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人物史记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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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986的长崎之行

口述 寿雨农 整理 曾琦琦

六七届初中生,有了赴日本长崎县学习的机会

1986年年初,浙江造船行业在全省范围内选调了40名35岁以下的技术尖子集中到杭州学习日语,再从中择优选10名去长崎造船株式会社学习先进造船技术和管理方式。本人有幸入选。

我是六七届初中生,1969年到黑龙江农村插队,1973年得了钩端螺旋体病,病退回杭州,直到1977年才分配进船厂当学徒工。

26岁的人当学徒工,每月挣15块钱,讲出来脸孔都红了。但想想黑龙江插队、生病的苦,想想办病退的难,有了一个正式工作的我哪里还会挑剔?只有好好做的份。不是自夸,我对技术确实肯下功夫钻研。比方造船要放大样,我用马粪纸、牛皮纸把大样扑下来,卷起来背回家,在地上铺开一一拼接,弄清楚其中的道理。过了几年,我被提拔为车间主任。

日语集训班采取封闭方式,强化学习三个月,呜哩哇啦学了一个星期,第一次考试。我考了60.5分,排在倒数行列。

我想打退堂鼓了。厂长说:“去不去得成不是你考虑的事情,努不努力才是你的事情。”

厂长的话点醒了我。平时我们经常抱怨我们这代人长身体的时候吃不饱,学知识的时候停了课,没有撞上机会。现在改革开放了,机会就在面前,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我为什么不敢遛?我二话不说,回集训班专心读书。

在决定取舍的大考中,我一下子跳到第九名,得到了去长崎培训的机会。

1986年5月,十名浙江造船工人从上海坐飞机直达日本长崎县。

同样的活,他们为什么干得很轻松?我们为什么拼出性命差点趴下?

日本的县相当于我国的省,长崎县是日本现代工业的发祥地,造船业无论技术还是产量均居世界前列,誉满全球。

我们作为研修生分派到造船车间。我和宁波的小李分在一个班组。

我和小李一到班组,班长木森先生就分派我们做左甲板,同时分派两位日本工友做右甲板。这样安排明摆着是考考中国技工的水平。我和小李心知肚明,埋头干了起来。这一天,我和小李咬紧牙关从上班干到下班,除去吃午饭花了20分钟,紧张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结果,任务完成得与日本工人相差不多。木森班长夸我俩干得好。

下了班,我和小李累得连抬腿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我注意到同样干活的日本工友干得不慌不忙,下了班开着汽车回家了。同样的活,他们为什么干得很轻松?

那几年,我们船厂已经狠抓纪律了,工人基本上做到了不迟到不早退。但工人到厂后,歇几口气,换换工作服,泡上一杯茶,再跑趟厕所,至少过半个钟头才能进入工作状态。上班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是习以为常的。管理人员更宽松,一大堆人坐在办公室,从美国聊到伊拉克,从武则天讲到乾隆皇帝。虽然这个月抓质量、那个月抓服务,但抓来抓去最后却落实到嘴巴上、标语横幅上。

长崎也是8小时工作制。减去20分钟吃饭时间,7小时40分钟是十十足足干活的。换工作服、撒尿之类的事情在上班之前全部搞定。上班时没有捧茶杯的,口渴了,自来水笼头打开就可以喝了。我以为自己动作很快,时间抓得很紧,拿起锤子马上干活,想起还需要钳子,快步跑去拿钳子。木森班长竟批评道:“拿工具只需要跑一趟,你为什么要跑两趟?在拿之前你必须想周全!”

厉害!这里的工人走路都是小跑,跑的是两点一线,绝不走弯路。各类工具放在最合适的地方。工人之间一天说不上三句话,但配合得极其密切,有疑问了,往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搞定。放眼看去,甲板上、船舱里戴黄色工作帽、穿灰色工作服的工人工蜂似地埋头作业,叮叮当当的敲打节奏格外急促。

我们十个人个个是原单位的技术精英,但一天干下来,都觉得体力精力消耗到了极限,下班回宿舍,大家累得躺在床上一动都不想动,连饭都不想吃。船上最苦的活是切割,高温光焰使泡沫塑料发出难闻、有毒、令人窒息的臭气。研修生中我是最能熬的,在船舱里切割,咬紧牙关撑到两分多钟就撑不下去了,上来换换气;而日本工人个个都能坚持四五分钟!

熬过一个月后,我们才渐渐适应了长崎的工作节奏。

事实证明,我们不比日本工人笨,掌握技术的能力不比他们差,但我们体能差。我小时候营养不良,上山下乡生了场大病,平时又没有进行体育锻炼,而日本工人身体健壮,个个像运动员。我们与他们一起干活好比天天跑马拉松,虽然我们也跑到了终点,但他们能轻松搞定,而我们拼出性命差点趴下了。

日本企业的精打细算我早有耳闻,亲眼所见,超出我的想象

管理上的差距更大。

长崎造船株式会社管理人员与一线工人的比例是1∶17(我们厂是2∶3)。他们管理人员少,承担的工作却不少,连工作服的洗烫都包了。上班前工人凭号码领回洗净烫平的工作服,下班后将穿脏的工作服交出。

管理人员穿与工人一样的工作服,戴一样的安全帽。他们有办公桌,但没椅子,办公桌前面一张长条椅子是给工人坐的。管理人员胸前挂着对讲机,被呼来喊去,只见他们东跑西颠,像被撵的兔子,根本没有时间坐椅子。

日本企业的精打细算我早有耳闻,亲眼所见,超出我的想象。这么大的造船企业没有仓库。需用钢板了,电话通知钢厂,钢厂派车准时将所需钢材运到门口,紧闭的大门在约定时间准时开启,大吊车也准点赶到,将刚刚进门的货车上的钢板吊起,送进车间。一个个环节的衔接几乎精确到秒。

而我们厂里用钢板,采购员先要拉关系寻门路设法搞到钢材指标,钢板购进堆入仓库,要用了,将锈迹斑斑的钢板拖出,用铁砂机打磨除锈,再刷上防锈漆,漆干了才能切割裁剪。光钢板一项我们同日本比,效益、效率差多少?

那时,国内造船厂还在用原始的方法放大样。放一艘船的大样要用与这艘船规模相当的木材,既耗费木材又占地方。造大一点的船,要把船分成几截,一截一截地放。而长崎的船厂用电脑放大样,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我第一次看到电脑屏幕上放大样的画面时,脑筋半天转不过弯来。

班长的安全帽比我们多一圈红线,车间主任多两圈红线。他们既要周密布置作业任务又和我们一起干活,好比领头羊。这里没有“领导在与领导不在一个样;质量第一;大干××天,造出××船”之类的标语口号。对日本员工来说,7小时40分钟,分分秒秒都是大干,无所谓领导在不在眼前。全面质量管理的理念成了每个员工的习惯。

我们的技术人员都是坐办公室的,车间里看不到他们。而长崎的工程师除了画图纸坐办公室,经常在作业现场征求工人意见。日本工程师一脸诚恳地向我讨教,请我多多关照,真使我又诧异又温暖。

一艘船完工后,要检验、要试航。长崎有专门从事船舶质量鉴定的评估机构。需要的时候,他们便派人员上船检验。检验的项目很多很细,一项一项进行。如果到吃饭时间还没有完成的话,厂方便提供检验人员一瓶可乐和一个面包。如此怠慢“娘舅”,我觉得不可思议。毋庸讳言,我们船厂搞检验试航,“娘舅”来了,好酒好菜招待,还要送红包。长崎的思维正好与我们相反,如果“请吃”意味着请的人心虚,船可能有问题,这艘船没有人敢买;而“吃请”,说明吃的人毫无职业道德,不配搞检验,砸自己的饭碗。

不过,这里也有请吃的时候,只是上级请下级。任务完成得好,或者碰到喜庆的日子,车间主任或者班长会自掏腰包请我们郊游、吃烧烤或泡温泉。

日本人很能吸取外来文化。他们礼数多多,也是学中国的,动不动就鞠躬

造船车间在海边,我们经常在船上作业。天空是蔚蓝色的,飘着白云;海水是蔚蓝色的,映着白云。看到海鱼在轮船周围游来游去,我简直不知身在何处。

我们住在长崎造船株式会社提供的宿舍里。宿舍两人一套,有卧室、卫生间、厨房,可以天天洗个热水澡。株式会社为每个员工提供工作餐,还给我们研修生每人每月24000日元生活补贴费。这笔钱按当时的汇率折算,相当于人民币1000元。我在国内的月工资才六七十元。日本工人的工资是多少?我问日本工友,他们都笑而不答。

1986年,我国还没有走出短缺经济的阴影。我每个季度都要从居民区小组长手里领回一叠粮票、油票、豆腐票、煤饼票。彩电票、冰箱票还轮不到老百姓,半夜三更爬起来排队都排不到。

所以,当我第一次跨进长崎的超市时,真是大吃一惊。超市里吃的用的五花八门、五光十色,一排排、一堆堆,我眼睛都看直了:哇,介许多东西啊,在杭州肯定马上被抢购光了!

我一边看商品标价,一边心里折算:大米,相当于人民币十块钱一斤,面粉两块钱一斤,青菜最贵,论棵卖,一棵二两重的青菜标价160日元。在长崎,最舍不得吃的就是青菜,恨不得自己种青菜。

超市里快到保质期限的食品便宜得叫你眼珠弹出。我们最喜欢去超市淘快到期的便宜货,大包小包拎了回来。面粉比大米便宜得多,星期天,我就露一手插队时学来的包饺子手艺,大家一起大吃一顿。

日本工友对我们很友好。班长木森几次开车把我和小李接到他家做客。

木森家是一幢两层楼的房子,坐落在靠海的山坡上,院子里种着花草,楼房底层有汽车库。木森有两辆车,为了节省地方,一辆吊起,一辆停在下面。那一大片山坡都是这样两三层楼的别墅,错落有致,与自然风光和谐相融。

到了门口,木森先生按门铃,中气十足地说:“我回来啦!”门开了,木森夫人迎上来说:“啊,你回来啦,辛苦啦。”木森先生介绍说:“这是中国来的寿先生、李先生。”木森夫人向我们行鞠躬礼,我们也按日本习惯鞠躬答礼,换鞋进屋。

木森家楼上楼下宽敞明亮,摆设简洁,一尘不染。木森夫人是全职太太,她化妆淡雅,穿家常衣裳,脚拖木屐,迈着细碎的脚步,滴笃滴笃地给我们上茶,端食品。她笑容可掬,举止端庄文静。我们学木森先生的样子坐榻榻米。吃饭的时候,夫人陪在旁边不停地给我们夹菜、舀汤,她自己却不吃。

日本人吃饭也用筷子,每人面前放一个大餐盘,像欧美人那样分食,夹菜用公筷。这个细节折射出日本人很能吸取外来文化。他们礼数多多,也是学中国的,动不动就鞠躬,请你多多关照。在木森家吃饭,我觉得太拘束,太做筋骨了。

一个世纪前,“定远”舰的炮管上晾晒着水兵的裤衩,炮管里满是油垢

长崎是挨过原子弹的地方。四十年过去了,长崎全然没有了战争的痕迹,在废墟上重生。长崎人早已生活在现代化之中。

我曾听人家说到了日本皮鞋一个月不擦都不脏。亲临其境,我看到每个星期六清早,各家妇女或老人带着孩子出来打扫环境卫生。她们干得认真又卖力,不知是约定还是规定,看上去很自然。长崎也有很多节庆,节庆的日子人山人海,欢歌笑语放鞭炮,活动结束,场地居然看不到一点垃圾。

长崎县全部人口才150万,而到长崎来玩的人每年超过2000万。那时,我脑子里还没有旅游这个概念。到长崎后才悟出,会享受生活才会有强壮体力。高效率的工作要有高质量的生活为后盾。

有一次逛街,我逛进成衣铺。只见订做衣服的人在成衣铺选好衣料、样式,设计人员马上在电脑上演示他穿这件衣服的画面,征求意见后一一修改。定了稿,15分钟以后那人就穿上新衣裳走了。

15分钟时间光裁裁剪剪也不够啊,何况还要踏缝纫机,这衣服是怎么做出来的?真是神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当然,订做的价格是很贵的。

意味深长的是,一个世纪前,也就是1886年8月1日中午,长崎港鱼贯驶入四艘悬挂着黄底青龙赤珠海军旗的军舰,这是中国北洋海军的装甲舰。其中的“定远”、“镇远”如同两座浮在水面上的巨大城堡。舰上配有各种口径火炮20门,舰首主炮口径达305毫米,被日本人称为“东方巨舰”。对比之下,长崎港内日本海军的舰只小得那么可怜。

然而当有一批日本海军军官登舰作“亲善”访问时,观察到这样的情况:“定远”舰305毫米主炮的炮管上晾晒着水兵的背心、裤衩;大炮炮管里满是油垢,似乎很少擦拭过;水兵在甲板上嬉闹;不穿制服穿长衫的军官跟班吊儿郎当地在舰上晃荡。于是,日本舰长东乡平八郎断言:这样的海军哪怕配备再好的军舰,也是不难战胜的。

1894年甲午海战印证了这一断言。

一百多年过去了,中日经济力量的差距比那时大了,日本的人均GDP是我们的几十倍,而每万元GDP的能源消耗只有我们的十一分之一。

有了对照,我对国内的落后有了切肤之痛。尽管日本造船业很需要技工,尽管工资是国内的近百倍,1987年,我们十人全部按时返回祖国。

与长崎的儿童相比,又娇又嗲的女儿长大了能与他们较量吗?我急了

离开长崎时,我买了彩电等当时最紧俏的家用电器带回家。左邻右舍非常羡慕,认为我收获很大。我以为,这些是微不足道的,我带回来的是危机感。

回国后,我继续当车间主任。虽然有紧迫感,但我不能不考虑我们的实际情况,工人上下班要挤公交车、接送伢儿、买米买菜发煤饼炉汏衣裳,老婆也是上班族,爹妈和岳父母还有差遣。所以,比照长崎车间主任的工作安排,我是折扣打了又打。但是,还是有人承受不了,讽刺我说:“你的大大的坏了。”我上班没几天,一位师傅来吵,说我太刹刻,派给他的任务两个钟头无论如何做不出来。我说:“我来做,你看牢。”

半个钟头不到,我就做出来了。整个操作过程与在长崎时比宽松多了,那位师傅看得目瞪口呆。我说:“你就照我的样子做吧,给你一个钟头。”

从此,我派活,再没有人同我讨价还价了。

我们的厂长也去长崎考察,回来后决心提高管理效率。他下令搬掉科室人员的椅子,要求他们像长崎船厂的管理人员那样高效运转。不料,科室人员非但不买他的账,反而一个个在办公桌上一坐,大骂厂长有毛病。

我的长崎工友,年纪轻的个个受过高等教育,生活条件优越,但他们吃苦耐劳的本事,竟比我这个在黑龙江农村种过地的老知青强。他们的自觉自律是从小培养起来的。长崎的孩子衣着整洁,言行文雅。上学放学背着双肩包走路,没有大呼小叫、搂肩搭背、你追我赶的。他们特别喜爱集体活动。我去木森家都在星期天,可他的两个孩子却一次都没见到。原来,他的孩子不是登山就是参加社区活动去了。

从长崎回来后,我将自己的女儿与长崎的儿童做比较,又娇又嗲的女儿长大了能与他们较量吗?我急了。

吃饭,桌上有一盘虾,女儿夹大的先吃。我问她:“为什么吃大的不吃小的?是不是小的让爸爸妈妈吃?”女儿说不上来。我说:“你也许没有这个意思,但是,你这一举动给旁人的印象就是自私。生活细节最能折射人的品格。”

女儿上学了,我要求她学习尽力,尤其是体育课、劳动课、打扫卫生决不准偷懒。学校放寒暑假,只要有出差的机会我就带着女儿出门,让她长见识、练胆量、练体能。如果她与同学发生冲突,要她找自己的毛病,不准寻理由为自己开脱。我凶巴巴地教训女儿,丈母娘见了都吓得逃走了。我认为女儿好比一棵小树苗,已经被宠得有点偏了,非强力干预不可。

看来我的忧患意识没错,中日孩子在一次夏令营活动中表现差距极大引起了教育界的惊呼。

女儿考上大学,我要求她假期出去打工。女儿前年大学毕业。毕业前她在一家外资快餐店实习,一天,店堂负责人临时出去办事,他托我女儿代理负责一下。下班盘账,发现短款一百多元。数目不大,女儿这天的工作与钱无关。但女儿没有把问题上交,而是妥善地追回短款。女儿的处理方式引起公司领导的注意。女儿毕业后,公司派员找上门聘请她,并破格安排她担任督导工作。

工作了两个月,女儿被上司指派去香港参加总部的业务考核。亚太地区共有六十多名督导参加考核。女儿初试进入前八名,最终获第二名。在不到一年时间里,她的职务连升四级,工资也增长了三倍。现在被派往江苏工作。

上司与同事认为她不像刚出校门的独生子女,像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员。

女儿对我说:“爸爸,大家夸我的那些优点,是你打出来的。”

长崎回来,我是狠心打过女儿,不得已啊,痛在我心里头。女儿现在理解了,我感到欣慰。

这也是我长崎之行的收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