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枕边也有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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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看着ICQ上突然变灰了的小猪头像,温阳半天回不过神来。他感觉邱枫是因为看到他身边坐着一个女人而不自在,但他看见她和季宇嘻嘻哈哈拉手扶肩时,何尝不觉胸口生生堵着,随着他们的笑声阵阵揪痛?

最无奈的是,如果他没有习惯成自然地沿着她的住处绕一个圈子,只为看看她的住处是否已经亮起灯光,就不会换来如此椎心的画面……既然大家都“成双成对”,一气之下,他也认了。

心底里的气,却不能维持过久。因为他知道邱枫从来不是个口不对心的人,所以每被她击中要害,却不能报复不能投诉。因为认识八年,她一直如此活着。

八年前,他在证券公司第一眼看见拓展部新进员工的她,两眼立时闪闪发光。感觉被人注视,她侧头莫名其妙地睨了他一眼,继续一边走着一边望着左边窗外的临街景色……

因为看中了,他开始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地接近她,等她终于肯和他闲聊几句,便开始疯狂邀约,加倍用心地效法万年不变的追女方程式——冬天冷着身子等,秋天挽着外套等,夏天晒着烈阳等,春天撑着雨伞等,反正就是等等等。

后来等到了,他温柔贴心地惯了她六年,却因为她和他爷爷吵了几句,搬离两人建立的家园,同时也把掩藏良久的弊病揭露开来——她虽然表里如一,却不会顾及他的感受,更不肯为他受半点的委屈,一直都是他独自地、努力地维系这份爱情,她漫不经心地享受着,从来没有付出过。

这个发现突然唤醒他的理智,心底虽然眷恋不舍,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哄回她。三个月前,他碰巧遇见自小认识的同乡林曼红,也就是今晚坐在他身旁的女子。

那天,他到元朗分公司开会,中午用餐时遇见林曼红,她正把自家酿制的酱油交付到邻近的商场,结账后步入餐厅,想吃个午饭再离开。

曼红是林家的养女。二十六七岁,身量苗条,性子羞涩怕事。温阳和曼红的二哥——林家老二是中学一年的同学,午餐时间,林家三兄妹便一块儿坐在学校食堂吃饭。温阳常常碰见他们。林二和林三总是一边吃一边把盒子里最好的肉块夹到妹妹饭盒里。曼红会甜笑着把肉拨到一边去,等吃完饭,又把堆得小山般的肉搬回他们的饭盒。

不知是不是她这个举止,年少时的温阳对曼红多了注意。两人年龄相差不过几年,曼红升上中学后,时常能在学校碰见。

见多了会点头打个招呼,或在上下课的路上闲聊几句。中学毕业后温阳到国外留学,毕业后回到香港市区工作,每月几次返客家村探望父母。曼红在本地读书,毕业后留在自家酱油厂帮忙,这几年两人极少碰面了。

不过,温阳在此地碰见林家人并不愕然,因为元朗不少中型超市都有向林家的酱油厂订货,却有点奇怪她一个女孩家会亲自送货。便扬头朝站在门口的她叫了一声,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大家坐在一起吃饭。

曼红望见他时微微愕然,随即淡笑着走过来坐在另一边。

两人点的套餐很快来了。温阳切割着牛扒,睨了一眼因劳动而小脸潮红的曼红,笑说:“刚才步入餐厅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犹豫好一阵才敢叫出声,原来真是你。”

“咱们大半年没见面了,这总比认不出来要好些。”

“不关我的事吧,认识林五小姐的人都知道她是个沉静温顺的深闺小姐,极少步出客家村。”

“不要影响我胃口好不好,我还想吃餐饱饭。”曼红白他一眼,垂脸轻啜着罗宋汤,半晌,突然抬头问他:“我真有这么闷气吗?”

“只算文静,何来闷气?”温阳微笑,“对了,你妈平日当你心肝宝贝,居然舍得你亲自上门送货?”

他的话令曼红听得入耳,神色缓和了许多,却没做声。

“有心事?”温阳叉了一块牛扒送进嘴里。

曼红不语,却有点刻意似的埋下头不停喝汤。

“一定是吧,所以抢着送货,避开一些不想见又不得不见的人?”

她继续沉默。

温阳心中叹气,这女孩从小就是这闷葫芦性子,逆来顺受兼胆小怕事,幸好养父母着实疼爱她,家中也没别个女儿和她争宠去,否则定会吃亏。

当年两人明是互生好感,最终无法成事,大抵是他那颗精算师头脑暗地排斥和她这种女孩相处,宁可耗去八年时间追逐散漫得很有性格的邱枫。可见爱情之事,有时只凭感觉生存,没有情理可言。

一旦想起邱枫,心中又觉郁结,温阳抬头望了曼红一眼,“有事就说出来吧,总比闷在心里好。”

曼红还是埋头勺饭吃,嘴里的食物咀来嚼去,久久不曾咽下。温阳觉得她噎得很辛苦,干脆不再看她低头吃去。

隔了半天,他听得她像挤牙膏般挤出一句话来:“爸妈要我去相亲。”

“那就去相啊,你也老大不小了。”

“但我不想去。”

“那男人声誉不好?”这倒是挺难勉强。

“不是……”

“貌丑?同性恋?一脚踏几船?”

“都不是。”

“入得林伯母眼睛的应该是个不错的男人。”

“……”

“放心好了,林家也算底子殷实,不会定立对你不利的选婿准则。”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这倒是。”温阳睨她一眼,“早阵听人说林世伯学人家炒楼房亏了不少……不是真的吧?”

“是真的,没多久爸妈就开始安排我相亲,看了好几个了……”

“都是有钱人?”

“嗯,但我全不喜欢。”

“这么差劲?”

“年轻英俊的看不上我,爸妈又坚持人家要有事业基础,所以一般都过四十了……” 她抬起忧愁的小脸,无奈地望着他,“咱俩从小一块长大,你应该知我是死性子,宁可一辈子平平淡淡也不愿嫁个连自己都看不顺眼的男人。”

“明白。不过林家整家子都疼爱你,不如意的话可以明说吧。”

“我说不出口,就是因为他们越疼爱我我就越说不出口!”曼红缓缓垂下眼帘,“我甚至不敢反对和驳斥,连生气的神色也不敢表露……其实我不是不想结婚,只是不想别人安排连我自己也尚未清晰的未来,你懂这种心理吗?温阳你懂吗?”

“当然。那你想怎么做?”

“我不知道,我只想脱离这种摆布,否则我不会快乐!”她突然抬起头,瞪大眼睛望着他,“不如你帮我吧温阳,只有你可以帮我。”

温阳微微一愣,“怎么帮?”

“我、我听得你和邱枫近日分开居住了……”曼红未等温阳回答,又怕他误会似的立即解释:“是那天无意听得温伯母和我妈闲聊时说的,我没有特别打听过……”

温阳摇头,嘴角泛起一丝隐带自嘲般的苦笑,“没错,我们是‘分居’了,甚至会一直如此分下去。”

曼红眨了眨眼睛,“不能和解吗?”

“不知道。”

“我也略有所闻。”她轻睨他一眼,小声说,“当时还以为是朋友在说笑呢,毕竟你们一起这么多年了。”

温阳长叹一声,“那天爷爷催我们结婚生子,邱枫在桌子下向我摇手,被发现了,爷爷火大,跳起来指着她说枉为女人,如果不想结婚生仔就别碍着我……她一气之下自己坐车回市区,我就被爷爷奶奶捉着骂了一整天,回去后才发现她把东西都搬回自己的住处……当她搬离我那里那晚,我失魂落魄通宵守在她住处楼下,第二天却见得她脸色红润,神采飞扬步出家门……那种姿态比以前和我一起时更加神气美丽……”

“如此说来,邱枫算是一个思想新潮,抱着什么‘丁克’思想、独身主义的另类人士。”

“大概吧,但我不是,这辈子就渴望家人平安健康,和相爱的人过些平淡温馨的日子。但我真的很爱她,和她相处得越久就越感觉惬意舒然,似乎她在言行举止总带有一份奇异的吸引力,令我欲罢不能……”

“我也感觉她是个自得其乐的人,你们真不能挽回吗?”

温阳苦笑,“自‘分居’第二天看到她神采飞扬步出家门,我已伤心透顶……仿佛她离开我就得到新生一般,这种心情你不会懂,没人能懂……”

曼红咬住嘴唇,过了好一阵子,突然小声说:“既然如此,那你可不可以暂时……”

他看着曼红,见她半垂眼帘,一张小脸微微涨红,心中顿时了然,“你不会是想我帮你向林家人撒个小谎,说我们在交往,事实上又不是真正交往,只是权宜之计?”说了这么久才入正题,算服了她了,要是邱枫那直率性子三句就一清二楚。怎么又想起她了!温阳轻甩了甩头。

“就是这样。”曼红松了一口气,“你放心,我不会因此而妨碍你一些什么,因为我刚刚向伦敦大学递交入读申请书,如果被录取的话,我会到国外读书,顺便探望我的亲哥哥。对了,我的亲哥哥通过孤儿院联系上我了,可惜父母已经过世了。或许是因为如此,爸妈对我的婚姻更显紧张,大概怕我跟着亲哥哥跑到英国去,以后也不回来……”

“他们其实很珍惜你。”

曼红点了点头,“我知道,所以希望得到……得到你帮忙,你知我从小就是闷葫芦一个,男孩子里只有你是能聊几句了。”

“你的确这样。对了,恭喜你找到亲生哥哥。” 温阳淡笑,低头继续吃东西。

曼红没做声,大概在等着他的回应。

温阳吃几口饭又喝几口汤,完全没意思接续刚才的话题。

曼红一张小脸不禁浮起失望,嗫嚅半晌才说:“其实这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的,我、我可以尝试和那些人交往……或许真能处下来也说不定。”

“好吧。”温阳推开面前的餐盘,拿过餐巾抹了抹嘴,

“你说什么?”曼红愕然地盯住他。

“咱们是从小认识的好朋友,你有难题我怎么会不帮忙,何况我和邱枫这一段情前景也是……不太乐观……不过,你要好好想想该如何和家人说去,毕竟这些事开头容易,一旦成了烂摊子,可是挺烦人的。”

“放心放心。”曼红双眼一亮,“如无意外,我半年后会到外国读两年书,到时咱们的虚无关系就会不了了之,而且……而且……”

“怎么样?”

曼红一张小脸微微红了,“我一直和一个同校不同届的学长聊天,大家感觉很投契……虽然还未见过面,但他在校时颇活跃,我对他是有印象的……可惜他这阵子转职新公司忙不过来,一直拖着未见面……”

“想不到你居然会玩这种柏拉图式网恋!”温阳的脸容更宽松了,“那不错啊,有空就快约个时间见面吧,只要你心有所属,也能继续学业,我帮帮忙又有什么关系!”

曼红一张小脸更亮了,“那太好了!幸好今天碰到你,不然我不知怎么办了!”

温阳淡笑点头,没再说话。心底不是没有想过曼红口中的学长只是安慰性的铺垫,毕竟要求一个并不爱自己的男人帮一个如此尴尬的忙有点怪异。但她脸上的彷徨轻易触动了他心底久病不愈的情伤,同是天涯沦落人,惺惜之心油然而生,就应承了她。

现在,他的脑袋不断闪现刚才邱枫呆了似的盯看过来的神色,不禁百般后悔。与此同时,心底也掠过一丝强烈的渴望——不知这么刺激一下,向来迟钝的她,会不会发觉自己原来很爱他?

秋日的阳光仍然耀眼,患了感冒的邱枫捂着鼻子从公车下来,快步朝路边的遮阳棚里走去。

走了好一阵子,她站定身子左右望了望,才发觉这儿只是大来街,离大利街的诊所还有几十丈的路。她皱了皱眉头,从袋子抽出一张纸巾拧了一把鼻涕,举起手遮住额头瞄着地面快步朝前走去。阳光灿烂,路面明晃晃的耀眼,头晕更严重了。

心中叹了一口气,以前别说得重感冒,就算她走多了路腿脚疼,一个电话温阳立即赶来,她只须坐在路边的花基,就能等来白马车夫,送至天涯海角也毫无怨言,若生个小病更是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女人其实如小孩一样惯不得,尤其她这种自得其乐至近乎脸皮超厚的女人。

套一句季宇的话,她除了皮相见得人,实则和一根废柴没有分别。一辈子也不会思考一次诸如她究竟热爱生命还是在浪费生命等等深刻性的话题。简直是千万蚁民中最劣蚁质的一只,为免造成社会消极影响,她如果不跳海自尽就只能苟且偷生。

以前的她若听得季宇这般说话,定是跳起来反驳,但现在,她真的怀疑自己是否差劲至如斯地步。否则,温阳不会只和她道歉,却不把她求回家里去。

从大利街头走至街尾,邱枫还是找不到那间私家门诊部,怪了,以前听温阳说这儿有个老中医是他什么亲戚,医术非常了得,每回她感冒了,他总来这儿找他开中药回去熬给她喝,一剂立马见效,现下怎么不见了?

她只是和温阳分手,没有和老中医结仇吧,怎么就平空消失了?莫不是所有倒霉事都一并来了?好,都来吧,谁怕谁?总不成现在就一盆洗脚水从天而降!

念头刚出,耳际立时听得“啷当”一声,邱枫吓了一跳,举头四望,冷不防一股液体从天而降淋了她一头一脸!邱枫尖叫之时,鼻间同时也钻进一股香草茶的味道,心略定了定,随即仰起脖子朝上面吼叫:“楼上的干吗乱泼乱倒,不见下面有人站着!”

“天啊,淋着人了。”一把小小的女声从二楼阳台传出。

“谁叫你推我啊,人家手上拿着杯子嘛!”一把男声在嘀咕。

“快和人道歉啦。”

“哦……”

阳台同时伸出一男一女两个脑袋,迅速赔起笑脸朝邱枫大声道歉:“小姐对不起,我们不是有心的。”

邱枫拉长着脸向上睨去,感觉那对男女的笑容还带着稚气,便扬手说:“算了算了。只是茶水吧?”

“是啊是啊,他还未喝过的,连口水星儿都没有。”

“但你泼得我头发都湿了!以后小心些,这世道像我这么好脾气的人不多。”

“是、是!”

楼上传来一阵说话声,两颗脑袋迅速缩了回去。

半晌,那女孩又伸出圆圆的脸,“小姐,我妈妈问你介不介意上来擦擦头发?”

上去?免了,邱枫扬了扬手,“算啦,只是无心之失。”

“放心啦,这儿是正经人家。对了,看你面生,来找人哪?是不是找老中医啊?”

“是啊是啊!”

女孩大笑,“快上来吧,老中医就住在我们楼上!看你头发都湿了,上来擦擦吹干再我带你过去看病啦!到那边看病要预约的哟,要是我带过去就不同啦。”

邱枫“啊”了一声,心想这老中医也真是神秘的厉害人物,连看个感冒也得预约。抬眼观察了一会,果然见得三楼阳台处挂着几件白褂子。想想自己练过两年跆拳道,没有什么好怕的,果真步入楼门直上二楼。站在B座门前,疑惑着朝与一般民家无异的水曲柳雕花大门“咯咯”敲了几下。

门“吱呀”打开,一张圆圆的小脸从门里伸出,是个十来岁的女孩,“果真是你呢,刚才真不好意思啊。”

“没事没事。”

“快请进吧。”女孩笑着拉开大门把邱枫让了进来,扭头朝着左边幽深的走廊大叫:“妈,出来招呼客人。”然后对着邱枫露齿一笑,“我拿干净毛巾去!”话毕飞快闪进旁边的门里。

站在阳台边的男孩高高瘦瘦,很朝气的样子。此刻却有点不好意思,朝邱枫点点头便不再说话,待女孩拿毛巾出来后便说要走了。女孩冲至门边扯着他的衣袖,呢呢哝哝不知在吵什么。

“呃,你们有事?那我先出去吧。”邱枫在玄关随便擦了擦就放下毛巾站起身子。

“不行不行,我还得带你去老中医处啊!否则你没预约他不给看的。”

幽暗的走廊处突然传来一把悠如清泉般的声线:“你们出去玩吧,我一会带这位小姐上去就成。对不起小姐,我在听电话呢,怠慢了。”

邱枫用力眨了眨眼睛,才看见幽暗的走廊尽头处,一个长发的女人从门中伸出半边身子朝她微笑。她连忙说:“好的好的。”

“哗,谢谢妈妈!我们出去逛街!”女孩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朝邱枫说:“姐姐你先坐一会儿,我妈很快出来啦。”

门“砰”地掩上,同时把执闹和喧哗也关在外面。

房中的女人仍未出来,邱枫拿起毛巾慢慢朝大厅的沙发走去,同时四顾环境。

抬头是波纹木理的天花板,是那种中间挖空了一大片,留下四边高出一层,像极倒吊在半空的水池的款式。中悬的八瓣水晶灯淡黄而不邋遢,挂吊在下部的水晶球应该都采用天然水晶制作,在以前价格不菲,现在已经不时兴,却有一种怀旧的味道。

木地板款式老旧,却非常干净。厅左侧间着一扇组合架子,摆着很多骨类的摆设——尖利突兀的牛角摆饰,鬼脸慈心的罗汉雕像,金灿灿的招财龙龟,三只脚的元宝蟾蜍和青铜质地雌雄麒麟等等。

这些都是传说中能辟邪招福的吉祥动物,然而棱角分明又密密麻麻堆放在一起,加之光线幽暗,会有一种玄乎乎的气氛,叫人心里毛毛的。

邱枫略一皱眉头收回视线,举步朝半旧的半圆形蓝色沙发坐下。眼睛滑溜半晌,定在走廊头左边墙壁上的一幅中国画。

画边四处亮着数盏橙色小灯,似是长明灯供奉一般。画中画着两位美丽的仕女,其中跷着美腿,挨坐在漆色酸枝睡椅上的是一位状态娇慵的女子。她穿着绿色的旗袍,涂着西洋的口红,染着蔻丹的手,叼着铜质的水烟壶,狭长的丹凤眼斜斜睨着旁边一个身子微微前倾的侍女。后者右手轻扬着萝纱小帕,似乎正在用心唱着主子最喜欢的小曲。

画下是一张半旧的酸枝两屉柜子,上面放着一台精致的古董唱机,此刻悠然旋转,播放着一首怀旧小曲。

今生的我,并不想与你擦身而过

不必感到疑惑

我并不是你

摇着叶船渡到彼岸的那一个

因为你是我惟一的赏者

我却不是你惟一的舞客

上下配合的摆设,令邱枫猛地以为,轻浅如云的音乐和着甜润软绵的女音,其实是画中使女在悠悠低唱。

她的心蓦然揪紧,耳畔似有一道高跟鞋“谷谷谷”地敲在半旧的木地板上,那声音亦近亦远,亦轻亦重,却似敲在她心头一般鲜明得厉害!

邱枫惊异,心中忖度自己向来自我,极少有被唬得心跳不止的,何以现在会这样!

“谷——谷——谷——”耳边再度响起那般声音。邱枫连忙抬头看向那副竖挂的中国画上!她的确想幼稚地证实,究竟是不是那个轻吟低唱的女子从画上走下来了!

“怠慢客人了!”清泉般甜润的声音再次自走廊处响起,迅速潜入她的听觉,高跟鞋走路的声音配合着话语把距离渐渐拉近,勉强粉碎了她的恐惧。

一个约四十岁的美丽女人自走廊处前来。长得皮肤白皙,苗条清秀,眉眼间尽透聪慧。套一身宽大的灰白色休闲棉衫裤,行动间飘盈逸致,颇具超然韵味。

“你好。”邱枫站起身子。

“刚才在房内听电话,怠慢了——”梅瑰淡笑着轻步上前,一边打量一边递手请她重新坐下,“很漂亮的女孩子,贵姓?想喝点什么?”

“我姓邱名枫。呃,咖啡吧。”

女人眼神一闪,随即微笑地说:“我姓梅,单名一个瑰字。噢,我家里没准备咖啡,不如试试我的迷迭香花茶好吗,很天然的东西,是我自己培种的。”她的语气轻柔似水,令人难以驳斥,也不待她点头,便起身往大厅右侧直入的小走廊优雅而去。

邱枫皱了皱眉头——她最不喜喝滚烫烫的褐色茶水了,况且这屋子摆设古怪,这女人问了话却不等人家点头就自定义了去,真是莫名其妙。心里便想着要快点告辞,好让她带自己上楼看看温阳经常光顾的老中医去,届时她一定说是他介绍来的,下次温阳来看病时老中医一定会提起她。

怎么又想着要讨好温阳?!邱枫有点懊恼。故意一甩头,硬是把他的影子挤出脑子,却始终挤不完全。

高跟鞋子的声音再次由远而近,有一种能够从节奏中听得出来的优雅味道。

茶来了。

梅瑰把一只木质四方托盘放在小几上,内中数件小小的紫砂茶具形同竹子筒,上面蚀刻着竹节骨眼和竹叶子。

暖壶、洗茶、烘茶、洗杯、冲水、摇壶、倒茶等等繁琐步骤在气定神闲的主人侍弄下一气呵成。然后朝邱枫一递手,轻声说:“茶可是好东西呢,请吧。”

“你真会享受生活。”邱枫看着茶水上方袅袅飘忽的香烟,笑笑说,“我从来只惯喝白开水,淡而无味地喝下去。”温阳也是梅瑰这种人,单是想煮一杯咖啡喝,就能又磨又筛地弄上半个小时。

“闲着也是闲着,弄点精细的东西慰劳自己,就是人生一大乐事。”

“这倒是。”

“你平日有什么消遣?”

“我喜欢各种未切割的宝石原石和仙人球,体积小小的,太大又不喜欢了。”

“不错。”梅瑰淡笑点头,“有喜好就有追求,有追求的人就是热爱生活的人。”

邱枫呵呵一笑。心想这梅瑰虽然长得漂亮,却不是思想活跃的人,不但家里装修过时,连说话的口吻都长辈得很。

“不过,如果一个人重物多过重情,便是有问题了。”

“重物者必也有重情之处吧。”她随意说,“不过我从来没有仔细划分。”

“邱小姐的确不像凉薄之人。”梅瑰嘴角含笑,“如果我没有估错,你今天来大利街不一定是为了看中医,而是为了寻找一些失落的记忆对不对……比方说,你是因为思及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事,借力遵循着他的足迹走他走过的路,对不对?”

邱枫愣瞪着她。

“别太过惊奇,我这人从小爱装一副老人样度人心绪兼多管闲事。我爸妈觉得我太惹人讨厌了,早早把我送到外国读心理学,后来成了一个心理医生,我定不下性子,数年后转职催眠师。”梅瑰凑前身子,优雅地重斟了一趟茶水,看着她说,“但我的八卦性格并无多大改变,比喻此刻,我就能感觉邱小姐你刚刚步入失恋阶段。”

邱枫又被结实地吓了一跳。

“别紧张。”梅瑰淡笑,“闲聊罢了。”

“你猜得没错啊,我们还未正式说分手他就交了个女朋友。”邱枫一抿嘴角,“说到底是他先飞我的。”

“原来如此。”梅瑰望着她,直望得邱枫满身不自在才轻扬起嘴角说,“想不想听故事?”

“听故事?”

梅瑰淡淡一笑,“放心,很短的,不会碍你时间。”

“我洗耳恭听。”

“从前……有一个书生和未婚妻准备成亲,婚期将近的时候,未婚妻突然改了主意要嫁给别人。书生非常痛苦,从此一病不起。就在生死弥留之际,一个云游僧人破门而入,他倒了一碗清水叫书生往水中看去……书生看到荒山野岭中,一名女子一丝不挂地倒在山沟里。一个猎户路过,看一眼,摇摇头走了。一个农夫路过,将衣服脱下,给女尸盖上,也走了。再有一个途经的小贩,过去挖个坑,小心翼翼把尸体掩埋。僧人说,那女尸是他未婚妻的前世。你是第二个路过的人,曾给过她一件衣服。她今生和你相恋只为还你一个情。她最终要报答一生一世的,是最后那个把她掩埋的人,那人才是与她终老的丈夫。”

“故事完了。”梅瑰扭头望着她,“觉得无聊还是悸动?”

邱枫听得如坠入云中雾里,愣看着她不知要说些什么。

“如果我没看错,你是那种习惯把复杂简单化的人,认为结聚在三生石上守望来去的精魂不过是一个动听的传说。所以从来不会费神想知道如果自己此刻立即死去,谁会为你流泪哀伤。”

“……”

“或许你还会讨厌因爱情而来的扭绊,乐得一个人逍遥自在。”

“……”

“然而,你却无法忍受出家为尼的清苦,也没有立誓终身不嫁的坚定,你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终归会对某一个男人怦然心动。那个拖拉着你的手走过风风雨雨,相濡以沫地共度余生的男人,必是前世掩埋过你的人……那个男人,或许就在你身边。”

当梅瑰说出“那个男人就在你身边”的话,邱枫蓦觉身体温度快速下降!背脊手心同时冒出丝丝冷汗!她觉得极度烦躁,甚至想跳起来质问梅瑰究竟在暗示些什么?!心理医生是这样治人的吗?!

“我早已说过我没做心理医生很久了。”梅瑰轻易看穿了她的心思,捧起香茶用两手握着,慢慢把腰身向沙发挨去,“我只是向一个脸上隐有迷惘的女人陈述一个故事。你可以左耳入右耳出,反正你的将来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或许再说得直白一些,对每一个人都没有关系,包括你前男友。”

邱枫颤声低叫:“那、那你为什么又要说?!”

“我只是不想你被人飞了还不明不白,更希望你明白他曾经一番苦心。”梅瑰微叹一口气,“邱枫啊邱枫,你除了有一副好皮相之外,还有什么优点?你不思进取懒散淡泊,甚至从来无愧别人为你的付出。虽然前生有人掩埋过你,今生父母对你疼爱有加,但幸福并非必然,你如此无愧无心,是不是应该要为身边的人内疚一下?毕竟你不同孙猴子从石头爆出来的对不对?”

她瞪大眼睛,“你怎么会知道我和他的事?!”

“因为我早就认识温阳,知道他有个没心没肺的女友,名字叫邱枫。”梅瑰睨她一眼,“所以你不能嫁作温家妇绝对有原因,拿你连楼上那老中医是谁也不知道这事就一清二楚了。”

“他是谁?”

“温阳的伯父,而我是他表姐。”

邱枫呆若木鸡,愣坐着半天说不出话来。胸口处却开始浅浅地痛了起来,先是缓缓揪扯着,渐渐漫延成一股浓重得近乎尖锐的疼痛。与温阳相恋六年,她究竟担当什么样的角色?

热泪悄然滑下,她没有抬手去抹。

梅瑰也没有说话。

轻浅的啜茶声萦回在空间,仿佛在催促邱枫再询问梅瑰一些什么,为自己问她好,为温阳问也好。

她望着梅瑰轻声问:“要怎么才知道谁是前生埋过我的男人?”与此同时,心中豁然明白,其实她很爱温阳,并甘心做着无数庸俗的,为了男人能鼓起蛮劲决意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女人。只是这意识缓慢而来,慢得很叫人可恨罢了。

“我不知道。”梅瑰淡淡说。

“我是否已经错过了他?”

“别把自己的问题推给别人。”

“但我总要知道的是不是?不然我听了故事,又永远捉摸不着头脑,那有什么用处?”

“那本来就只是个故事,就因为你患个小感冒也肯到大利街寻访温阳足迹,贞贞那一杯茶水更把你召唤了上来,如果你没报上姓名,我还懒得说。”梅瑰微微一笑,“其实温阳心中,你永远有一个特殊的位置,他一直渴望你抽出一份心意,思索或者探究他究竟是前生为你驻足,为你掩上衣服还是掩埋你的男人……”

“如果是后者呢?”她急问。

“你们就不会分手了。”梅瑰闲闲啜了一口茶。

“那么,他就是替我披盖上衣服的男人了?”

“不一定,如果是,他就不会在分手以后仍然关心你是否健康快乐。”分明看到她眼中的失落,梅瑰不禁好笑,这妞儿太迟钝了,合该要狠狠教训一顿。

邱枫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话来。自她搬出温家公寓后便没再踏过进去,但温阳仍然十分留意自己。每在公司走廊迎头碰面,他的视线总是凝定在她脸上,直至她拐过弯,走回自己办公室,仍感觉他立在原地张望过来……

上个月她患了重感冒,因为临近二十天长假期,不想额外请假,便顶着苍白如死鱼般的脸色回公司上班,却发现无论早晨中午,都有一杯滚烫香浓的姜茶摆在办公室桌面上,一直摆放了六天。

“在想什么呢?茶凉了就不好喝了。”

梅瑰在叫她。她“啊”了一声,用双手捧起茶杯默然啜着,似乎不这样就不够气力支撑起杯子的重量。

“你认为做人不须为别人的感觉负责,这点我喜欢,并称之为洒脱。”梅瑰顿了一顿,突然莫名其妙低叫一声,“啊,我早前冰镇了一些糖金桔呢,要不要吃?”

未待她说话,梅瑰便站起身子朝厨房走去,半晌,果然捧来了一小碟黄澄澄的金桔子。

“来,试试看,我亲手弄的哦。”

“谢谢。”邱枫用牙签挑起一个,轻轻放进嘴里。

还未嚼动之时,又听得她说:“他怎么为你是他的事,而你怎么待他也是你的事对不对?那则佛教故事无非只是说明一个道理,凡事有因有果,温阳爱你,而你也没有移情别恋,为什么两人还会分手?你想不想探求原因呢?如果想,就自己好好思考发掘,如果不想,现下分手可分得太对了是不是?”

她垂着脸没说话。喉间的桔子味道甜中带涩,隐有一股薄荷的清凉。先是在咽部萦回,然后朝她心窝滑去,似要唤醒麻木良久的神经,穿透软薄不堪的心门……然后,一幕幕曾经的宠溺在脑海掠过,把内中的淡漠和散漫缓缓地逐一击碎!

眼眶再度酸热刺痛,她坐不住了,恍惚着站起身子朝梅瑰告别。

梅瑰也不强留,一脸微笑地站起来为她开门。

走出梅家门口几步,她回头看了梅瑰一眼。后者倚门而立,眼中一抹笑意,如清风拂过的水痕,浅淡存留,仿佛只为要嘲笑她的迟钝,同情温阳一片的痴心。

邱枫转身离去。

她缓缓而行,从二楼走到楼下,从楼下走出大利街,眼泪不知从何时开始,伴随着拖沓的步伐滑了下来。

深信缘分的人常常说,一亿人当中才会有一个她爱的或者爱她的人,更有浪漫得让任何清醒之众都不忍驳斥的人说,两个男女相遇再相爱,是上一世三千次的回眸换来的。

三千次?脖子都酸了吧?尤其以她这么懒惰的人,碰着个肯为自己回头三百次,或者三十次外加一件衣服的男人就懒得再等下去了,所以当年的她选择了在身边冒头最多的温阳。

曾记得他问过她,为什么你总是那么散漫?对人也是,对物也是,却对石头和仙人球情有独钟。它们在你心中究竟代表着什么?真的比人还重要吗?

她耸肩说,我要它们的时候掏点钱就能拥有,不要时,放在墙角边十年八载它也不会因此而生气,更不会因为喜欢而生出诸多累赘,单这一点,就比人类高贵得多。

温阳愣瞪着她说不出话来,自此,他没有再问过同样的话。

于是,她揣着一颗懒怠的心,依旧散漫无忧地活着,终日闲荡来去在一座车水马龙的城市里,做着毫不羞愧地自我感觉良好的人。直至父母逐渐老去,直至她不得不长大。然后,被一直以为很宠爱自己的男人甩了。

默然走至公车站。一台满载乘客的巴士从面前走过,是她要乘坐的车号。没有人下车,她也没有机会坐上车。

微叹一声,轻挨着身边的巴士路线图站着,视线略过弥敦道两旁各式各样的招牌,然后停在对面横街口一间名叫“食出真美味”的腊味店,久久不远移开。

去年,两人刚刚开始同居,温阳是个传统型男人,假日喜欢收拾屋子擦门拖地,然后扯起她手拖着手去菜市场选晚餐材料回家煮。那天是冬月大寒,温阳一大早爬起来摇醒她,说今天要按乡下俗例晚餐煮腊肉糯米饭吃。

这款食物要加很多很多的配料,香葱,虾仁,腊肉粒,鸡肉粒,松子仁,还有油炸过的花生米。然后再煮一大锅糯米饭,把煮熟的配料倒进去,拿来两支干净的竹棒搅拌均匀,用手捏成一只只鸡蛋般放在盘子上送上餐桌,也有嫌太麻烦就用小碗装着,再熬一锅能消食的芫荽肉片汤就着吃,这才叫捧得上桌面的大寒应节食物。然后一伙人围着捧住香喷喷的糯米饭“呼呼”吹着吃,“嘘嘘”吸着汤谈天说地,过一个又热闹又满足的大寒节令。

于是温阳说好他当主厨她当副手,两人手挽着手兴冲冲跑到楼下买材料去,及至走到外面,温阳一摸口袋,才记起刚才聊得太兴奋忘记带钱包,邱枫更是怕手冷没拧手袋。两人站在路边翻衣揭袋左掏右挖了半天才凑了一点小钱,数了一下,只有七十多元!

他们随即爆笑!说就要试试用这点小钱煮一窝香喷喷的糯米饭!两人用力互点一下头,开始由菜市场头磨嘴皮至市场尾,果然挽回一大堆配料。

两人拧着满手的胶袋兴冲冲拖拉着手回家煮饭去,快到家去了,温阳才猛然记得忘了买腊肉!这可是最重要的配料,绝不能省了去,可口袋只剩下十元了,怎么办呢?

她眨着眼睛说让我出动美人计啦,把腊肉小子电个三魂不见了七魄,一定能用十元钱买回二十元的东西!然后拉起用极度怀疑的眼神睨着自己的温阳,飞似的朝对面横街口那间腊味店冲去。

卖弄了N个电眼,几乎磨烂了半张嘴皮,邱枫终于令那个卖腊肉的小子切多了一点儿给她。两人迅速逃离现场,然后站在街角“哈哈”大笑……直笑得她“哎哟哟”地偎在他身上直不起腰,才互搂着歪歪斜斜走回家去……

六年了,他们一直用这种方式相处,她傻,他陪她傻;她笑,他陪她笑。

她过分的时候他会把她拉回原位。他沉闷的时候她轻易令他松驰下来。

退后两步,呆呆坐在路边商场的橱窗边沿上,车子在眼前飞驰,一辆又一辆。眼中流出泪水,景物渐渐变得迷糊,脸颊很痒。很想知道他前世究竟有没有掩埋过自己,很想。

如果有,她会哭,会妒忌那个女人;如果没有,她想揪温阳出狠狠骂一顿,揍一场。

脑海突然想起一首歌的名字——《谁的眼泪在飞》,歌词大意指流星的眼泪是伤心的,恒星的眼泪是快乐的。如果选择了流星的眼泪,从此会有一颗不快乐的心,再无法知晓恒星眼泪的快乐味道……

突然觉得孤独很可怕,她从未如此地害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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