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孤独的人都要吃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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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孤独时,请给自己最好的安慰(2)

西班牙有种吃法,据说是从别处学来的,大概先前没炊具,所以法子很原始:一块石头,烧得滚烫,端上来;一方牛肉,厚墩墩的,也没喂过料。直接切了块,往石板上一搁,烟与水汽并起,嗞嗞有声。两面都烫过了,肉汁锁住,脂肪焦黑,这时候在几种酱汁里头选着兑吃。这法子很天然,但主要考验牛肉本身:牛肉若有不好的气味,这一烫就得显形,再好的酱汁也糊弄不过去。但牛肉质地好,则表面酱汁焦脆,撕开牛肉纹理,你就能品到鲜浓可口的牛肉汁了。葡萄牙人也这么吃,在这里头尤其匠心独运,好些的店,会配个盐渍鳕鱼酱——是盐腌鳕鱼成了鱼干后捣的酱——用来配这牛肉。鳕鱼配牛肉听着怪,但咸里带鲜甜,好吃得很。

意大利人说起牛肉,都说博洛尼亚好,但你圣诞节去佛罗伦萨,被人流一哄,就会情不自禁去买牛肚包。佛罗伦萨牛肚包说穿了,就是个牛肚三明治,加各类腌蔬菜,随你挑。妙在牛肚包炖得熟烂,虽然还保留着点动物内脏的味道,爱的人觉得够野性,恨的人觉得略腥臊,但还好,不太重,恰到好处能够挑起你的食欲,又不犯恶心;三明治配的面包外脆里嫩,牛肚香浓滑韧,一口下去,牙齿过关斩将一样,经历多重考验,满嘴鲜甜。你要是喜欢重口味,也能去找熏牛肉三明治吃,配甜一点的白葡萄酒。

当然,佛罗伦萨也有最妙的吃牛肉的店。中午开店之前,门口总能排起长队,全都是馋肉的老饕。开店了,老板也不跟你装模作样,一等你坐下来就问是不是要一公斤牛排。要?好。一公斤牛排上桌时,貌不惊人,烤得焦黑,乌沉沉一大坨。但你切开一块,便看见牛肉的层次了:外黑,是烤焦脆了的;内红,是生牛肉;中间略有泛白,是已经烤热但还没流失的肥牛肉脂肪。赶紧吃,第一口,觉得外面的黑肉焦脆但略咸,里头的红肉汁鲜但略淡。嚼了几下,牛肉是越嚼越有劲,咸味和牛肉汁对在一起,味道妙不可言。吃一口肉刚觉得腻口,喝一口甜酸的店里专配红葡萄酒,全救回来了,接茬吃。吃完了,满盘冒热气的牛肉汁,真不舍得浪费,就着面包稀里哗啦都吃完了,咕咚咚把酒灌下去。吃完这些,无论多冷的天,你都觉得脸热如沸,心头突突跳,一个饱嗝上来,满嘴都是热乎乎的牛肉味:这你才能知道,吃肉是件多美妙的事。

老板,来份夏天

在江南,夏天最大的福利,莫过于吃西瓜。我小时候秋冬季,水果铺也有西瓜卖,但大家少买:一则贵,许多时候不是吃不起,只觉得不时不食,“造孽”;二是秋冬的西瓜,吃起来莫名地不甜不脆,红得也虚情假意,像小时候上台表演,被老师当脸猛抹一把的粉;三就是氛围,冬天吃西瓜,透着骄矜不合群,大家都会左右打量你,而且寒,吃着不舒服。哪比得上大夏天,渴热之际,抱着价廉物美的西瓜大啃,酣畅淋漓,汁水横溢,痛快爽利。

我小时候,吃西瓜很粗气:不爱切成一牙一牙,细密密摆开,再使白瓷盘端来。比如托起好大个西瓜,就得粗切大斩,三五刀划开个样子,在木桌竹椅上、花棚葡萄架下,蚊香袅袅之间,大家抢起来吃,如大碗喝酒般痛快。吃得满嘴满手,还经常划拉到脸上去,彼此看,拍手大笑。西瓜切两半也好,先使勺子挖中间甜的,渐次往边上捞。由红及绿,由甜浓到清淡。吃不过瘾的,就刨西瓜皮吃。但一个人吃西瓜,到底是太孤单了。

没有榨汁机的年代,若想喝西瓜汁,有个笨法子:西瓜切两半,拿勺子把里面的瓤儿一勺勺挖出来另搁盘里;挖到后来,半个瓜成了大碗,里面都是汁儿,倒出来,把瓜子滤掉,就是很清甜的西瓜汁,越靠近西瓜皮的西瓜汁越清爽解渴。当然,这么麻烦,也只有阿姨大妈们有心思折腾。小孩子,抱住半个西瓜一个勺,再不放手了。

那会儿有个动画片,大略讲小熊们懒,买完西瓜,不想扛回家,看西瓜是圆的,一路连推带踢,把它滚回了家。到家一开瓜,瓤尽化为汁水。我见此大悟,对我爸妈建议,可以使这法子制西瓜汁。他俩对视一眼,摇摇头:这孩子笨起来,真让人没法子。

我小时候,邻居一个孩子,比我更笨得无可救药。家里买了一大堆西瓜搁厨房里,满地翠绿——那时候家长都爱如此,一口气买一大堆瓜在家,瓜农也乐得不挨晒,卖时宁肯打些折送到家,收了钱就能回家啦;家长也乐得买,因为孩子暑假在家,随时能拿西瓜解渴,真忘了做饭,吃个西瓜就顶一天饿了——我在他家看连环画,他馋了,说要开个西瓜吃,到厨房里去了。我亲耳听见刀砍瓜的咔嚓一声,然后没动静了。良久,那位从厨房出来,满脸疑惑地问我:

“瓜瓤有白的吗?”

我进去看了眼:是一个冬瓜,被他切成两半,其中一半,瓜瓤上还缺了一小勺——被他吃了。

以我所见,西瓜解暑,一是确实水分充足、味道清甜,二在于其颜色:一片绿,看着就舒服。比如冬天,阳光淡薄,大家穿得厚实,吃东西很容易正襟危坐起来。繁复仪式和暖色调食物——比如红烧肉、过油的千层糕、暖红茶——特别让人舒适。相反夏天阳光浓烈,正宜开轩面窗,看竹林杉木绿森森,喝碧沉沉凉过了的绿茶,简衣素行,不拘小节,听蝉声喝白粥吃小菜,最容易让人消暑热去郁烦了。比如赤豆和绿豆熬了粥,味道都好,但到夏天,大家就是愿意喝清凉绿豆粥。晚饭时不煮米饭,一碗绿豆粥,再吃些家常小菜,也就过去了。

夏天煮粥,宜稀不宜稠,若非为了绿豆粥借绿豆那点子清凉,吃泡饭倒比粥还适宜。粥易入口好消化,但热着时吃,满额发汗;稠粥搁凉了吃,凝结黏稠,让人心头不快。泡饭是夏天最宜。江南所谓泡饭其实很偷懒,隔夜饭加点水一煮一拌就是了,饭粒分明,也清爽。医生警告说不宜消化,但比粥来得爽快也是真的。

日本料理里有种泡饭,是九州地方的风味:小鱼干、小黄瓜丝、紫菜熬成味噌汤,搁凉了,浇白米饭上。夏天若被高温蒸得有气无力少胃口,就指着这个吃了:鲜浓有味,还凉快;如果有碎芝麻粒,铺在饭面上再浇汤,更香美入口。

夏末秋初,到螃蟹将来又未来,孩子们开始习惯性发馋时,江南阿妈们有种拿手菜,用来配稀饭吃,在我家乡,这菜叫作“蟹粉蛋”。说来无非是炒鸡蛋,但点石成金处是:蛋打开,蛋白蛋黄分开,分别加些香醋,配些姜末。炒功得当的话,嫩蛋清有蟹肉味,蛋黄味如蟹黄,其实都是醋和姜的功劳。搁凉之后,眯眼一看真以为是蟹,吃起来被姜醋二味哄过,可以多吃一碗凉泡饭呢。无锡这里,夏天生姜常见。大概是怕吃太冷,着了寒,消夜若喝黄酒,便会加姜丝和冰糖,配螺蛳吃。蒜泥白切肉,肉片好了,肥的韧,瘦的酥,蒜泥里也要姜末,味道略冲,但据说不会着了寒气。

我吃过的最清凉爽快的夏季拌菜,是西瓜皮。这本是江南人省钱的法门之一,比如哪家买了西瓜,一刀两半,把红瓜瓤儿剔去,剩了绿皮;把外层带纹路绿皮刮掉;剩下的瓜皮,剁片切丝,蘸酱油吃,像是拌莴苣,又比莴苣透着清新爽甜,实在妙绝。当然这加工活不能让孩子做。我有堂弟自告奋勇处理这个,结果瓜瓤没处理好,一筷夹起来,连绿带红,惹得大家吃两口就怪叫一声——想一想,西瓜红瓤是甜的,蘸了酱油塞嘴里,得是什么怪味道?

夏天还宜吃藕。脆藕炒毛豆,下泡饭吃。毛豆已经够脆,藕则脆得能嚼出“刺”的一声,明快。生藕切片,宜下酒。糯米糖藕,夏天吃略腻了些,还黏,但就粗绿茶,意外地相配。

我所见过最江南风味的下酒菜,出自金庸《书剑恩仇录》里:玉如意勾引乾隆到家来吃消夜,请他喝女贞绍酒,又端上肴肉、醉鸡、皮蛋、肉松来。这些菜宜酒宜茶,夏天下粥也可以:肴肉凝脂如水晶,妙在鲜韧而且凉,不腻;醉鸡比老母鸡汤易入口得多;皮蛋凉滑半透明,本已妙绝,再来个豆腐,浇好酱油,味道绝妙;肉松最为爽口。这些东西加一起做消夜,好吃又雅。本来嘛,才子佳人夏天吃消夜,先来个大肘子,相看两厌,真是不要谈了。

夏天除了吃,还得喝。家长们从小就教导孩子:平时多喝水,别渴上来再找冰镇酸梅汤咕嘟咕嘟猛灌,伤胃!夏天最解渴的是凉白开。但以前没饮用水时,白开水烧滚之后奇烫,不易凉。最后,不是等凉的,而是忘凉的。小孩子热情来去如潮水,发现白开水搁凉费时良久,就生气,就搁下跑一边去,转头就忘了。总得山重水复之后,回来看见搪瓷杯,这才想起来:噢,刚才还搁了凉白开呢!这才想起热来,这才想起渴来。搁凉白开水的手段:拿两个搪瓷杯,把水来回倒,边倒边吹气;要不就是接一脸盆的自来水,把搪瓷杯浸在里头。后来读了《红楼梦》,才发现大观园里也用这法子:把茶壶搁井水里,湃着,取一点井水的凉意。

《水浒传》里面,杨志送生辰纲,大夏天,逼军汉们大热天走,也难怪军汉们生气。黄泥冈上,白胜叫卖两桶酒。中国元朝之前无蒸馏酒,如此料来,那酒该是村酿,大概类似于醪糟的味道。众军汉凑钱喝酒,还被晁盖一伙饶了几个枣子吃。那段儿是《水浒传》全书中我所见最温馨的场面:虽然意在下蒙汗药盗生辰纲,可是军汉们一路挨鞭子晒日头,在黄泥冈上终于能躺一躺,买来了酒解渴,还吃着枣子,那几个贩枣子的客人还那么温柔,“都是行路人,哪争几个枣子?”这份情怀,哪怕晁盖们当场鼓动“要不我们一起分了生辰纲,再把这桶酒和这几车枣子吃了”,估计军汉们也肯了。

大夏天喝醪糟有多美妙?重庆、四川、贵州,到夏天都有冰粉卖,我在重庆所见的铺子,多一点花样,可以加凉虾和西米露,再加红糖和醪糟。我经常跟老板娘说,免去其他,直接来碗冰镇醪糟。夏天喝白开水,妙在第二口:第一口先把干得沙沙发响的嘴里润一润,第二口呼地来一口,淡白温润的舒服。但喝冰醪糟,一如喝冰啤酒,好在第一口。端着碗,刺溜吸一口,甜而又冰,满嘴冰凉,又甜,又有醪糟那股子酒味,杀舌头,让你不觉就嘴发咝咝声,略痛略快,太阳穴都冰得发痛,这才叫作真痛快。然后徐徐喝第三口、第四口,咕咚咚下肚,满嘴甜刺刺的,老板娘,再来一碗!

生活不过是一碗米饭的味道

小时候,家里尚无电饭锅的年代,爸妈教做饭,水深、火候,谆谆不止。江南的米饭大多是煮成的,煮时宁肯放多些水。因为水多了,最多饭软糯些;水少了,不免成了夹生饭。这东西只有评书里那些随时吞十斤烙饼、肚藏不锈钢肠胃的好汉爱吃。到后来有了电饭锅,做饭成了傻瓜工艺,淘米之后一按键便是。还可拿去学校博得“会做家务的好孩子”之美名。吃惯煮白米饭,看《红楼梦》里有华丽的“绿畦香稻粳米饭”。又听朋友说,北方饭是煮米半熟,上笼蒸好,饭粒散,米汁仍在,所以香美——这些于我而说,简直是神话了。

因为米饭易得,所以吃时不经心;只有小学里听老师说“米饭里是有糖的”,中午去食堂,菜都不要,单要一碗饭,细嚼慢咽,猪八戒二吃人参果似的细品。果然吃慢一点,米饭就不淡了,是甜的。只是这甜太叵测,如此甜了几顿之后,觉得左邻右舍清蔬厚肉的味道凶猛得多,想自己捧碗白饭咂吧咂吧,真是傻透了。

大学之后,在家里也基本没机会“钟鸣鼎食”似的隆重吃过饭了。偶尔吃到米饭,或汤泡,或盖浇,或蛋炒,吃不出好坏来。五音令人盲,五味令舌钝。太多日常馆子都宣扬“每人奉送米饭一碗”,米饭的位置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许多馆子做得好菜,但店里卖的米饭,都有点食堂大锅饭味儿:大概煮饭师傅也知道,细心吃米饭的人少了。

可是米饭本身,应该是很可以下番功夫的。

比如扬州炒饭,或是西北的酸菜炒米,要做得好吃,须得隔夜饭:水分更少,这才炒得透,有嚼头。而无锡常州一带的咸肉菜饭,煮饭时关键就是三个字:多加水。倘不如此,饭就焖不透。广东煲仔饭要做好,得从选米开始:米纤长则好吃,而且煲仔饭的精华——焦香扑鼻油浓酥脆的锅巴——也排列华丽、凝结不散。茶泡饭的饭粒也得软硬适度,太松散则茶汤成了淘米水,太硬了韧而滑不好吃。

意大利人做烩饭,西班牙人做海鲜饭,饭都不能煮透,略半生,带脆味。

希腊馆子里有种东西,我没记下名字,音似乎读作“多马塔尼亚”,端上来,是葡萄叶子裹着米饭和绞肉,有些像粽子。

我在日本静冈吃过一碗米饭,一个街边小店,米饭味道香美饱满。我留神看老板操作:米没多洗,先煮,煮到一定火候,拿出来蒸,蒸炉下面塞的是稻草。可见米饭是煮熟的,但最后一点儿饱满的火候,是被稻草蒸透了的——后来我听天津朋友说,最好的小站米,也要这么拾掇才好吃。

日本的怀石料理,可以简单也可以朴素。最朴素的怀石料理三菜一汤,但茶会里会配合料理和茶,上四次米饭。第一次米饭水嫩;第二次米饭就软黏黏的;第三次,米饭里的水分已经收干,饱满柔韧;到第四次,米饭就略焦,带香脆味道了。

一碗米饭,也可以很讲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