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有一种情叫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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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父爱沉重如坯

父爱沉重如坯,它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灵,赐给我踏踏实实、奋发进取的人格力量。

二十多年以前,土坯还是农村盖房的主要建筑材料。一块坯大约有30斤重,而衡量一个人是否能干,一个重要标准就在于他能在一晌脱多少坯。父亲最拿手的估计就是脱坯,他的苦干实干在方圆十几里出了名。

我上小学以后,教室后面的操场常被父亲占用半边。在操场上体育课时,我常常看到半湿的土坯在阳光照耀下幽幽地闪亮。父亲说:早些年,村子里建房时,有一半儿的坯就出自他的手下,家里的花销,也几乎全靠父亲卖坯所得。

作为农村孩子,父亲的勤劳值得自豪。可是,所有同学都知道那位又黑又瘦的中年人是我的父亲,所有的同学就开我的玩笑。更令我尴尬的是,每当父亲在操场上脱坯累了小憩时,总喜欢凑到教室窗外看我上课或念书,这时,教室里就突然寂静下来,我便知道父亲又来看我了,每当我们双目相对,教室里就发出一阵哄笑。

不知何时就有调皮的同学喊:胡子胡子你别看,你爹是个脱坯汉;胡子胡子你别闹,你爹脱坯呱呱叫。这个顺口溜很快就流传开来,调皮的伙伴成群结队在街上有节奏地唱。我的心中常常涌出无限的委屈。

在我初中即将毕业的那年夏天,一次自习课上,我聚精会神地朗读英语课文时,喧嚣的教室突然又沉寂一片,我下意识地向外看,父亲又在窥视课堂。我们相视的一刹那,同学们又是哄堂大笑,很快又有同学叫:胡子胡子你别看,你爹是个脱坯汉——我终于无法忍受。我从教室里跑出去,在操场拦住父亲,说:“爹,你别脱坯了。”

爹刚把一锨泥填进坯模,他直起腰来,惊愕地望着我。这时,教室里又传来整齐的顺口溜:胡子胡子你别闹,你爹脱坯呱呱叫。我的头颅嗡的一声,泪水就滴了出来。我伸出脚来,对着父亲刚刚出模的坯,一个接一个地踏下去。一个两个三个,一拉溜儿如同士兵般排队的坯上嵌下了我一连串的脚印。就那么一刹那,父亲呆了,他半晌的劳作毁于我的脚掌……回到教室,我伏在桌上号啕大哭。刚才还热闹的教室出奇地宁静。我伏在桌上一直哭着,不知不觉地累得睡着了。醒来时,教室里已空无一人。毒辣辣的阳光射进教室,我眯起眼睛,向教室外望去,一下子惊呆了。

父亲正把我踏坏的几十块坯一块块地搬进泥堆里,加水、加泥,重新装进坯模,他弯曲的身体的正前方,又如同士兵般排列出一行土坯。

我来到操场,父亲的脊背黑黝黝地闪亮。一道道的汗水从父亲的背上淌下来,父亲的短裤全被湿透。良久,父亲转身发现了我,他慈祥着,父子俩相视无言……几天后,我以七分之差中考落榜。接到成绩单的那天,回到家里,父亲沉默无言,眼睛中露出了很深的失望。

中午,突然下起了雨,父亲唤醒正午睡的我同他一起去盖坯。风雨交加,全家人在学校的操场上忙活着,我们把上千块坯摞起来,盖上塑料布。雨越下越大,有一半的坯被泡在水中烂成泥团,有几摞坯垛经不起风雨吹打轰然倒塌。

全家人手忙脚乱,父亲辛苦一个月脱的坯多半成为废品。风雨中,我看见父亲的脸庞痛苦得变了形,终于,父亲哇地失声大哭。全家人也号啕大哭起来。

回到家里,父亲没来得及换下湿漉漉的衣服,就让我拿出成绩单,喝令我跪下。父亲一字一句地说:“你爹是脱坯的,你别以为你爹脱坯丢人,考不出成绩才真正地丢人。学习功课,就得像脱坯一样,要吃苦要踏实。你爹要脱一辈子的坯,就是为了你一辈子不脱坯。”

一个月以后,父亲托人让我进县城复读,离开家门前,父亲塞给我50块钱,沉重地说:“儿子,这是你爹半个月脱坯的收入,是你爹一滴汗水摔八瓣挣来的。好好学习,再考不上,就回家跟我学脱坯……”

1986年的秋天,我接到了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父亲送我到北京,我们逛遍了故宫、北海、王府井。最后,在天安门广场纪念碑那高高的台座上,父亲说:“孩子,你终于不用卖力气脱坯了。好好学习,你看,天安门那么好,故宫那么高,都是用一块块坯垒成的。”

在前门地铁站,我与父亲分手了。父亲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后,我回头又一次端详天安门城楼上的大方砖,脑海中浮现起父亲脱坯时弯曲的黑黝黝的脊背。父爱沉重如坯,它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灵,赐给我踏踏实实、奋发进取的人格力量。

(胡子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