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女儿还活着,是她苦撑两天的惟一理由和希望。
在土耳其旅游途中,巴士行经1999年大地震的地方,导游趁此说了一个感人却也感伤的故事,发生在地震后的第二天……地震后,许多房子都倒塌了,各国来的救难人员不断搜寻着可能的生还者。
两天后,他们在缝隙中看到一幕不可置信的画面——一位母亲,用手撑地,背上顶着不知有多重的石块:一看到救难人员便拚命哭喊着:“快点救我的女儿,我已经撑了两天,我快撑不下去了……”她七岁的小女儿,就躺在她用手撑起的安全空间里。救难人员大惊,卖力地搬移在上面、周围的石块,希望尽快解救这对母女,但是石块那么多、那么重,怎么也无法快速到达她们身边。媒体到这儿拍下画面,救难人员一边哭、一边挖,辛苦的母亲一面苦撑等待着……透过电视、透过报纸,土耳其人都心酸的掉下泪来。更多的人,放下手边的工作投入救援行动。
救援行动从白天进行到深夜,终于,一名高大的救难人员够着了她的小女儿,将她拉出来,但是……她已气绝多时。母亲急切的问:“我的女儿还活着吗?”以为女儿还活着,是她苦撑两天的惟一理由和希望。这名救难人员终于受不了,放声大哭:“对,她还活着,我们现在要把她送到医院急救,然后也要把你送过去!”他知道,如果母亲听到女儿已死去,必定失去求生意志,松手让土石压死自己,所以骗了她。
母亲疲累地笑了,随后,她也被救出送到医院,她的双手一度僵直无法弯曲。隔天,土耳其报纸头条是一幅她用手撑地的照片,标题“这就是母爱”。长得壮硕的导游说:“我是个不轻易动感情的人,但是看到这篇报道,我哭了。以后每次带团经过这儿,我都会讲这个故事。”
其实,不只他哭了,在车上的我们,也哭了……
母爱无言
服刑的儿子接过这堆葵花子肉,手开始抖。母亲亦无言语,撩起衣襟拭眼。
听说过两个有关母亲的故事。
一个发生在一位游子与母亲之间。游子探亲期满离开故乡,母亲送他去车站。在车站,儿子旅行包的拎带突然被挤断。眼看就要到发车时间,母亲急忙从身上解下裤腰带,把儿子的旅行包扎好。解裤腰带时,由于心急又用力,她把脸都涨红了。儿子问母亲怎么回家呢?母亲说,不要紧,慢慢走。
多少年来,儿子一直把母亲这根裤腰带珍藏在身边。
多少年来,儿子一直在想,他母亲没有裤腰带是怎样走回几里地外的家的。
另一个故事则发生在一个犯人同母亲之间。探监的日子,一位来自贫困山区的老母亲,经过乘坐驴车、汽车和火车的辗转,探望服刑的儿子。
在探监人五光十色的物品中,老母亲给儿子掏出用白布包着的葵花子。葵花子已经炒熟,老母亲全嗑好了。没有皮,白花花的像密密麻麻的雀舌头。
服刑的儿子接过这堆葵花子肉,手开始抖。母亲亦无言语,撩起衣襟拭眼。她千里迢迢探望儿子,卖掉了鸡蛋和小猪崽,还要节省许多开支才凑足路费。来前,在白天的劳碌后,晚上在煤油灯下嗑瓜子。嗑好的瓜子肉放在一起,看它们像小山一点点增多,没有一粒舍得自己吃。十多斤瓜子嗑亮了许多夜晚。
服刑的儿子垂着头。作为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正是奉养母亲的时候,他却不能。在所有探监人当中,他母亲衣着是最褴褛的。母亲一口一口嗑的瓜子,包含千言万语。儿子“扑通”给母亲跪下,他忏悔了。
一次,一结婚不久的同龄朋友对我抱怨起母亲,说她没文化思想不开通,说她什么也干不了还爱唠叨。于是,我就把这两个故事讲给他听。听毕,他泪眼朦胧,半晌无语。
爱的符号
无须语言,甚至无须何种方式,父爱,只默默生成,慢慢积淀,静静流淌……父爱中蕴藏着的,是太阳的光泽,是莽莽苍苍山林的气息。无须语言,甚至无须何种方式,父爱,只默默生成,慢慢积淀,静静流淌……入狱改造几年了,对家人的思念与日俱增。同监犯人之间常传阅家信,算是分享亲情吧。我也因此看过很多别人的家信,常使我感慨心酸。
最让我感动的,还是一名皖北籍犯人的家信。他家人称他为狗伢。
狗伢家住几千里外的一个偏远山村,父母都是聋哑人。因为穷,村里几乎没有人读过书,能把一封信念出大概的也没几个。而要动笔写信,只有求离家几里外的那所学校的惟一一名老师。他父母一个大字不识,想求人写吧,儿子坐牢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给他写信,便是家中一件大难事了。
狗伢刚入监时,看到别人捧读家书时那种陶醉的神情,羡慕地不得了。可他知道家里的情况,只好深夜蜷在床板上暗自垂泪。
就在那年冬天,狗伢那思子心切的聋哑父亲,卖掉家中仅有的一头年猪,从几千里外风尘仆仆赶来广东探望他。当时别人喊他有人探望,他死也不信,直到值班干部亲自来喊,狗伢才相信这是真的。
一个心焦难语的山里老人,一个思亲欲疯的囚子,我实在想不出这样一对久不见面的父子,会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心情。
狗伢接受探望回来时,带回一包焦黄喷香的小咸鱼干,这是他聋哑的父亲千里迢迢送来的惟一一点东西。好长一段时间,狗伢都舍不得吃。听他讲,这种比小拇指还小的鱼是他家乡的特产,每年只有秋天才会出现,而想要逮住它,只有垂钓。不知道他父亲钓了多久,才能攒上这么一大包。
一天晚上收工后,狗伢照例拿出那包放了好久的鱼干,坐那儿发呆。
有个广东犯人嘲笑他说:“这不是我家喂热带鱼的鱼食吗?难道你爸是卖鱼食的,卖不完才拿给你!”气得狗伢要跟他拼命,大家劝说了好半天,直到广东犯人道歉,才平息了狗伢的怒气。事隔不久,狗伢拿了封信神秘地找我说:“喂,给你看我的信。”
展信一看,我呆住了!一张千皱百褶沾满汗渍的32开田字格的背面,竟没有一个字,只画满了千奇百怪的图案。看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狗伢说这是他爸上次探望时与他约定好的交谈方式。
原来,探望那天,哑父比划着家里太穷,以后不能常来看他,想他时就会给他写信。狗伢吃惊父亲什么时候会写字了。哑父忙“解释”:画个“小狗”就是喊他狗伢;画个“0”就是家中一切安好;画个“△”就是家中有事……狗伢不忍扫父亲认真欢喜的兴致,忙从政府发的零用钱账户上买了50个信封邮票,写上自己的名字和监狱的地址。这样,只要他父亲在纸上画上一些相关的图案,往里一装就行了。
看着那满页似像非像的图案,我实在不忍想象一个白日在田里劳累了一天的老人,晚上佝偻着身子,借着昏黄的灯光,用那双握惯了锄杆的龟裂的大手,笨拙地捏着笔,吃力地一笔一笔画着……那是一幅怎样的景象啊!
我禁不住流泪了,这是我第一次为不相干的人流泪。
从那以后,每隔一个月,狗伢总能收到一封哑父寄来的别人无法看懂的家书。后来,信中又多了些新内容:比如春天,信里还会夹了一朵桃花或一片油菜叶——狗伢就知道家里的桃花开了,油菜也长高了;秋天,信封里会装进几粒饱满黄灿的稻谷——他就知道家里的收成很好;在寒冬到来时,父亲常常会画上一件肥大的棉袄——那是父亲在叮嘱他:天冷了,别忘了加衣。
年复一年,一封又一封家书源源寄来,没有一封是画“△”的。
可是这期间,狗伢的母亲去世了、父亲抱病在床、房子被洪水冲倒……是父亲用一双有力的大手,把一个个“△”抻成一个个“0”,用宽宏深沉的爱,为狗伢撑起一片亲情的晴空。
良知一点点被唤醒,灵魂一点点被净化,那年5月,狗伢立功减刑提前出狱了。
临别前夕,狗伢对我说:“志坚,把我爸这几年写的信留给你作个纪念吧!别忘了,不论在哪里,都有一个牵挂我们的家。你也要早点回家呀。”
捧着这被狗伢视为命根子的沉甸甸的父爱,我久久无语。是啊,我也该回家了。
母亲的清醒一刻
灾难可以夺走一个人清醒的神志,但永远夺不走一颗母亲的心。
灾难从来不会用怜悯去选择施虐对象。
她是一个疯女人,她的神志常常处于混浊状态,每每遇到惊吓就会失常,要么瘫痪、要么发狂。这天晚上,她和三个儿女或躺或坐地挤在一张床上看电视。晚上九点多了,她想起还没有喂猪,在穿过堂屋去厨房拿猪食时,突然发现房顶簌簌地向下掉泥灰,她便走到门外,想看个究竟。她刚走到门外,就看到房子化雪一样慢慢往下塌。
前一天,当地下过一场大雨,她家的土坯房当时被水淹了,连墙根都泡软了,但她并没有意识到房子会出现什么异常。她一下怔住了,脑子一片空白,只感觉自己似乎要晕倒。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一遍遍在心里提醒着自己:“不能晕倒。”
突然,一片混沌中传来小女儿的呼叫声:“妈妈!快帮我撑起!”她一下清醒过来,意识到三个儿女在房间里。她急忙问:“你们有事没有?”
这时候,她听到大儿子的回应:“妈妈,我们都还活着。”
确定三个孩子都还活着,她立刻扯开嗓子喊人救命,但那天晚上她的丈夫不在家,附近的邻居也都外出了。漆黑的夜色中,喊叫声悲切、凄凉、无助。喊叫了一会儿,只有风声回应着她,她等不及了,决定自己救孩子。她开始循着孩子们的声音疯狂地扒残垣、瓦片和泥土,她一边疯狂地扒着,一边和几个孩子轮流着说话。
她问大儿子:“儿子,你们有事没有?”
大儿子回应着她:“妈妈,我们都还活着!”
这时候,她听到小女儿忐忑的声音:“哥哥,是不是下冰雹了?”
她听到大儿子镇定地回应着妹妹:“不是,是房子垮了。别怕,妈妈在救我们!”
她又听到小儿子虚弱的声音:“哥哥,我吸不了气了!”
她再次听到大儿子镇定地回应:“别怕,有哥哥在呢!”
她终于知道,灾难发生后,她的大儿子的手脚虽然都被木头压住,右手臂钉进了一颗钉子,但仍然撑挺着用身体顶住垮塌下来的横梁,用身体撑起了一片高不过几十厘米的狭小空间,将弟弟妹妹护在了身下。
孩子们命悬生死让她更加忐忑,她更加疯狂地扒,泪水噼啪滚落着。
她感觉自己的双手越来越疼,脚也开始发软。她一边继续扒着,一边鼓励着自己:“不能晕倒!”灾难撕破那晚的安宁,鲜血染红了那晚的夜色。
终于,她看到了纱帐,知道挖到床了。她一把撕开纱帐,将三个孩子拉了出来。
这个事件发生在2005年9月13日的璧山县大兴镇万民村,那位身患精神病的母亲的名字非常普通——安昌贤。
灾难可以夺走一个人清醒的神志,但永远夺不走一颗母亲的心。猝不及防的灾难常常让人们变得异常渺小,但常常也是唤醒那些平日里被埋藏起来的人性之光铿锵、凛然和鲜亮的时刻。
(澜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