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有一种情叫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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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你可听到那串风铃的声音?

我心里动了一下。我想,挂在老人窗口的那串风铃一定响了。

她是一位母亲。她的儿子,曾经跟我一样,也是一位电台节目主持人。可是,一场意外的车祸,夺去了他宝贵的生命。从此,这位母亲万念俱灰,痛不欲生,整日将自己关在小屋里,捧着爱子的照片默默地流泪。

直到有一天,她无意间打开收音机,偶然地,听到了我的声音……她打电话告诉我她今年已经六十六岁了。这让我很吃惊。我从没想到我所主持的青春热线节目居然还会吸引这么大岁数的老年人。她说:张好啊,我真的很喜欢你的节目——每天晚上,我只有听过你的节目才可以安稳入睡,比吃任何药都灵呢……我在电话线的这端矜持地对她说“谢谢”,正如我对成千上万写信给我或打电话给我的观众一样有礼貌有分寸而且很客套。

她第一次打电话给我是在一个有风的晚上。风将我挂在窗口的风铃吹得叮当作响。她听到了,说,那风铃声可真好听,跟你的声音一样呢……那之后她便经常打电话给我,很罗嗦,几乎每次都会强扭着人东拉西扯地唠上老半天家常。最初,我还可以耐着性子去忍受她无休止的唠叨。

但久而久之,我便有些不耐烦了。我对她总是没有时间限制地来占用我的工作时间而感到非常不满。

有一晚我正在紧张地赶写杂志社的一篇约稿,她的电话又一次不期而至。我写作时最痛恨被别人无端地扰乱思路,因此很委婉很客气地告诉她:真是很对不起,我今晚正忙着,咱们改个时间再聊好不好?

我以为我这样就可以让她感受到我对她的拒绝,却不料她竞死死握着话筒不肯放松,紧迫紧问:那改到什么时间?你什么时间才有空?我再打过来……我觉得这个老太太实在不知趣得很,而我对她的忍耐也的确达到了极限,便只好冷冷地说:以后再说吧。挂断电话。

没想到几分钟后她的电话再次打了过来:张好,我……是不是很烦人啊?

我极小心地在脑海中选择着词句:大妈,我真的很忙啊——桌上有几百封信要回,杂志社在催稿,而我的节,目还没选好音乐碟……我真的没有时间陪您说话的。您……可不可以在您想说话的时候,找您的家人多陪陪您呢?

老太太在电话那头怔忡了很久,才幽幽地告诉我:我……已经没有任何家人了。我一下子呆住了。

也就是那天晚上,在温柔的夜风的吹拂下,我听到了老人给我讲述的,关于她和她儿子的故事——老人一生命运多舛。她很晚才结婚。可是她的丈夫在“文革”时却又被打成了“反革命”,惨死在“牛棚”里。而那时,儿子才刚满周岁。二十多年艰难而漫长的岁月里,老人那么精心那么细致地哺育着自己的孩子,苦巴巴地供他读了大学,又成为一家电台的节目主持人。谁想到他才二十五岁,就走了……而现在,老人隐忍着内心所有的伤痛,缓缓地告诉我说:我活下去的惟一理由,就是在每年清明时节,在儿子的坟前,添一把新土,献一束白花……老人在讲述这段故事时,语气平静得如同夏夜缓缓飘过的轻风。可我……却那么真切地感受到了那掩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永远无法抹去的哀伤和疼痛。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也曾眼睁睁看着我的亲人们,一个个离我而去。我知道一个人远离了天伦之乐,孑然一身活在这世上是何等的孤苦和无助。我同样知道一个白发人哭黑发人,又是怎样的悲酸和无奈。我决定去看看她。

老人的家在距城里很远的一座小县城。我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找到她的住处。我没想到一个才六十六岁的人竟然已经如同八十岁那般苍老而衰弱了。她颤颤巍巍地站在那里,双手在空中摸索了好半天才抓住我的手,她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

那天我陪她坐了很久很久。当我知道她最喜欢听郭兰英的那首《南泥湾》时,我唱起了这首歌。这时,老人悲戚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心的微笑。

我多么希望我能抹去她心中所有的伤痛,而给这位孤苦无依的老人换回一个幸福无比的晚年。可我,既没有任何能力去留住时间的脚步,更没有丝毫办法去改写老人一生的命运。我,只是含着泪,一遍又一遍地唱着那首的莉泥湾》,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希望那温柔的旋律,永远地回荡在老人的心中。

我要离开时,老人又一把抓住我的手:孩子,自从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我就觉得你跟我儿子真是像极了。结果,我猜得没错,你果真跟他一样……心地善良,又聪慧过人。

我说:大妈,如果您儿子还在,他一定比我做得更好。我所做的,不过是所有的儿女都应该做的。只是,我想请大妈答应我,无论咱们的生活中遭遇了怎样的打击和不幸,您都要……好好地活着。

老人在小保姆的搀扶下,送了我一程又一程,直到我已经乘上返城的汽车,她才终于喊道:孩子,记着有空时……再来家坐坐啊!

可是,那之后,我整日昏头转向地忙乎着我的工作,甚至连电话都很少给老人打了。

而她却开始挂惦着我的生活我的身体我的一切,好似永远担心我吃不饱穿不暖工资不够用似的,开始频繁地寄东西给我并警告我说不准退回去。

有一回在电话里我终于向老人说:大妈,您别再寄东西给我了,您的心我领了,可是东西我是万不能收的——您听我的节目,已经是对我的最大的关心和支持了。

她在电话那端沉默了好一会,才说:孩子,你可以拒绝一个听众过份的热情,可是,你却没有理由拒绝一颗母亲的心啊!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的生活突然间变得异常纷繁,我的新书出版了,朋友又邀我去拍电视剧,还有无数的晚会请我去做主持人……我成为一只飞旋的陀螺,将那位痴痴地等待着我的消息的老人给忘记了。

再次见到老人已是三个月后,她是来和我告别的,要去北京治眼睛。

她满怀喜悦地憧憬着等她把眼睛治好了,就可像正常人一样给予我生活上的帮助和照料了。她说:孩子,你说得对,无论遭遇怎样的打击和不幸,咱们都该好好地活着!可是做为母亲,如果不可以给自己的孩子一点帮助的话……又怎么能够安心呢?

那晚在我的工作间老人又听到了我挂在窗口的风铃声。她笑着说:我那个儿子,也总爱在窗口挂这么一串风铃的。他总说,当远方有亲人在想他或祝福他的时候,那风铃便会叮当作响。你们俩啊……连这一点都这么像。

走时,我取下那串风铃,交到她的手中:大妈,以后您在北京就听不到我的节目了。我把这串风铃交给您,当您听到它的声音时,那就是我在跟您说话呢……老人没说话,但我却能感受到她内心深处的那份喜悦和满足。我这才明白,其实,我们的母亲,有时就只是需要一串风铃的。

老人去了北京后给我来电话,告诉我她一切都好,还告诉我在她动手术时,执意让医生将那串风铃带进手术室里。老人说:孩子,我一听到那风铃响,就什么痛也不怕了。

再后来,老人给我写了封信过来。我才知道她的眼睛手术已经做完了,却必须继续住院,因为除了她的眼睛之外,还有很多可怕的疾病正在侵蚀她的身体——全是这次才检查出来的。

读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里非常沉重。这才发现,有一种亲情,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深驻我心——那是一位儿子,对一位母亲深深的牵挂和忧虑。

写作的这一刻,正有一阵风缓缓吹过。我心里动了一下。我想,挂在老人窗口的那串风铃一定响了。而我,只是想告诉老人:或许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已失去了太多的亲人,可是只要我们心中还装着一份不变的真情,那么在我们有生的日子,同样会找到比亲人更亲的人和比亲情更深的情!

(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