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玄幻虚唐幻道
21276600000056

第56章 浊世浮生:画中人(1)

贞观四年二月十八,时值冬去春至。长安城里浅草拂雪,花树新绿,一片和煦融融的春光。

这一天才破晓,满城百姓士绅就都忙活起来。家家户户净水泼街,设摆香案,似乎过年也没这般热闹。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口中谈论的只有一个话题--大唐天子李世民,就要从骊山华清宫回京城了!

自从四年前李世民即位,这位新皇帝就展示出勇决宽忍的气度。种种兴革除鄙事迹不胜枚举,仅挑其中几件事来说,也令人群情振奋,耳目一新。

贞观初年,关中大蝗灾,兵民疾苦。李世民曾亲下御苑,生食蝗虫数百只,誓言必除虫患。官民闻之震动,治虫耕种无不用心竭力,这才得以度过灾年。

贞观二年,有一对白鹤飞到寝殿梁上筑巢。百官上表称贺,都说天降祥瑞,社稷幸甚!李世民笑道:『我听说隋炀帝就迷信这些祥瑞。什么是祥瑞?人才栋梁才是国家的祥瑞,一个鸟窝也值得称贺吗?』命人拆去鸟巢,放白鹤于野外。又大开科举,收揽天下俊才英杰。

贞观三年,长安有个叫刘恭的人。他脖子上刺有一个『胜』字,常对人吹嘘『当胜天下』意思就是应当把江山交给他掌管。刑部即将此人抓捕,拟定为谋反罪。李世民得知后说:『若是上天要这个人成就伟业,我也扭转不了天意,但若是没有天命,那区区一句话又有什么危害呢?』下旨把这人释放不究。

文治如此清明宽和,四海之内莫不欢欣诚服。贞观三年后天下粮食大丰收,人民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几年中被皇帝御批处死的犯人仅有二十九人。经过了数年的****与饥贫,中原地区终于呈现出富足宁和的气象。

然而皇帝并不满足。他在治理国家的同时,从未忘记开疆扩土,扬厉武功。登基伊始,李世民常常召集武士在殿前练武,并说:『天下虽安,忘战必危。社稷虽定,但不可荒废弓马,平时我是你们的老师,战时就是你们的统帅!』这般文武兼修的蓄养几年,大唐帝国兵勇马壮,拥有了一只前所未有的强大军队。

贞观四年,恰逢塞北大雪灾,突厥内乱不止。李世民趁机命大将李靖统领十万大军出征讨伐。当时中原刚摆脱连年战乱,人口还十分凋零,十万之众已是倾国之兵。人们送子送夫为国效命的同时,不免凄伤忧虑,既害怕亲人一去不回,更担心初现苗头的大唐盛世就此衰败。

幸得天佑大唐,这几个月来好消息不断。先是唐军克服定襄,接着突厥惨败于碛口,再后来李靖夜袭阴山,捉突厥颉利可汗,俘获降兵牧民三十余万以及数百万头牲畜。煊赫一时的******国就此灭亡。

这真是亘古未有的大胜利!大唐臣民奔走相告,拊额称快,心里对当朝天子深深感佩。长安百姓更是自发的聚集街头,于二月十八皇帝回宫这天沿街守候,只盼能在宝辇御驾边膜拜欢呼。

旭日东升,和光普照,长安百姓早早守望在道路两边,悉心等候皇帝车驾。将近辰时,城南明德门下旌旗飞舞,细乐如丝,五丈多宽的街道上,果真走来一对对手提香炉的宫女。跟着有四五千御林军排成两纵队走过,后面又是数百宫女。

就这般从清晨直到晌午,始终不见皇帝的华盖宝辇。众百姓已渐渐失去兴致,待到后宫嫔妃、公主的仪仗出现时,众人知道是见不着皇帝了,虽有些气馁扫兴,但还是难抑喜悦,纷纷三五结伴,上酒楼,入茶坊,欢聚饮酒作贺。

正在人群将散之时,大街一头传来一阵喊叫:『大伙儿快来看啊!多便宜啊!十贯钱一个,买回家既可做饭修屋又能下田耕地,什么活都能干,大家来看看啊!』还在街上逗留的一些闲人闻声围拢过去。

顺着明德门走出一百步,四五间酒肆店铺围出一块空地,在街道边形成一个凹口。空地中央搭着一个木台,两边竖立着两根大木柱子,一条石梁横在柱子中间,上面挂着数十根长长的粗麻绳,每根绳子下都拴着人,披头散发的十几个,有老有小,一个个衣衫褴褛,垂首不动,仿佛是没有知觉的泥塑木雕一般。

木台上站着三个大汉,其中一个穿黑衣的正在大声吆喝:『快来看啊!这些全是突厥人,刚从定襄、榆林那边贩回来的。都是吃生肉长大的,身强力壮不含糊,十贯一个,买回家种田修渠,盖瓦砌砖,吃的少听使唤,比买牲口划算啊,快来看看吧!』——原来这是一个专门买卖奴婢仆役的人市。

?台下一人叫道:『要十贯?抢人么?那天我在官市上买的,也不过才五百钱一个!你的价钱太贵啦!』旁边围观者也是大摇其头,纷纷嫌贵。

?黑衣汉子急了,迈步上前,一手托起一个突厥人的下巴,大叫道:『你们看看!这模样是一般的突厥人吗?告诉你们,这些人不是兵士,就是贵族。又健壮又端正!五百钱是官市的价钱,只能检个吃饭的蠢货!』一边说,黑衣汉子一边挨个将突厥人的脸托起,众人哄笑不止,连说不行。眼看还剩最后一名,黑衣汉子又将手伸到那突厥人下巴下,那人顺势一扬,慢慢抬起脸来……刹那间,人群鸦雀无声,都被震慑呆了。只见这个突厥人风神飘逸,俊美难描,一头蓬乱的头发盖住额头,却遮掩不了目光里那凌人的英武之气。衣服虽然破烂,但面上竟含着轻蔑的微笑。如此超然不群的人物,不但突厥人中少见,就算偌大一个长安城,恐怕也难找出第二个。

见众人讶然不语,那突厥人忽开口笑道:『诸位大老爷别光发愣啊!快出价钱啊!』众百姓更加惊异,有人失声道:『居然会讲汉话!这人是突厥人吗?』黑衣人捏着突厥人的颈项,得意洋洋地道:『当然是突厥人。这家伙不但长得整齐,还有一把子蛮力气。折冲府里多少人要他啊,我花了好大力气才得到,岂能廉价出手?别看这小子长得秀气,听说他在定襄城突厥人作乱的时候,还和咱们的人马放对厮杀过哩!其他的突厥人都对他恭恭敬敬的,说不定这小子是……』话没有说完,那突厥人忽然低头颔首,猛地将黑衣汉子的手指紧紧夹在下颌下,只听『咯咯』声响,两根手指立时被夹断。

突厥人冷冷地道:『老板,废话少说几句,别耽搁做生意。』黑衣汉子愣了愣,霍然回过神来,登时抱手狂声痛呼,涕泗横流。另外两个汉子拿起鞭子直冲上台,就要抽打那个突厥人。

台下众人笑得前仰后合,中间有人高叫道:『好!这人有点意思,我愿出三贯买他!』两个汉子听有人出价,便停下了脚步。黑衣人满头大汗,咬牙忍痛道:『三……三贯太少,再加点吧!』没等那人答话,另一人叫道:『我出三贯五百钱。』先前那人也不示弱,道:『我出三贯八百钱!』话音刚落,又一人道:『我出八贯买这个人!外加两匹蜀锦,列位就不用抬杠了。』众人咋舌不下,都不敢再应价,扭头看说话之人,见他金带珏佩,绣衫绸袍,满面得意之色,显然是个财大气粗的富家子弟。

正在此时,街道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出八十贯买这个人!谁也不许和我争!』此声娇嫩中带着霸道,直把众人震的目瞪口呆,连那突厥人也微皱眉头,朝声音处看去。

只见八个锦衣太监抬着一个平舆走进空地,舆上玉帘低垂,帘顶倒插四根孔雀翎毛。舆旁有十六个御林军护持,一个小太监骑着一匹白马侍立在一侧,那句喊价声就是他发出的。

众人一见这排场,知道这是公主的鸾驾,当下不敢造次,都默不作声的各自散开。黑衣汉子心下发虚,一时愣在原地。

那小太监秀眉轻挑,又叫道:『下作胚子!见了衡阳公主还不下跪,你有几个脑袋?』黑衣汉子连同两个同伴慌忙倒身伏地,捣蒜似的不住叩头。

那突厥人不动声色,直着眼上下打量小太监。就看这小太监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细腰娥眉,容貌秀美,说话时眉飞色舞,张扬的神情里隐隐藏着一种销魂毁骨的媚态。

小太监见突厥人毫不避讳的直视自己,不禁微微一笑,道:『好小子,真有胆量。』转头朝黑衣汉子瞪了一眼,瞬时冷霜罩面,问道:『你们是那府里的?竟敢当街私卖突厥降兵?好大的胆子!』黑衣汉子吓得牙关发战,哆嗦着答道:『小人……小人是京畿折冲府的……是府里下令卖……卖突厥人的,不关……不关小人的事。』小太监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金锭子,抛在地上道:『下次再敢乱来就扒你的狗皮!宫里正缺几个培花的贱奴,这金子足值得八十贯!这个突厥人我带走了!』黑衣人赶紧拾起金子,叩谢不迭,又解开绳索,将突厥人交给御林军兵士牵着。

那突厥人任从拉扯,并不反抗,口里低声自语道:『去皇宫么?嘿嘿,正合我意!』一众人等抬着平舆来到大街上,那小太监边走边回头问道:『喂,突厥狗,你叫什么名字?』突厥人嘻嘻一笑,道:『我的家乡在阴山下,你们既然要我做奴隶,就叫我阴山奴吧!』小太监冷笑一声,道:『我倒喜欢你这种桀骜的臭脾气,不管是人是畜生,还没有我收拾不了的!』?这时平舆帘子里有个女声说道:『少逞强了,小猴子!不知说你多少遍,老是喜欢打扮成太监模样到处招摇,要是皇上知道,可有你好瞧的!』『小太监』身子左右乱扭,腻声撒娇道:『好公主,衡阳姐姐,只要你不说,皇上怎么会知道呢?你看那突厥人多可怜,要不是咱们买了他,定会给人打死的。』衡阳公主浅笑一声,叹道:『此事也罢了。媚娘,不是我说你,过两年你年纪渐大,再像这样胡闹就不合规矩了,到时候谁也保不了你,』那『阴山奴』听到这几句话,暗想:『衡阳公主称呼的「媚娘」是谁?难道是这个小太监?』他心思机敏,转念一想,省悟道:『什么小太监,看她仪态明明是个小女孩嘛!媚娘也是个女子的名字。』想到这里,阴山奴又举目望去。马背上,媚娘直腰挺胸,傲然之气逼人眼目。此时阳光当顶,给她身体四周嵌上了一道金黄色的轮廓,灿烂生辉,仿佛天上神佛圣光乍现一般。

?众人护着衡阳公主的鸾驾沿街而行,向北直入承天门,再过长乐门,一路向东,最后行至永春门。前面已是内廷禁苑,杂役奴仆不能擅入。媚娘命人将阴山奴领下去好生看管,然后与衡阳公主分坐两乘小舆,由宫女们抬着进宫去了。

一个杂役头儿牵过阴山奴手上绳索,带他向西南斜走几十步,来到宫墙下的一座小屋前,开门进去,里面又臭又脏,满地乱草,原来是间堆放骡马草料的库房。

杂役头将阴山奴捆在屋中央的柱子上,还不甚放心,另寻两根铁链把手脚拴好,闷声说道:『喂,别起念头想逃,夜里乱跑出去会被侍卫砍掉脑袋的,绑着你是为你好。明日就在执事房领牌子干活,可得听话老实点!』又啰嗦了几句,在屋里巡视一番,这才转身锁门而去。

阴山奴坐在地上含胸垂首,似乎正凝神思索心事。一直到夜晚降临,他始终没有动弹。就这样过了许久,门逢里透出几丝凉风,远处隐隐穿来『邦邦邦』三下更鼓声,时辰已是深夜三更。

突然,阴山奴扬起头来,眼睛里精光四射,眉宇间神采奕奕。他霍然站起身,抬腿就走,紧绑在手脚上的绳索铁链尽皆断裂,仿佛枯草柔麻一般从他身上悄然脱落。

阴山奴走到房门前,伸手扭断铁锁,推门出屋。此时月色荧灿,照的数丈外有若白昼。他深深吸口气,屈膝蹲身,猛然一纵,身子如离弦之箭般轻飙而起,直窜上三丈高的宫墙,迅疾无伦的朝前飞奔。

他越跑越快,身影时高时低,每经过寝宫、厅堂,必潜入进去查看一番,好像是在搜寻什么东西。就这样从永春门到太极殿,两仪殿,再向北过东宫门,玄武门,又折回朝南,经由延嘉殿、凤凰门,再通过御花园到长乐门。风驰电掣的绕行一大圈,仍旧脚步不停。

宫墙内外不时有巡夜禁军,值班太监往来走动。但阴山奴的身法实在快的不可思议--即使从对面擦肩而过,也没人能有丝毫察觉。又奔了一会,阴山奴始终没有寻出个结果,心里不由渐渐惶急焦虑起来。

正在这时候,远处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阴山奴侧身躲在一根华表后。过了一会,前方玉石台阶上跑来十几个太监,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叠卷册,神情甚是紧张。其中一个小太监不留神摔了一跤,卷册散落一地,旁边一个老太监赶紧帮忙拾捡,一边大声道:『我说你们可要小心点,这些都是奏章,皇上在翠华殿里等着批阅呢!耽误了工夫,大家可吃罪不起!』众人齐声答应,收拾好奏章继续疾步急行。

阴山奴心念一动,转身紧跟在众太监后面。走了一刻钟,来到一座大殿前,只见屋宇嵯峨,雕栏玉砌,比之先前路过的宫殿多了几分华美。殿扁上三个金字,正是『翠华殿』。

众太监依次迈步入殿。阴山奴闪身紧随其后,他行动快似狸猫,没有半点声息,跟着太监们走进大殿边一个侧门。

门里是一间宽敞的暖阁,七八扇白瓷屏风沿着门口延伸入内,将屋子隔出一条过道。众太监低头躬身,手捧奏章从屏风空隙间走了进去。只听里头执事太监道:『皇上,今晚的奏折拿来了。』阴山奴俯身一跃,离地半尺平平掠过,宛若鲨鱼在水底静静滑行。一直滑到墙角里的一个大花架后面,才贴着墙壁站定身形,微微侧头,向外偷偷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