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跟定了她一生,折磨了她一生,又终于无情地把她夺走了。这难道是上帝安排的吗?
母亲往家门口拢柴禾,拢得很高很高,像一座小山一样,为了抵御外面整整一个冬天。冬天像一条狼,在外面肆虐地叫着,撕扯着我们家的门框。母亲往灶底下塞柴禾,湿漉漉的柴禾,冒出浓浓的青烟,母亲剧烈的咳嗽便顺着青烟飘出来,飘得很远很远。
不知有多少个冬天了,母亲在大风中咳着,用围巾裹住了嘴,也裹不住这阵阵强烈的咳嗽。咳嗽是从胸腔内发出的,像重音鼓,能将左右肺击穿。母亲在大风中走着,像一片单薄的树叶,随时可能被大风刮走。
我们的草屋在大风中飘摇,像汪洋中的一条船,像冬天里的一座岛。
母亲将被子裹得紧紧,从门缝中看到外面的冬天。冬天狰狞的面孔,睁着令人惊恐的眼睛。
母亲的一生都是冬天,从做童工开始,光着的脚丫子踏在冬天的大地上,麻木得已经不感到疼痛,僵硬的手指间纺出一丝一丝的线,冬天从胸腔内长出,汇成强有力的咳嗽,在夏天也爆发出冬天的巨响。
这构成我们家的宿命。
我对冬天记忆尤其深刻。冬天永远是一副凌厉而威严的面孔,在它的威吓下,弱小的母亲不停地颤抖,像风中刮着的干枯的树叶。母亲惊恐万分的咳嗽,像一面重音鼓,重重地击打着我的心房,竭力想将我脆弱的心房洞穿。
父亲是在那个冬天来临之前被一场大风“刮走”的。此后冬天跟踪我们整整十年,并注定跟踪我们一生。母亲的心中结着一层厚厚的冬天。我每一次从南方回来,就看到母亲的小屋在风雨中飘摇着,她的咳嗽从风中传出,传得很远,穿过冰封的河床,把河那边的一只老鸹给吓跑了,嗷嗷直叫。母亲的咳嗽有时我在遥远的南方也可以听到,在夜晚。有时我早晨起来,看到我整个枕头都湿透了。我常常在南方的梦寐中泪流满面。似乎听到母亲的咳嗽,将我薄如蝉翼的心房一下子就给洞穿了。
我们比任何人都渴望春天的到来。我渴望春天到来,母亲的咳嗽就会立刻停止。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冬天已深入母亲身体内部,什么药物也赶它不走,它是赖在里面了。有一年冬天差点把母亲给掠走了。母亲拼命地朝向人间呼救,我用桃条帮她驱赶着死神。死神从母亲的大脑、喉咙、胸腔、腹部,已经延伸到脚跟,使母亲的躯壳已经浮肿得变形了。母亲阵发的咳嗽从北方一直跟踪我到南方,在一个小车站,一位老中医授给我一个偏方,母亲又奇迹般地来到春天了。我想这全亏了人间除了冬天外,还有春天的温暖。
可母亲的咳嗽没有停止,冬天的冰凌在她体内向生命的尽头延伸。
1995年的冬天,母亲的咳嗽终于停止了,永远停止了。我长舒了一口气,阿门!如果母亲是过了80岁,我会为她祝福的,可她只活了67岁,像一片干枯的树叶,在树枝上悬挂了很久,摇摇欲坠,终于被摇落了。母亲的一生很少感受阳光,即使我想让她在晚年多感受些,她也无福消受了。冬天跟定了她一生,折磨了她一生,又终于无情地把她夺走了。这难道是上帝安排的吗?。
(李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