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二:房玄龄夫人坚决抵制天子赐妾,宁死不屈。太宗于是派下鸩酒一杯:不屈是吧?自尽去吧。一夫一妻制坚决拥护者、女权主义的唐朝先锋房夫人,悲壮无比地喝了,才发现原来是醋——众所周知,“吃醋”这词的典故,就出在这里。
山西又出过寇准寇平仲。按史载,寇平仲在宋朝做宰相,生活不算节俭,声色犬马造了个够,颇惹物议,但放评书里,民间艺人着意美化,神神道道,足智多谋,舌灿莲花,大概有点上承徐茂公,下启刘伯温,简直是北宋头牌智慧化身。头衔也有名:寇老西儿。如果咬文嚼字下,这里的“西”字,其实是“醯”,醯者醋也。反正评话里,寇准和醋息息相关:大略把他描述成简朴清官,身上旧衣多带酸醋味,又嗜醋。和历史上那位豪奢的寇相爷大相径庭,但这里就可见百姓们的爱好了:凡清官,必简朴;有点儿小聪明,又不是好好先生滥好人;锦囊妙计里,常带点小伶俐小狡猾的酸醋味儿。大致酸醋这一物,给人民们也是这感觉:不奢华,有味儿,不算君子,但聪明伶俐,透着喜闻乐见的民间风味。
陕西人也爱吃酸。酸汤水饺,把酸字都贴脸上了;吃臊子面和烩麻什,得靠半酸带辣香的汤;酸菜炒米,吃得脆生又实在。我原先以为,西北多面食,又多牛羊肉;面和肉这样霸悍雄猛、遒劲勇健的至刚之物,吃得过瘾,厚实有味,但吃多了腻,需要一味酸,来解一解。后来有朋友跟我这么开解:西北地方所吃,太多碱性;大家为了中和,习惯就吃酸一点——这么一想,就理解了。大概对别处而言,酸是调味;对西北人民,酸是平衡身体呢。
袁枚虽是江淮人士,却觉得山西醋是正统,因为醋以酸为本,山西醋就是一味酸,地道过瘾;镇江香醋太香了,喧宾夺主。江淮人吃醋,缺乏西北那种全身心投入、无酸不爱的精神。醋在江淮菜里,主要用来“点味”,或是配了姜丝做蘸料。镇江肴肉晶莹剔透、鲜亮浓酥,但若不加醋与姜丝,便像少了插科打诨小笑话的经典演讲,过于纯正,少了灵动。螃蟹味道好,不加调料就五味俱全,然而螃蟹不蘸姜醋吃,根本天理不容。
加醋是外来调味的酸,发酵是内藏蕴藉的酸,后一种酸内秀得多了。酸菜酸笋,都是酸中的杰作。没去过东北的人,也晓得酸菜猪肉炖粉条。酸菜好在多样,包饺子、炒、炖,十项全能。拿来涮锅子,酸菜白肉锅,以生蚝之鲜为汤底,是为神品。江南有酸菜黄鱼汤,其味清鲜,最是开胃,比寻常熬得奶白鲜浓的鱼汤又撩人得多。广西、贵州人吃米粉,酸豆角、酸笋丝都很到位。本来淡雅的鲜味,经酸味一提,忽然就恣肆轻灵了。
酸味能开胃能解渴,还能解酒,而且这法古已有之。《红楼梦》里,薛姨妈给贾宝玉喝酸笋鸡皮汤醒酒;《水浒传》里,燕顺们要剖宋江的心,做酸辣汤来醒酒。如果要给个科学解释,可以这么猜:酒精者乙醇也,酸醋主打是乙酸。乙醇和乙酸相遇时会产生乙酸乙酯——乙醇就没了。
酸味在许多饮食方法里,属于无心插柳。比如日本人饭团里加梅子,最初是为了防腐,结果越吃越好吃,于是想出了用梅子汁来腌生姜的法子;寿司,最初也是跟中国学的,以醋腌米与肉,本为了保存,结果不小心就酝酿出了好味道。朝鲜半岛人民初制泡菜,也不是为了“菜酸一点更好吃”,而是为了腌了过冬。无巧不巧,化学反应,于是出了美妙的味道。
比起咸和甜,酸不算是正味,但是撩人开胃,刺激诱惑,能勾人。曹操为了鼓舞士气,于是望梅止渴;后来青梅煮酒,请刘备来论天下英雄;黄蓉初见郭靖,敲他竹杠,点菜时就有“两咸酸”是所谓砌香樱桃和姜丝梅儿,听着就很适合下酒。夏天街市上,总是有些阿姨穷讲究:“不要太甜的杨梅,要稍微酸一点的,但又不要太酸。”边挑边吃,让卖杨梅的小贩急火攻心。正因为酸大多来自果品,所以也可以如此调味:我认识位广东朋友,做咕噜肉,讲究砂糖、番茄、柠檬、黑醋、白醋不去多提;在他看来,最鲜活的酸甜味儿,是现掰碎的山楂干。
如是,酸很活跃跳脱,略刺人,味道好,够诱惑,与甜略有相似,又善解平淡沉厚。所以感情甜蜜了,反而平淡,有点儿醋,酸一酸,才算是有情趣了——实际上,许多爱甜的人总喜欢甜上加甜,殊不知酸上加甜更动人;比如法国人做苹果派,会选略酸的苹果来做,比一味浓甜的苹果味道灵动得多。
甜
人对甜味没抵抗力,概莫能外:比如,西餐里就只有甜点,鲜有咸点、苦点、酸点的。甜通常与冰凉相关,大概这两者都可以解饮食之咸,所以适用于饭后。古希腊人以阿尔卑斯冰雪冰镇浆果,罗马人用冰雪兑蜂蜜、果汁之类,古有明训。
欧洲人爱甜,而且从喝酒到饮食,都是越往南越甜。葡萄牙人吃蛋挞,吃马德拉蛋糕,喝百香果酒;西班牙人每天小甜食不离嘴;法国马卡龙好吃,但颇贵,不怕,超市里还有论斤卖的布朗尼。老北京吃的冰糖葫芦,叫卖的要强调是“糖葫芦儿!——刚蘸得的!”法国人也吃这个,不过更夸张:大苹果蘸的冰糖,酸甜脆口,法国人叫爱之果(Pomme de Amour)。意大利人吃甜,尤其极端。我在意大利吃过半个月早饭,无论是饭店还是家常,总逃不过四样:浓缩咖啡、色拉米香肠、各色面包,以及半张桌子形形色色的果酱。比起法国的果酱,意大利果酱普遍更有凝冻透明、颤巍巍的肉感,吃起来也顺口,舌头如划秋水,味道很快就散了,满嘴清甜。我见过不止一位,吃早饭时,一口浓缩咖啡,舔一下果酱,然后满脸欲仙欲死的陶醉状——真也不嫌腻。《六人行》里Chandler问Joey:左手果酱右手美女,你要哪个?意大利后裔Joey答:你把两手合一起吧!——就是这个意思了。
甜味不是凭空掉下来的,得从植物里提炼,所以各类甜品,躲不开各类神奇的植物。果酱不用提了,其他蓝莓猕猴桃、可可哈密瓜、杏仁白砂糖,不一而足。当然也有朴素的,比如《金瓶梅》里,西门庆吃的“衣梅”,是杨梅用各种药料加蜜炼制过,薄荷橘叶包裹,下料不算猎奇,但花样繁多。至于甜味的基础糖,则基本躲不开甘蔗、甜菜和谷物——还是跟植物有关。
而甜品所需,又不单是甜,还需得软糯香滑,从慕司到冰激凌到蛋糕,大概都少不了面粉、鸡蛋和奶油。满族人和蒙古族人善做乳制品,所以中国北方的传统甜食,许多都和牛奶、羊奶沾边儿。
做过甜品的,大概都有经验:无论提拉米苏还是咖啡慕司,以至于所有甜点,总少不得一样工序:拼命地打蛋或打奶油,直至发泡。我每次看到美食节目里大师傅打蛋白至于凝胶状,反过盆来蛋白都对抗地心引力悬停不坠,就无奈地绝望。通常你做过甜品,看着热热冷冷打发凝结最后冰冻完,能膨胀出多大的效果,才能意识到餐厅卖甜品有多暴利,但哪怕知道了真相,你还是无法抗拒:许多甜品,就是奶油、鸡蛋们被打发后的无限膨胀、瞬间急冻,使它们保留在那种泡沫经济的繁荣过程,是一场甜蜜的海市蜃楼,而女孩子们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轻软柔滑、浮光掠影,其实虚无缥缈,但那瞬间很甜蜜的感觉。
在饭蔬菜食里做出甜味来,则是另一回事了。旁人聊起我故乡江南吃食,常一皱眉,说真甜。其实苏州菜只是清淡,无锡菜才是甜。我身为无锡人,也没法反驳。苏州尚清淡,如丝衣仕女,甜也只在点心上,无锡是一直甜到各种菜里的。其来源就不大清爽了。老上海菜浓油赤酱,最初是跟安徽商人学的;无锡菜也学上海,爱用酱油,但又比上海显著地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