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乡村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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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生活课

雪白的浪花从遥远的山峦里汹涌而来,一层层地,犹如翻动着母亲的人生课本。蜗居在遥远的都市,眺望着家乡的浪花,一刹那间把我淹没在大苦大悲大爱的母亲生活课里……

母亲生我的时候,正是荒年,每天到处都有饿死人的消息,就是这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日子里,丝毫没有挡住母亲要生下我的渴望。母亲拖着怀孕的身体一边跑很远的路去寻找食物,一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肚里的我,用艰难的劳碌来维持两个人的生存。不幸的是,母亲在即将分娩的日子里,突然发起了高烧。当时母亲没有对任何人说,也没有去医院治疗,她暗地里想,挺一挺就会挨过去的,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吧。晚上父亲回来了,看着无精打采的母亲,一摸额头,吓得不得了,顾不得风雨,用那张古老的木床,父亲又从庄上请了四个劳力,连夜把母亲送到了公社医院。在医院里,母亲在高烧的迷糊里,仍旧一个劲地喊不要打针吃药,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啊……母亲在回忆时跟我说,那次病真厉害啊,把我的嘴唇都烧得裂开了,嘴唇都是血。我问母亲,生病了怎不去医院?出了危险怎办?当心连大人的命都丢了!母亲笑了笑,一是你父亲穷,再是听人说吃药打针要影响孩子将来的健康,药带三分毒啊……

生命的最初一课里,我读到了母亲那惊心动魄的一页,是那么辛酸,那么凄美。上学了,家里依旧没有摆脱贫穷的状况。母亲一狠心,一把掐断正在土屋里识字的大姐、二姐上学的路,把那叮叮当当的铃声留给了我,把痛楚深深地埋在她自己的心里。就这样,大姐、二姐和母亲一起扛起了家的责任,在土地上开始了自己生命的犁铧。童年时,从课堂上归来,母亲总是把最好吃的玉米棒留给我;从街上回来,母亲总是把最好吃的油条、麻花买给我;赴宴回来,母亲总是把最好吃的糖果省给我。记得有次母亲到遥远的河西走亲戚,几天后回到了家,便迫不及待地从贴身的衣兜里拿出个包裹来,那是手帕包的,一层层解开来,竟是一只发干了的苹果。母亲愧疚地说,人家给了我一只苹果,我在怀里揣了几天,原本想给你吃,谁知道却干成了这个样了,说完还不停地惋惜着。

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我解开了母亲心头的无数忧愁中的之一。因为母亲有句挂在嘴边的话:我就愁你……小时候母亲说我愁你怎么长大啊,念书时母亲又愁我的将来。当我把红红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递给母亲时,母亲经久的皱纹瞬间开了花,那段日子,母亲的脸上挂满了喜悦。在小村里,我是第一个从目不识丁的穷人的家庭里走出的大学生,也为含辛茹苦的母亲和老实巴交的父亲挣得了光耀的门楣。之后我在母亲的守望里辛勤地苦读,取得优异的学业,同时从邮局或车站取那用汗水从泥土里挣来的钞票和粮食,一取就是五年啊!

工作期间,母亲时常打来电话,吃饱了吗?一个人注意身体啊,少喝酒啊,钱够不够用啊?冬天里,母亲又叫姐姐上街称了毛线,打了件毛衣请人捎来。其时,母亲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每当工资发下来时,我会从超市里买点东西送给母亲,这也是儿子开始回报母亲的时候了。我对母亲说,不要再辛苦了,不要再节省了,您只要身体好我就安心了,我能照顾好自己。母亲一看我大手大脚花钱就显得生气,浪费钱干啥?省着,现在连个房子都没有。母亲说,等哪天你在城里成家了,买房了,我再大吃大喝不迟……为了让母亲不再操心,我结婚了。不久,用我们夫妇俩的工资,再加上到银行办了按揭,终于在城里买了房子。我把这事高兴地向母亲汇了报,母亲非常地高兴。她特地从老家赶来,不顾楼层高,蹬蹬蹬一下子就上来了,左打量右打量,一会儿说这儿好,说那儿不好,要不就是这儿干什么,那儿干什么,吩咐我这或那的。母亲耐心地说着,还从衣兜里拿出多年积攒的五千元钱。母亲说,这都是你每月给我的零用钱,你看,我给你收得好好的,拿着帮补一下。望着母亲包得整整齐齐的五千元钱,我一阵酸楚。后来有一次我回家,闲谈中父亲对我说,你看,你妈又在为你的按揭贷款发愁呢?

生我养我的母亲,在您的世界里,为了儿女您总是有数不尽的忧愁;在您生活的课程表里,儿女就是您一生的文章,就是您读懂人生的全部啊。您何时能为自己考虑考虑,让儿女们还您一个晚霞满天的岁月!

火红的福字

除夕将至,在节日浓墨重彩登场之际,透过红红的盖头,那方方正正的“福”字,宛如一缕冬日的暖阳、深夜遥远的钟声,抵达我心灵的庙堂,布满我忧伤和肃穆的天宇。

贴福字,乡下的春节里是必不可少的传统习俗,和打年糕、剪窗花,散发着浓浓的年味。记忆中的乡年,总是那么充满古老和质朴的诗意。安静祥和的乡村,那段新年前的时间里,耳畔充满的是孩子们的鞭炮声。天空飘落下大团大团的雪花,在黑色的光秃秃的参天大树上,在灰色的村落以及稀疏的麦田间,构成了村庄最古朴的诗句。鸡鸭鹅的欢叫、鸟雀的啼鸣则鲜活了乡村明亮的额头。最诱人的就是家家户户的厨房里,从冬天封锁的寒冷中冒出香喷喷的美味来。年前的美味佳肴都躲藏在母亲的双手里了,我们这时总会瞪大眼睛,等待着新年的降临。

然而,新年与我却是一种难言的诉说。咱家祖上识字不多,其实文盲的仅是父亲。父亲说过年倒不怕,担心的就是门对子无人写啊!(春联我们那叫门对子)咱村识字的人不多,这样一来,仅有的文化人成了全村最受敬重的宝贝。平常谁家来了客人或红白喜事,总会把他们抬举得高高的。每到新年,他们家门口,总会排满了写门对的人,手里拿着早已裁好的红纸,在翻飞的雪中等待着。那庄重严肃的表情,让我一生忘不了。父亲把那时六岁的我抱在怀里,一股暖流把我包裹着。我对父亲说,我们走家吧,不贴门对吧。谁知道父亲狠狠地瞅了我,说什么混话……。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发了脾气。难道写门对在农人的心里,是那般的神圣?回来后,父亲说,娃,明年的门对就该你写啦。我一听,“哇”地哭了。母亲走了过来,望了望我,埋怨父亲,你也是的,孩子才六岁啊?我听到父亲沉重的叹息声。

七岁的那年,在院子中央,父亲为我准备好了笔墨纸砚。虽然我平时也瞎写了一段时间,比如咱家的墙壁啊板凳啊,还有我的识字课本上,到处都留下了我的墨宝。可是,当我从目不识丁的父亲手中接过狼毫时,我心一颤,莫名地感觉到沉重的东西落在我的肩头。父亲用苇叶把红纸裁好,然后按住一段,在父亲的注视下,我开始了涂抹春联的历程。一些“五谷丰登”“勤劳致富”“普天同庆”等歪歪斜斜地从我稚嫩的笔下走过来,带着新年的希冀和祝福,舒展在父亲饱经沧桑的皱纹里。父亲叫我写的最多的就是什么“牛头兴旺”、“六畜平安”,还有最大的福字。父亲说,庄户人,靠的就是这些鸡鸭鹅猪之类,它们也是庄户人家的一员啊,一年四季,要保佑它们平安无事。当然,还有什么笆斗、土瓮、叉把扫帚、犁铧、耕耙等,这些庄稼的家伙,新年了,也不能忘了啊。这时,父亲总会叫我放下手中的笔,洗净手,再拿着福字,神情庄重地贴在笆斗、土瓮等上。父亲不许我有一丝的嬉笑,如果贴斜了或者贴歪了,父亲便会立即叫我纠正,不容拒绝。如今,那些乡村的古董在时间的古井里恐怕已销声匿迹了。可是,曾经那淳朴古老的模样,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坎上。他们和乡村的斗笠、蓑衣等一样,在乡村的天地里,是农人的守护神,是父亲的图腾,有了他们,村庄就有了一年四季的丰收和红红火火的日子,还有永远的希冀和憧憬。扶着犁铧,庄户人感到了大地的丰厚,收获从掌心里涌上来;肩扛着笆斗,一个殷实的日子又铺展开来;家中储存着几只土瓮呢,似乎就囤满了来年甜蜜的日子……

每年春节,父亲总会叫我写春联,福字必贴,贴满家中大大小小的物件,从不更改。有时,福字多了,就在高高饱满的织席旁麦堆上,恭恭敬敬地贴上一个斗大的“福”字。

长大后我终于明白,那一张张福字,对于两眼雪黑、靠土地养活的庄稼父亲来说,就是父亲一年的祝福和祈祷,是父亲一生行走岁月的拐杖和生命的守护神,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一家人的健康、幸福和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