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路对面一个破落道士,麻衣草履,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踉跄而来。走至近前停步站立,默默向着无忧点头,似乎在注目端详,又像在侧耳凝听。但见他双目翻白,眸?浑浊,却是个睁眼瞎的盲道士。众人不禁诧异,不知这瞎子在看什么。
那瞎道士盯着无忧『看』了半天,突然间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眼泪,只是直着脖子干号。众人见状笑了,都说这是个疯子。只有紫元宗暗自纳罕,心里问无忧道『此人好生古怪?但我听他方才歌中词义虽粗浅,却颇有些意味,倒不全是疯癫之语。』无忧还没答话,那道人忽地收住悲声,朝元宗笑道:『嘿嘿,你能听出我歌中的意味,看来还算有些宿慧。』此言一出,元宗、无忧都是大吃一惊。紫元宗是哑巴,数年不能和人交谈,心里话只有无忧能够知晓。可是他刚在心头默念,那道人立即随口应答,竟好像也能听见他的心语。此事突兀怪异,直惊的元宗瞠目结舌,一时难明其究。
瞎道士又道:『你虽有宿慧,可惜不识天理格物,终将一生受苦。』说着手指无忧,道『此女迷惑众生,害人害己,你整日守着她作什么?岂不是自讨苦吃?方才我便是为此而哭,你还不省悟?』无忧听了这话,眨眨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问:『老道长,你说谁会害人?难道是说我?』瞎道士嘿嘿笑答:『不是你是谁?人都说「红颜祸水,一笑倾国」。我看你姿容绝代,远胜西子、超乎王嫱。如此相貌不但会害了紫元宗,还会害无数人家破人亡呢!就称「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害人之物」,也不为过。』无忧又好气又好笑,涨红了脸。她不会骂人,只道:『你……你,你瞎说,我不会害人,更不会害哥哥。』紫元宗在一旁呆呆出神,暗想『这人是谁?他怎知我的真名叫做「紫元宗」?!』一众九华弟子已笑得发软,纷纷道:『瞎子也能看相,今日咱们可开了眼界了!喂,那道士,你是真瞎还是装瞎?』瞎道士怪眼一翻,道:『当然真瞎,十足真瞎,如假包换!』忽而长叹口气,嘀咕道『眼前被一片树叶挡住啦,自然是睁眼瞎子。嘿嘿,一叶障目,一叶障目,倒也让我眼前清净,心中安乐……』紫元宗听到「一叶障目」四字,不由得心中微动,恍惚似在那里听过,可仔细思索又记不起来。那瞎道士又絮絮叨叨地说些疯话,众人笑问:『既是真瞎,如何能看见别人长相?你扯谎也得有个谱。』瞎道士也笑道:『我虽看不见,但我却有几个小伙计帮忙,它们最喜七嘴八舌的争辩。刚才我听见它们正在谈论各位,因此得知详情。』众人闻言细看,却见道士孤身孑立于路中,前后再无旁人,哪里来的什么『小伙计』。道士笑道:『各位且不必疑惑,待老道给你们引见小伙计。』一面说,一面伸出右臂,轻轻横摆,口中低唤『来,来,来。』只见道路两边大树上枝叶晃动,接连飞下七八只黄莺。一只只停在道士手臂上,啼鸣婉转,此起彼伏。瞎道士左手指着小鸟,对众人道:『这些便是我的小伙计。』说罢扭头朝着黄莺,口里『唧唧嘎嘎』一阵鸟鸣,众鸟齐声应和,双方真像是在谈话对答一般。
众人面面相觑,心下吃惊,不约而同地想『难不成这道士懂得禽鸟之语?』无忧稚气未脱,还是女孩儿心性,见此情景不禁拍手,连连笑说有趣。道士说道:『你既喜欢,就给你玩玩吧。』卷舌呼哨,一只黄莺应声飞起,忽地落到无忧肩头。无忧撅唇轻吹口哨,也想逗弄黄莺。哪知这黄莺伸出短喙,轻轻触抵无忧的嘴唇。又收翘曲爪,缩身在她娇艳的脸蛋边来回磨蹭,低低『咿唔』婉啼,似大有依恋之态。无忧睁大眼睛,满脸惊奇,对紫元宗道:『哇!快看,这小鸟和我亲热呢!』道士叹道:『唉,连鸟雀也痴迷成这般模样,可见美色惑害众生,畜生也难逃其惑。』弹舌作声。那黄莺振翅而起,又飞到一个九华弟子头上,『唧唧』的叫个不住。那九华弟子大感兴味,问瞎道士:『喂,兀那道士,你不是懂鸟语么?这鸟儿在叫些什么?』瞎道士回答:『它说你「生于辰时,幼无伦次,姊弟同床,****无耻。」』那弟子『啊』了一声,惊讶不已--原来他正是辰时出生,自幼在家常和表姐厮混,未到十四岁,已有男女之情。此事向来无人知晓,怎的忽从一个瞎道士口中说出?
那弟子红了脸,连说:『胡说八道。』众人见他神态尴尬,言辞含糊,就知那道士所言非假。众弟子更觉有趣好玩,纷纷也要让黄莺测算评说。瞎道士便驱遣小鸟,飞到众人的肩膀,头顶。一阵鸟鸣之后,道士讲述各人的生辰八字,往昔旧事,说的条理分明,丝毫不差。
无忧见紫元宗却在一边皱眉思索,想逗他开心,便叫道:『道长,你能不能叫你的「小伙计」,也来讲讲我哥哥的故事呀?』瞎道士点头,挥手一指,黄莺一齐跃起,向紫元宗飞来。刚挨近他的身前,众鸟忽然齐声惊叫,活像遇见毒蛇猛兽,翻身四散飞逃,箭一般的冲进了树阴深处,再没有一只敢露头出声。
瞎道士脸色微变,道:『寅时生人,果然寅时生人!身上还有这般凌厉的杀气,难道说……』话未讲完,扭身就走。众人莫名其妙,不知所谓。无忧高声问道:『道长,你是说他是寅时生人?是吗?』道士越走越快,不住念叨:『寅时生人,寅时生人,原来当真是他。』身影飘忽,转眼已在数丈之外。
那个『生于辰时』的九华弟子被揭穿丑事,一直耿耿于怀,这时见道士远走,心里陡然升起一把无明业火,怒道:『好道士,戏耍我等半天,难道就这么轻轻松松的溜了?』他学过飞腾术,当即潜运真气,施展『行云流水』随后追去。看着道士背影逐渐清晰,那弟子越觉憎恶可恨,飞身猛地将其扑倒在地,抽出腰间宝剑,朝道士腿上乱砍乱刺,口中骂道:『臭道士,臭瞎子,我瞧你以后还敢不敢张嘴乱说?』众人骇异,却见瞎道士早已无影无踪。而那九华弟子坐在地上,伸着腿脚,手中长剑不住往自己小腿上招呼,一剑剑砍的血肉横飞,口内兀自乱骂『臭道士!』几个弟子赶紧跑上前夺下他手中利剑。那弟子霍然清醒过来,却见小腿已砍的筋肉稀烂,当下抱着伤腿满地乱滚,大声惨叫不止。
无忧看着这血腥诡异的一幕,心头翻腾作呕,深吸几口气,方才慢慢定下神来。只听紫元宗疑惑道『那道士行止怪异,似乎也会道术,难道也是道宗的高手?』无忧摇头心道『他用的不是道术。恐怕连我师父也未曾见识过如此神通。嗯,他临走时说你是寅时生人……寅时生人。』轻轻咬着指甲,若有所思。
众弟子一阵慌乱,有几人跑去报信。不多时黄天骄、朱秉正和张凌风闻讯而至。众弟子讲明事情经过,直听得黄天骄惊愕咋舌,朱秉正眉头紧锁,连张凌风也神情紧张,连连追问那道士的相貌打扮,脸上忧色渐重。
朱秉正问道:『张师伯,你认识这个瞎道士么?』张凌风不答,鼻子里哼了一声。朱秉正明白其中定有隐情,便道:『看来这里有妖邪出没,张师伯,今夜可否与小侄在周围搜寻一番,查明情况?』张凌风点头,脸色郑重,道:『也好,不过我可提醒你,如有异状,不可轻举妄动,否则任凭你道术高强,也难逃横死。』朱秉正含笑道:『多谢师伯告诫。』黄天骄闻言大感好奇,请求一齐前往。朱秉正也首肯允准了。
用过夜饭,三人结束停当,顺道士去的方向追去。临走时,朱秉正暗命弟子好好监守紫元宗二人,不得令其走脱云云。
当晚月色蒙蒙,昏暗不明。九华众弟子守在客栈中,耳听伤者哀哀呻吟,心忆白天诡谲之事,人人心头惶惶不安。只觉四周静谧的暗夜里,隐藏着无数的阴魅妖气。悸罔中又想起『剑铃响,必有妖邪』这句话,众弟子睁大眼睛盯着手中长剑,唯恐剑上的剑铃作响。
如此挨到四更,众弟子紧张了大半夜,都感神倦力衰,哪里还记得朱秉正的吩咐,各自陆续回房歇息。无忧在房间里听到外面悄然无声,开门仔细观望一番,回身低声笑道:『嘻嘻,咱们的机会来了!』紫元宗尚在思索那瞎道士的话,茫然应道『怎么?』无忧抿嘴道:『呀!你不是说要逃走么?现在那些九华派弟子都睡觉去了。没人监视咱们,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紫元宗幡然省悟,曲指一弹额头,道『对!对,我怎的这般糊涂,只不过……』摸摸大腿道『腿脚使不上力,如何逃远?』无忧走上前,左手搂住紫元宗的腰,右手将他臂膀环绕在自己颈后,道:『没关系,马车就在院子里,我扶着你,用不了几步就能走到。』说着吃力的挺起腰,把紫元宗扶了起来。
两人蹑手蹑脚慢慢往门外挨去。无忧禀赋娇弱,力难负重,走了几步不禁细喘频频。紫元宗见她辛苦,心疼道『你累了吗?歇一歇吧。』无忧笑道『不妨事啊!古时楚霸王力拔九鼎,今天无忧公主力举紫大侠,嘻嘻,也差不离。放心,我有的是力气。』紫元宗哭笑不得,摇头道『我服了你了,什么险恶的境地?还在说笑话。』无忧吐吐舌头,做个鬼脸,笑道『你不服不行。』两人心里说话,逐渐走到马车边。无忧把元宗扶进车厢坐好。再偷偷地去马厩里牵出一匹马,套上笼辔,挂上前辕。突厥人善能驾驭,无忧虽是公主,从小也与马匹打惯交道,做起这些事并不显生疏。
车马齐备,无忧悄悄打开后院大门,牵着马出了客栈。此时星光隐隐,她依稀辨认出朱秉正去的方向。当下反其道而行之,忽忽走出里许,这才坐到车上,挥鞭策马急驰而去。
走了两个时辰,天光渐亮。一轮朝阳冉冉升起。霎时灿灿煌熠,从云缝间透出万道霞光。紫元宗与无忧乍脱樊篱,心中都是欢喜无尽。但想到朱秉正等人还在附近,两人不敢大意,抖缰加鞭,马不停蹄的继续行进。
多走一程,离邪恶就远了一分。两人心情舒畅,只觉从未有此自由自在。但见前方天高地阔,云淡风轻,此后两人携手遨游,永不分离--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么?他们想像不出,只感到幸福就像无边的汪洋,将一切都淹没了。
一路上无忧笑语盈盈,神采扬洒。安静时托腮抱膝,出神的凝望天空,娴雅的神态好似仙子望月。倘或偶有闷恹,她会吹起口哨解闷,优美的声音婉转悠扬,仿佛来自天际。和这样的少女在一起,就像春天始终伴随身边,到处都是花香,到处都是莺歌,温暖香?的气息让人无酒自醉。
可是『好景』不长,--越往前走,无忧越不爱说话,也渐渐的很少与元宗对视。偶然目光相触,她会低下头去,脸红到耳根子,羞赧的神色令紫元宗莫名其妙;偶尔秋波轻掠,眼底隐含脉脉的温情,又让紫元宗心乱神迷。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少女的羞态中早已包含着答案--不知不觉间,无忧已经十六岁了!
再天真单纯的女孩,也有情窦初开的一天。而十六岁,犹如一道门槛。女孩从这头跨到那头,一夜之间便能抖落满脸的稚气。换上动人心魄的妩媚表情。连她自己也是迷迷糊糊,无意中却已能让人为之情迷心醉。
紫元宗这一辈子饱受凄苦,如今猛然陷入柔情蜜意的包围中,更何况无忧天生丽质,姿容举世无双,同样深深的爱恋他。因此紫元宗情丝愈发深入骨髓。他每天都沉浸在迷醉中,偶尔醒来,也是被无忧的艳丽所震慑,仿佛受了电轰雷击一般。
这感觉既难受又舒服,不像以前那种清凉的纯情,却多了些许热烈和渴望。恍恍惚惚中,紫元宗又发现一个显着的变化--无忧越来越关注自己的容貌了。有时路过小溪池塘,她会下车梳理头发,仔细的拭去脸上的微尘,然后呆呆地看着水里倒影发愣,为自己的美丽所陶醉,为自己的娇媚所倾倒。
所有的一切,都在短短几天之中忽然发生,如同花蕾瞬间绽放,让人在错愕之余,只能感叹天地造化的神奇了。
马车辚辚,行了数日。两个人昏头昏脑,不辨东西南北,绕着圈子走出好几百里。这一日行至一处地方,马匹忽然停住脚步,长声嘶鸣,才将他们从沉迷中惊醒过来。
两人坐到车前,举目四望,就见道路两边乱石嶙峋,野草凋零,一片荒芜冷落。数百个衣衫破烂的人手握镰刀棍棒,在石头间翻找着什么。一听见马嘶,都站直身体,怔怔的盯着马车。
无忧仔细打量,只见这些人有男有女,老幼不一。个个面黄肌瘦,头大身小,脸上颧骨凸出,眼眶深深凹陷,活像是一群挂着衣服的骷髅。
无忧心感害怕,轻轻往元宗身上靠去,心道『哥哥,他们是什么人啊?』紫元宗叹口气,答道『别怕,看样子这些人是受了灾荒的饥民,我小时候见得多了。』一语未了,那群人突然齐声大喊,潮水般的向马车拥了过来。
紫元宗吃了一惊,当即搂住无忧的纤腰,提神敛意,暗藏阴阳剑气于掌心。这些天他依照张凌风传授的法子运行周天,勤练七通剑,剑气运使越发纯熟,虽不算剑术高手,但已尽可保护无忧周全。
众饥民扑到近前,并不理会元宗二人,却猛地把那匹马掀翻在地,刀砍棍打,手扯嘴咬,活生生的将其撕成碎片。一时间血腥四溢,肠肚内脏流的遍地都是。那几百人蜂拥而上,纷纷争抢死马的血肉。有些人等不及,抓起还在冒白气的马肉就往嘴里塞。仅片刻功夫,一匹膘肥体壮的大马就已荡然无存,连鬃毛、骨头都被抢的一干二净。过不多时,饥民们陆续散去,只剩下几个老弱还在舔食地上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