特色的城市:阿巴西亚(Abbazia)和波拉(Pola),的里雅斯特人对这两座城市也并不陌生。商会里富有的企业家们想要痛痛快快地休个假时,就会带上全家人一路向南到阿巴西亚,这里也是维也纳贵族最为钟情的旅游胜地。阿巴西亚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隔着夸内罗(Quarnero)海湾,可以望见达尔马提亚海滨繁星似的小岛。从某种意义上说,阿巴西亚和的里雅斯特都属于人造城市。自19世纪40年代起,阿巴西亚开始成为人们冬季疗养胜地,随后很快开发出了宾馆、花园、别墅等配套设施。威尼斯医生常把这里作为首选疗养地推荐给他们有钱的主顾,很快奥地利病人、匈牙利社交名流、的里雅斯特富商纷至沓来,络绎不绝。19世纪末,处于鼎盛时期的阿巴西亚,几乎可与尼斯和蒙特卡洛相媲美。

如今,阿巴西亚仍然保留着许多奥匈帝国时期的遗迹。一些古老的宾馆仍不失往日的奢华,照旧顾客盈门,山后的花园中茉莉花和木兰花散发着阵阵幽香。当年,弗朗茨·约瑟夫经常偕妻子茜茜公主来此度假,海边的那条步行街就是以弗朗茨·约瑟夫命名的,茜茜公主也没有被人们遗忘,几乎每本旅行指南都会提到她。虽然现在的阿巴西亚相对而言已经非常现代化了,街市不再宁静,自然风光被钢筋水泥结构取代。但仍然有成群的奥地利人和一些的里雅斯特人慕名蜂拥而至。每到夜晚,弗朗茨·约瑟夫步行街上便挤满了行人,他们帽子上插着鲜花,衣服上缀着各种各样的饰物。(弗朗茨·莱哈尔(Franz Lehar)或许也曾在这里指挥过乐队演奏,因为他曾一度担任过伊斯特里亚某海军乐队指挥,并于1908年发表了名为《伊斯特里亚婚礼》的钢琴曲。)即使在今天的阿巴西亚,我们仍旧可以不时遇到哈布斯堡王朝的遗老。在植物园不期而遇时,他们那优雅的一颔首、深深的一鞠躬,尽显王朝遗风。

伊斯特里亚半岛上还有一座具有奥地利风格的城市,那就是位于半岛南端的波拉。波拉城历史悠久,曾是罗马帝国的海军基地,城内华美壮观的古罗马圆形剧场驰名世界,港口得到了妥善保护。1856年,奥地利海军司令认定的里雅斯特不适合作军事基地,于是将舰队司令部迁到了波拉。弗朗茨·约瑟夫远道而来出席了司令部新址的奠基仪式。接着,以司令部为中心,在周围修建了具有皇家风格的街道和建筑。今天这里建座兵营,明天那里修个造船厂,接待贵宾的豪华酒店、海军教堂、政府机构办公楼、俱乐部、直通的里雅斯特的火车站也都陆陆续续建立起来了。直到今天,来到波拉,我总有种异样的感觉,波拉分明就是另一个具体而微的的里雅斯特。

在的里雅斯特什么方位有个大教堂,波拉城的对应方位必然也有座大教堂;在的里雅斯特海事政府所在的方位,波拉城对应处也矗立着海军军部大楼;波拉城的里维埃拉宾馆(The Riviera Hotel)俨然就是的里雅斯特城萨沃亚埃克塞尔西奥酒店的翻版,只不过缺乏后者的豪奢气质,波拉城也有一家名为镜(Caffe degli Specchi)的咖啡馆。的里雅斯特忧郁的气质,在波拉城则表现得更为明显。波拉城码头附近的火车站早已没有开向的里雅斯特的蒸汽机车,而只有发往半岛北部40公里处布泽特(Buzet)的有轨柴油机车。布泽特火车站,黯然如遭废弃。曾在波拉城住过几周的乔伊斯,认为波拉城就像西伯利亚;在我看来,海边这座荒凉的车站,仿佛僻远的南美洲海滨的终点站。在这里,火车再作最后一次的短暂停留,就可如释重负地重返文明之邦。

的里雅斯特和波拉城,虽然地理位置上隔海相望,但功能上则迥然不同。的里雅斯特为大型贸易港口,只有和平才能促进它的繁荣,而波拉城则是专为战争而修建的港口;的里雅斯特的宏伟建筑多为银行和保险公司大楼,波拉城最显眼的建筑则多为军事机构办公大楼;的里雅斯特码头进进出出的多为客运豪华邮轮,波拉港里日复一日停泊的却总是令人望之胆寒的战舰;的里雅斯特有歌剧院,波拉城则有海军军乐队,乐队的乐手多达180人。

这样功能迥异的两座海港,命运却一直休戚相关,直到奥匈帝国覆没。在的里雅斯特,最具历史意义的事件当属奥德斯号战舰在海滨的登陆;在波拉城,一战结束前一周内,两名意大利蛙人穿越了强大的海港防线所击沉的那艘战舰,正是六年前在波拉港制造,后来将斐迪南大公夫妇遗体由萨拉热窝运达的里雅斯特的联合力量号。

波拉城地处伊斯特里亚半岛腹地,喀斯特高原之上。这方克罗地亚的领土至今仍具有神奇的魅力。我虽足迹遍及世界各地,但在这里仍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远离海滨,深入喀斯特高原,你会来到一处名为德拉古克(Draguc)的小村庄。在村口,你需要将汽车停下来步行,因为村里只有一条逼仄的街道。街道两旁的平台之上排列着古老的民居,沿着狭窄的街道一路前行,你会发现一处小广场。整个村庄异常寂静,似乎没有一丝生命迹象。但是如果你需要帮助,只需站在寂静的小广场上大喊一声,就会有四五家大门同时打开,四五位老妪从门缝里探出头来,告诉你在哪里可以找到圣马可教堂的钥匙(以她们的高龄,当年恰好赶上意大利语教育,所以她们都可以讲意大利语)。“去24号”她们这样说,并且非常确信在24号的门口定会冒出第六个老妪,递给你那把古老的铁钥匙。攥着那把钥匙,你一直向村庄尽头走去,直到道路消失在泥泞的田垄间,就会看见一座孤零零的小教堂。将钥匙伸进锈迹斑驳的锁眼,一番艰苦的试探之后,吱嘎一声,门终于打开了,辉煌灿烂的伊斯特里亚艺术气息扑面而来。长约20英尺的教堂内没有一条靠背长凳,屋顶和墙壁上全部绘满了精美的壁画,这些壁画栩栩如生地再现了多幅基督教故事,俨然一部浓墨重彩的《圣经》。公元16世纪时由伊斯特里亚绘画大师绘制而成的这些壁画,堪称斯拉夫艺术的杰作。

清晨,从的里雅斯特开车出发,不到半天的时间,我们就到了伊斯特里亚半岛的腹地,这亦是一片神秘的土地。地貌如同喀斯特高原一样恶劣,村庄要么建在山脊,要么建在山顶上,村庄外围还修建了围墙,用以防御土耳其人和克罗地亚人的入侵。正如那座独立的德拉古克村,这些村落都很分散,大多已是荒村,一副破败景象。各个村落之间虽无阡陌相通,但依然感觉联系紧密,或许是因为村民们抬头即可看到对面山脊上的人家吧;抑或是因为这里有各个村落居民经常聚会的小酒馆吧,小酒馆里,人们不仅享用同样的食物,更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反抗精神,数个世纪以来,他们传承着克罗地亚文化,珍藏着代表这种文化的古老手稿。人们依稀还能嗅到格拉格里字母的气息,至今仍弥漫在乱石丛生的山谷中。

就在这些小村落之中,有一处颇具盛名的传统文化保留地。街道两旁绵延着的现代纪念碑林,旨在向斯拉夫文化致敬,弘扬斯拉夫价值观,纪念斯拉夫英雄,这些碑林构成了玄妙的圣境:橡树下,竖立着纪念伊斯特里亚法典成书的圆形石块,格拉格里字母造型的石柱,以及纪念宁斯基主教(Grgur Ninski)和Cakav议会的石碑石柱,看完这些千奇百怪的纪念碑,你也许有些头晕目眩,也许会感慨良多,最后你来到了一处名为胡姆(Hum)的古村落,城门上用格拉格里字母写着如下字样:如果你是友好的,欢迎你的到来;反之,则严禁进入。

胡姆曾是个繁华的中世纪城市,过去,这里随处皆是灰色的石砌房屋,现在已沦为废墟,大多无人居住。胡姆据称是世界上最小的城市,这里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格拉格里字母之都。在胡姆城门附近的小酒馆,你便可以买到印着格拉格里字母的明信片。全城唯一的那家得到妥善保护的民居,被改造成了格拉格里字母博物馆,公墓和礼拜堂的外墙上的涂鸦写着:公元12世纪某牧师提醒铁匠马丁,为了救赎自己的灵魂,须做30次弥撒,现在还差1次。

在某个昏暗的刮着风的清晨,我来到胡姆城闲逛,一个人都没遇见。街上空无一人,唯有一只公鸡在不停地打着鸣,不知从哪里传来阵阵犬吠,家家户户似乎都人去屋空、户牖紧闭,风穿过破损的门窗,发出凄厉的呜呜声。然而,就在小巷深处的某间小屋内,传出微弱的电话铃声,那电话就一直丁零零地响着。直到我离开,犬吠之声依然不绝于耳,电话仍一直无人接听。在下午茶时间到来时,我已回到的里雅斯特。

每逢夏季,伊斯特里亚海滨和的里雅斯特之间有水翼艇通行,但这只是为了运送游客,两地之间的联系早已不如过去那样紧密。今天的伊斯特里亚半岛,似乎更倾向于向东联络克罗地亚首都萨格勒布,或者向南联络达尔马提亚的度假海滨。现在帕伦佐(Parenzo)的女宾早已不到的里雅斯特听歌剧,只有那些逃亡的里雅斯特上了年纪的难民还依然怀念伊斯特里亚——他们的故园,只有在他们的心目中,伊斯特里亚,仍然是属于大的里雅斯特的一部分。伊斯特里亚半岛的许多地名也都不再具有的里雅斯特特色。阿巴西亚(Abbazia)现如今变成了奥帕蒂亚(Opatija),波拉(Pola)改为普拉(Pula),皮兰诺(Pirano)改为皮兰(Piran),罗维尼奥(Rovigno)改为罗维尼(Rovinj),帕伦佐(Parenzo)改为波雷奇(Porec),契塔诺瓦(Cittanova)改成了诺维格勒(Novigrad),卡波迪斯里亚(Cap-odistria)改为科佩尔(Koper),夸内罗湾(Gulf of Quarne-ro)改为科瓦尔内湾(Kvarner Bay),就连伊斯特里亚(Istria)也已正式更名为伊斯特拉(Istra),海滨那艘黑色的小蒸汽船再也不会从贝尔萨格里码头出发,拖着黑烟的长尾,向着南方蔚蓝的海岸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