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的里雅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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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结语 穿过我的坟墓

再精彩的电影总有散场的时候,我这本书也该收尾了。光阴仍在时针的滴答声中不停地流逝,天使已悄然飞过,我们略带尴尬地开始先前中断了的话头。“好,刚才说到哪了?对了,你想不想再来一杯?”

对于这种倏忽而至的寂静,还有另外一种解释:就是有人正经过某人的坟墓。对于我而言,许是又有垂钓者向德威弗尔河(Dxyfor River)里甩开了钓竿吧。百年之后,我的骨灰将撒入德威弗尔河。不管是垂钓者还是天使降临的说法,似乎都符合的里雅斯特的情境。年轻时,我怀着纯真的理想来到这里;暮年时,我又以黄昏钓叟的方式在这里陷入冥想。在本书的序言中,我曾将的里雅斯特比作灵薄狱,现在我还想说的是:其实,每个人都是自我的灵薄狱,生与死便是我们生命之书的开篇与结语,这中间夹杂着不可计数的离合悲欢,朝花夕拾,就如同从众多嫌疑犯中指认凶手一样困难,但总有些记忆刻骨铭心:譬如,初恋时的欣喜与战栗,年少时钟爱的一首歌或一本书,第一次发现自己患近视时的慌恐,以及世界上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对于我们的意义。的里雅斯特,对于我而言,正是这样一个重要所在。每当天使拍打着翅膀经过时,我总能发现自己正坐在码头旁的系船柱上,手拿着笔记本电脑,思考着我在这里度过的19年人生的意义。湖边的钓叟早已隐去,只剩一个耄耋之年的我,又重回到当初的码头,找寻历史的真相。正如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1】(Jorge Luis Broges)所说的那样,“作家本意在刻画世界,最后却发现自己笔下的世界,宛如一面镜子,映照出的无外乎我们自己。”我也深有同感,毕生行走世界,热衷于旅行写作,最后发现自己笔下的的里雅斯特,却如镜中的自己。

我就是我所生活的世界

我的所见所感无不源于自我。

因此,这本薄薄的小书,内容也大多是自说自话。我在书中写到了的里雅斯特的流亡者,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流亡。多年以来,我一直感觉自己流亡于正统之外,时至今日,我仍感觉自己流亡于时间之外。青春岁月与耄耋之年,对我而言都无异于异国他乡。踏入这方土地,就意味着你已告别了熟悉的故土,进入了未知的领地。这个世界你似乎从未来过,年事渐高的你愈来愈不能理解很多事情,人们的穿衣打扮、日常用语、说话的腔调、生活品位、幽默方式,甚至对未来的憧憬都发生着急剧的变化。乡间生活也早已今非昔比。街上的警察都换成了毛头小伙,曾经疑心因为住在的里雅斯特而生的忧郁症也不再只是幻象,你最终发觉耳垂上的疼痛并非出于想像,而是身体衰老的切实表现。不过,流亡也意味着你获得了全新的自由,许多东西对你都已不再那么重要:像我这个年纪,早已不再介意自己的外貌,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坚持自己的观点,不再介意别人的看法。我的这些作品,也许终究不过是墙上涂鸦,并且我也将就此封笔不再继续。稿费嘛?够生活,足矣;评论家?说好说歹由他们去吧。在我心中,一切都已释然,如果说还有什么最看重的,恐怕就是与人为善了——而友善,正是的里雅斯特的不二法则。

也许的里雅斯特无法像常青树那样永葆葱茏,但那又有什么干系?人生一世,仿若草木一秋,迟早有那么一天,我们都会被淘汰——或者按照时下年轻人的说法就是过了保质期。这一点我非常清楚:我现在用的电脑、传真、手机、录像机、CD机、耳机,还有我那辆十六气阀四轮转向带空调的汽车,将来对于我的后辈而言,就像我现在看维多利亚时期的铜管乐队一样。历史不仅见证了的里雅斯特由一个幻灭走向另一个幻灭的历程,也促使埃贡·席勒【2】从的里雅斯特返回维也纳后创作了那幅知名的自画像《尖叫》,这幅名画总令我想起人类在由生至死的旅途中所承受的种种梦魇。饱经沧桑之后,我们唯一能做的,似乎唯有站在桥上,声嘶力竭地尖叫?但是,最好还是不要尖叫吧,因为那终究掩饰不了自欺的本质。

的里雅斯特,虽遭遇了颇多坎坷,却仍不失其幻想色彩。在这里,幻想的力量总是大于现实,这些文字,如同我心底流淌出的汩汩清泉。也许,我还可以想到更多。比如,海顿的《的里雅斯特交响曲》,约瑟夫·康拉德创作的以的里雅斯特为背景的海洋小说,托马斯·曼下榻城市酒店期间写下的描写资产阶级家庭解体的代表作《布登勃洛克一家》,蒲宁那部最有名的小说《旧金山来的绅士》其实原名《的里雅斯特来的绅士》,阿道夫·艾希曼【3】逃往阿根廷时也曾途经的里雅斯特,鲁肯伯爵失踪后有人曾亲眼看到他在的里雅斯特海洋馆工作。在的里雅斯特,这一切都有可能发生。我也曾创作过一部小说,以一座完全虚构的城市为主题,但当我写完后,却发现字里行间都是的里雅斯特的影子。二战后,我动笔写一部关于欧洲大陆的书,结果亦发现自己始终无法回避的里雅斯特这一主题。

伴着“不再回还,永不再回还”的咏叹调,我生命的乐章也将滑向最后的音节。面对死亡,我不忧不惧,因为在另一个世界里,将再也没有流亡,没有乡愁。冥冥之中,我甚至期待:那个世界,能像的里雅斯特一样:既有快乐,亦有忧伤;既有高贵的资产阶级,亦有卑鄙的阴谋家;有人乘肥马衣轻裘,也有人衣衫褴褛。背街小巷与十字路口,狂热与高尚相辅相生,既有遗憾,也有期待,以及永生的回忆。无名之地的市民呵,联合起来吧!与我同行,到的里雅斯特!这里才是我们的国度,我们将在奥德斯码头一起看落日西沉,我们还将在这里邂逅卡萨诺瓦、伊莎贝尔·伯顿、乔伊斯、斯维沃、忧伤诗人萨巴、几只野猫、的里雅斯特之鹰、威斯特伐利亚国王、坐着轮椅的雷沃尔泰拉夫人、马勒、弗洛伊德、鲁肯伯爵,我们将和这些名垂青史的人们一道,或投身商海,或吟诗作赋,或欣赏斯马雷利亚的歌剧,吃通心粉,策划革命,否认现实,幻想爱情,或只是坐在码头看看来来往往的船只和擦肩而过的靓丽女子。

就我个人感觉而言,的里雅斯特并非完美无缺的城市。生长于英格兰的我,一直视威尔士为灵魂的家园,威尼斯的景致也比的里雅斯特更胜一筹,曼哈顿和悉尼都更令我心潮澎湃,但唯有的里雅斯特令我怀念过去的好时光,那些转瞬即逝的际遇和过去的朋友——我不知道,我送到妓院门口的那个青涩的英国青年怎么样了?恐怕已和他钟爱的赛马一道作古;那位和我一起去看帆船赛的朋友,即使依旧航行于海上,也一定早已功成名就,非复当年那个和我一起在甲板上畅饮普罗赛柯起泡酒的初生牛犊般的小伙子了。我的朋友奥托,多年之前已在阿拉伯半岛上遇刺身亡。那个在集中营度过一夜梦魇的妇女应该也早已长眠于地下了,而那天我在萨沃亚埃克塞尔西奥酒店撞上的那个陌生人,现在应该也已是两鬓苍苍了吧,不知他现在又在进出哪家酒店的旋转门,是否患上了关节炎腿脚更不灵便了,或是又在向着谁人讲着善意的谎言呢?

暮色渐浓,天使已重返天堂,钓叟也收起了钓竿,打算到酒馆去喝上几杯。生命的时钟已抵达最后的时刻,我的灵魂仍不愿离去,久久地徜徉在这两个令我毕生魂牵梦萦的地方:德威弗尔河畔和的里雅斯特。你会看到我有时在德威弗尔河畔与爱人携手而行,有时在观海城堡外的舟中坐看夜莺翔集。

Trefan Morys,2001

注释:

【1】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1899—1986)阿根廷诗人、小说家兼翻译家。1950年获阿根廷国家文学奖,1961年获西班牙福门托奖,1979年获西班牙塞万提斯奖。主要诗集有《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面前的月亮》《圣马丁手册》《影子的颂歌》《老虎的金黄》《深邃的玫瑰》《铁皮》《黑夜的故事》等。

【2】埃贡·席勒,此处疑为爱德华·蒙克之误。爱德华·蒙克(1863—1944),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具有世界声誉的挪威艺术家,西方表现主义绘画艺术的先驱。一生创作了大量带有强烈悲剧意味和感情色彩、描写人类真实心灵的美术作品,被艺术史家称之为“世纪末”艺术家。《呐喊》(挪威语Skrik,也译作《尖叫》,作于1893年),是蒙克最著名的表现人类苦闷的存在主义作品。

【3】阿道夫·艾希曼(1906—1962),纳粹德国的高官,也是在犹太人大屠杀中执行“最终方案”的主要负责者。被称为“死刑执行者”。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艾希曼被美国俘虏,但之后逃脱,在经过漫长的逃亡旅行后,艾希曼一度流亡到阿根廷。后于1961年被以色列情报部门摩萨德查出下落,将其逮捕,秘密运至以色列。1962年6月1日艾希曼被处以绞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