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林梦平 整理 莫小米
组织意见
该同学学习不认真,阶级觉悟低,思想落后,表现不好,无组织无纪律,自由散漫。
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
××学校工作委员会
——摘自20世纪50年代初林梦平毕业时的学校团员鉴定表
某某同学:
你好!
收到你寄来的技校老同学聚会合影,心潮澎湃、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回忆半个多世纪之前,我们同桌而坐,亲密无间。那时真快活浪漫啊,你知道我的性格是蛮好动活泼的,什么宣传呀、表演呀,样样都有份。
1949年底,你第一批加入共青团。1950年4月2日,由你介绍,我被第二批吸收为共青团员。我俩共同追求进步的那些往事,至今历历在目,好像是发生在昨天。
可毕业之后我们便分开了。我自1953年11月起,过去那种开朗和朝气跑得无影无踪。而叹息和暮气,却伴随了我几乎一生。个中原因,你看完这封信便会知道。
凭经验,一封页数多而厚的信,很容易丢失。常寄挂号又划不来。故我想要说就说个透,要写就写个完,索性寄一回挂号。
没有密封的档案袋
分别这么长时间了,该从哪里说起呢?
1953年10月,厅里要抽调一批人到南京干部学校学习。动身前一天,厅人事处的一位男同志召我去谈话,任命我为领队,并交给我一包档案袋,嘱咐我交干校组织上。我发现档案袋都启开着,并没有密封。
这时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后来我屡次反思,要是我根本没动过那个念头,该多好啊。
当晚在宿舍,出于好奇,我把一叠档案全抽了出来,发现有我们学校附上的团员鉴定表。于是,我便首先翻出自己的那张看起来。
只见那组织意见栏中写着:“该同学学习不认真,阶级觉悟低,思想落后,表现不好,无组织无纪律,自由散漫。”
天哪!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我被震懵了。我这人年轻时的确是心直口快,嫉恶如仇,但我究竟得罪谁了呢?要这样置我于死地!
这个鉴定、我的档案材料,我猜想现在还保存在某级机关的某个档案柜里吧。
这几句话很笼统,今天想想,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在半个多世纪之前,它对于我这个要求进步的青年来说,影响是如此巨大。由于情绪十分低落,我的思想极度苦闷。到干校没几天,我就病倒住进了医院。
在洁白清静的病床上,我辗转反侧。
想到这次来的学员中,虽然没有党员,但团员中有工人出身的,有比我参加工作久的,有担任过团干部的,为什么偏要我来任领队呢?
还有,档案材料应该是密封的,为什么这次是开启着的?是不是组织上有意安排,特意让我看到这份鉴定,其目的是告诫我,激励我进步?
又想起那天到达干校,曾以十分沉重的心情,把档案袋交给政治辅导员,而几天来,辅导员对我也并无异样啊。
想了许多,似乎想通了。病愈出院,我便投入到干校紧张的学习之中。
学习不到一年就结束了。我们技工班同学大部分被分配到浙江省的大中型企业工作。
我由于抛开了思想包袱,轻装上阵,团结车间同志,表现突出,年终庆功评比中,我被评为三等功臣,受到嘉奖。
那时的所谓得奖,只是获得一本盖了公章的、厚厚的笔记本而已,但所受到的鼓励却是极大的。那段时间,我真可是达到了心花怒放的程度。我更加确信,组织上是以发展的眼光看待同志的,那鉴定带来的一片乌云,已差不多消散了。
但是,在接下来的评工资级别和公布审批结果时,我蓦然发现,我们技工班的同学当中,只有极少数人像我这样被评为最低级别,绝大多数人比我高一级,甚至两级。
我自个儿和别人比对了一下,感觉到无论哪方面条件,软件硬件,不说比别人好,与人不相上下是肯定的。那为什么是这个结果呢?分明就是那个鉴定之故。
这一棒打得我晕头转向,情绪一落千丈,以前支撑我的什么重实际呀、看表现呀、有希望呀,一瞬间荡然无存,愤慨、委屈一齐向我袭来。
比人低一级工资,只是少拿点钱的事,更要命的是那个鉴定,它像影子一样伴随着我,自己再积极干也依然不管用呀。今后的路该如何走?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我满脑子里都是问号。
就在1956年2月的一天,我看到几个一起分来的同学在厂里的球场打篮球,我便走过去也想玩几下散散心。事后听人说,不知怎的,我抢着球,跑了几步,便摔倒不省人事,被救护车送往医院急救。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出现这样的病症。我以前身体很棒,自己知道,这完全是由于思想负担太重而引发的。
同年10月,组织上为照顾我的身体,把我调到厂技术科工作。科长得知我专科毕业,很器重我,第二年春天,厂里按个人原工资级别进行“套级”,我被套为14级助理技术员。那段时间,我的心情慢慢开朗起来,身体也逐渐转好。
懵懂中犯下致命错误
就如同电影剧情一样,正当那个鉴定的阴影在心里慢慢淡化的时候,一个令我痛悔终身的时刻,又悄悄向我逼近。
1958年开春,全省工业会议召开,我也被派去参加。会议上,见到好多同学。同学相聚,自然笑声不绝,会议间隙,天南地北都扯着谈。谈到工资待遇问题,开初,他们认为我在杭州的大企业工作,又是团员,工资级别一定比他们都高。当我说自己是14级助理时,他们都很惊异,我自然很尴尬,但还是说:“你们都比我高一级,很好嘛。”
我强颜欢笑,心里非常难过,觉得很没面子。想到那个极其可怕的阴影将不离不弃地决定着我前途命运,我的精神就又一次恍惚起来。
4月28日午休时间,我鬼使神差般地向饭店附近闹猛的吴山路走去。更莫名其妙的是,平时自己的穿着全是在百货公司工作的妻子打理的,而这时却忽然想到要买一条短裤。买好后,又走向隔壁店,当看到一叠短裤中有自己喜欢的颜色时,便去翻看,刹那间,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浑浑然地坐着,只听见一个妇女指着我说:“这人偷了裤子就跑,跌倒,被我抓住了……”
过了些时间,我才搞清楚,自己是坐在派出所里。
民警问我:“为什么偷裤子?”我说:“裤子是买的,有发票。”“买了几条?”我说:“买了一条。”“那为什么这里有两条?”我就答不上来了。他说:“不偷,你跑什么?”那妇女在一旁说:“他不老实,困在地上装死……”这时,我才惊出一身冷汗,难道自己做贼了?然而事实是,我当时失忆了,我确实什么也回想不起来。
如果说那个鉴定还只是写在纸上的阴影,那么这一个震惊全系统的丑闻,一个改变了我全家命运的事件,就这样突然地发生了!
民警没有太多问我,只是打了个电话。不久,单位同志把我带了出来。我木然地跟着,回到厂里,厂长首先找我谈话,说听到我犯了错误,很心痛,批评我这么贪小便宜,要我好好检讨。
厂里的人事干部一再告诫我:“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被开除回家;另一条是深刻检讨,重新做人,以求得组织上的宽大处理,继续好好工作。”
在单身宿舍里,我闭门写了几天几夜,上面都说还不够深刻。为使检讨内容具体些,深刻些,我就凭空想象,编造了一些如贪污邮票、信纸、信封之类的实例,狠挖贪小便宜的思想病根。
检讨就这样好不容易写完,交了上去,大约过了20多天,我在全厂干部大会上,痛哭流涕地作了自我检讨。领导和同志们,都诚恳地指出了我错误的恶劣性和严重性。事后,人事部门和共青团组织虽都未给我任何处分,但我仍觉得无地自容。
我是1955年结婚的,1957年大儿子出生后,就寄养在老家金华乡下。1959年3月中旬的一天,我们收到金华妻姐的电报,说儿子不幸患急性肺炎夭折了,其时我妻子刚刚生了第二胎女儿不久。
妻子失去大儿子,整天以泪洗面,非常悲痛。我为安慰产后仅半月的妻子,表面装得平静,但内心怎能没有失子之痛呢?
这里还有个难忘的小插曲。我们准备自己抚养女儿,已请来了保姆。保姆家人多,粮食不够吃,要求我们暂时不注销儿子的户口,说这样可多领点粮票补助她,无奈只得应允。
但这事,我心里一直很忐忑,所以到同年9月份,就到上城区清河坊派出所,不是去销户口,而是说迁户口到乡下去,迁出后便废掉了。总的算起来,我们违反政策,多领了六个月的粮油票证,这是弄虚作假,是很不对的行为。
想起自己和小家庭,厄运接踵而至,受命运如此捉弄,事隔不到一年,抑郁的心情又笼罩得我喘不过气来,终于在同年3月的一天病又发了,从宿舍里手拿毛巾跑到外面篮球场上就失去知觉,被同事扶到厂医务室救治。这是事后听同志们说的,他们当时正在打篮球。
厂医说我是癫痫病,不过要我再到浙二医院看看,“浙二”的医生问我:祖上直到兄弟辈、外祖父母到表兄妹辈,有没有得癫痫病的?我说没有。医生告诉我:“这个病,目前似乎无法确诊,只能靠症状来判断。”就这样,配了些西药了事。
我回想历年来多次发病的前前后后,恍然悟到一个现象,即每当自己的思想疙瘩难解时、严重时,病就来了。1958年的事故就是如此。
也许人们认为我是在企图洗刷自己的污点。可从我心底深处探究,真的不是这样啊。你想想,事情已经过去整整48年,我已年逾古稀,又生活在千里之外的江西,此生能否有机会再回杭州都是一个大问题,而且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干嘛要洗刷它?只不过是对老同学你说说郁积心头多年的想法而已。
退职远走他乡的决定
那么,我们是怎么会到江西去的呢?
当年因为身体的原因,在领导动员下,我万般无奈地办了退职手续,但孩子倒又添了一个。家里经济越发感到困难。
听土郎中说,我的病,也许吃中草药会有效。于是,我向妻子提出,到乡下去治疗。大概是1962年五六月份的时候,妻子说他们单位正在搞精简机构,不如主动提出退职,双双带小孩到农村生活。我知道,她也是实在无奈才出此下策的。
但我们又能到什么地方去呢?妻说,老家不能去。因为我家成分不好,土改时,我家是中农,复查后成了富农。社会关系更糟,姐姐嫁的是地主,姐夫因帮其弟窝藏美式武器被镇压。妻子家离我家仅三五里远,情况也不好。落脚点问题,经过多方联系后,得知妻子的一个远房表兄,在江西搞副业多年,他说江西人口少,土地多,谋生容易。
1963年2月底,妻子的报告得到批准,领到500多元退职费。我们为纪念1963年5月3日这个奔赴江西的特殊日子,上午到照相馆拍了照,傍晚时分就带着简单行李搭乘西去的火车,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杭州这座美丽的天堂城市,奔向那既向往又胆怯、既满怀期望又毫无把握的江西农村。
那一场景至今都很清晰,窗外一片漆黑,我和妻子都双手怀抱着小孩,十分疲惫地仰靠在座位上。几天来,我们一直忙于处理事务,而且对去江西的抉择甚感茫然,当上车坐定后,就意味着自己所下的赌注已经定格,心情也就安然了,不一会儿,便都深沉地进入了梦乡。
当扩音器里传出“终点站南昌到了”的时候,我们才揉搓着惺忪的双眼,我把孩子放在座位上,站了起来,搬下行李架上的小包大袋,而后有意识地摸了一下右下方中山装的口袋。霎时,触电似的,我猛然感觉到口袋扁平了,再一看,傻了眼,口袋被整齐地横向割开,用报纸包着的300元钱,被盗了。我在座位下面乱找,但哪里还有踪影,我发疯似地捶胸顿足,不断地拍打自己的脑袋,责怪自己贪睡不警惕。不知什么时候车已停住。人声嘈杂,相互拥挤,争先恐后,好不容易我们才下了车。
我六神无主,还是妻子镇定、大度、想得开。她平静而现实地说:“权当破财消灾吧,只是今后的日子要苦一点而已,算了……”
想当初,把钱分开带时,还认为男人警醒些,所以自己身上放300元,妻身上放200元,自己在口袋上还别了两枚扣针呢,想不到……
尚不足5岁的女儿,仰着头,闷声不响,似懂非懂地直盯着我看,她哪里知道,刚失窃的300元钱,就我工作时,不吃不喝,亦得要半年多的工薪呢!如今,务农了,这是多大一笔数目!
为稳定我的情绪,妻子提出,在南昌住宿一夜。我犯了大错误,自知言微,什么都听她的了。
第二天上午11时许,汽车抵达赣北一个小县城。这县城很小,潦河临城北绕过,河面上只有由许多渡船串联起来的浮桥,这里离我们要去的目的地石霞公社有七八公里,不通汽车,交通很不方便。我们像逃荒的人一样,边走边问,走走憩憩,七八公里路走了五六个小时,傍晚,才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石霞村。
一个偏僻的山村,从千里之外闻名于世的杭州迁来一户稀客,很快就家喻户晓,沸沸扬扬,成了一则不小的新闻。
表兄热心地为我们找住处,联系落户,等等,忙得不可开交。原本我想在这里找个“世外桃源”,自产自食,过上独居隐士式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多么小资产阶级情调和天真可笑!
表兄在洲上自然村为我们租了一间农家柴房,大约10来平方米,还缺一方墙的。请人大略修理了一番,算作我们的卧室。紧接着,表兄就带我上山砍了些杂木和茅草,在靠近卧室的空地上搭起一小间茅棚当灶房。住的问题总算解决了。
我们凭迁移证,把杭州市第二季度的居民粮票全换成全国流动粮票,所以当时吃粮没什么问题,可吃菜却是个难题。因为乡下没有菜市场,老百姓自留地那一点菜,只够自己吃。好在左邻右舍常常这家送来青菜、白菜,那家送来萝卜、茄子,勉强度日。
不久,生产队给我们分了四个人的自留地,我们总算有菜吃了。
我不是还有个目的,下乡治病去的吗?很幸运的是,一次在梅园村,遇到一位叫涂正义的伪军医,他家是祖传中医,服役时又学过西医,对于中医药,造诣很深。是他的一席话点通了我。
他说:“你的病,是脑神经受到极大刺激而致,所以应该从这个起源点上着手解决问题,也就是说,遇上不测事,不要过分焦虑,哀叹连连,要面对现实,力争有个较好的结果……”
而我,有关鉴定的那个心结,向来苦于不能对任何人吐露,甚至对妻子我也不说,现在可以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向一个人倾诉,心情就舒畅了大半,再加服用了他为我配制的草药,此后我的病从未复发过。
我每天边看边学做农活,十分卖劲,虽辛苦,心无二想,倒也感到新鲜实际。
第二年,即1964年春节后,县里看我是个文化人,调我参加四清工作队。结束后,县里要我留在会计辅导站工作,每月工资24元。报酬可说是比农民好多了,但还是被我婉言谢绝了。
原因是我内心仍有深深的恐惧,怕县里会发公函到我们原单位去转档案材料来。每当提起那个鉴定,那起“58事故”,我的心神就会极度不安。
那几年,唯恐哪个环节上生出问题来,我决然断绝了和浙江方面所有人的通信联系。
家庭是风浪中的温暖小舟
有人说,人生旅途千万步,关键性的只有几步。这话不错。我这辈子厄运中最大的好运,是有一个好妻子。
我和妻子原是小学同学,1947年一道毕业。1949年8月,她初师未毕业就参加革命,搞土改工作,1953年调到杭州百货公司,1963年退职。
我1947年报考金华一中落榜,1948年同时报考一中、技校、初师,全被录取,最后依父兄的意见选读了技校。
1953年,我们俩在杭州偶然相遇,感情急速升温,1955年结婚,我们班有好几位同学来参加婚礼的。那时太懵懂,竟没拍一张照片,现在连哪些同学参加了都记不起来。
我选择了她是完全对的。我一生,走对的,也仅是这一着而已。我若没有她,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我若没有她,我的这个家,可能早就“散伙”了。
她是很有远见的。在农村生活极度困难的时候,她情愿自己不吃不喝,也不让子女辍学,几次有人以金钱为诱饵,骗女儿做童养媳,都被她严词拒绝。正是这样,才维护了这个完整的家,才使子女们都有高中以上的学历,成为社会上有用的人。
我在农村又添了两个孩子。现在,我的一家,包括孙辈在内,共16人。大女儿先担任妇女主任,后考取成人财经学院,现在是乡党委书记。二女儿毕业于北京航空学院,在深圳发展,十年前回来在县城新区买了块地,给我建成现在的住房:170平方米,3室2厅。两个儿子的状况差不多,均高中毕业,高考落榜,务农兼做泥工、电工等。他们在我住房的上面,各建了一层房子,面积和设计都一样。我目前的家庭状况就这样,还算幸福吧。
某某同学,在共青团组织里,你曾是我的领导,又是我的介绍人——引路人,这封信,就当作我对你的汇报吧。我这50来年的思想、工作、劳动、生活等各方面的情形,有不对之处,盼予指正。
最后还有句话一定要说,鉴定的事,冤也好,屈也罢,完全是我自己造成的,丝毫不能怪组织领导。组织上对我是十分关怀和宽恕的。归根结底,只怪自己学习太差,素质太低,心胸狭窄,往往多疑、多恼、多悲、钻牛角尖、走死胡同,一再沉沦在苦海之中,不能自拔,以致铸成大疾,大伤身心,追悔莫及。
趁此机会,祝你全家生活舒适、顺心!
致礼!
同学 林梦平手笔
2006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