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东武军战败，也没有你失去斗志更令我伤心。”她低声说“里奥，你总是心软，总是乱发慈悲，连敌人和奴隶也怜悯……”
霎时帐内静穆无声。侯爵夫人脸色阴晴不定，似乎在酝酿某种可怕的情绪。这时候门外卫兵通报，说是龙格尔派去国王军队的使者回来了，并带回了圣剑公爵的口信。
龙格尔吩咐带使者进帐，问起有何消息。那使者抖抖索索，惊魂未定，也已被恐怖的战场吓坏了。
“圣剑公爵答应和谈，并提出了条件……”
帐内的人一齐凝神倾听，龙格尔急切的道：“什么条件？”
“托洛米公爵说……让……让里奥大人放弃侯爵爵位……”
“还有呢？”里奥追问道“东武军和紫焰城百姓的****令呢？国王不宽恕他们吗？”
“没有了，他没提到其它的事。圣剑公爵要侯爵夫人和里奥大人商议决定后，再派使者去告知他。”
里奥坚定的说：“如果能挽救东武军和百姓们，我愿意放弃爵位！”龙格尔既感奋又怆痛，激昂的道：“无论如何，东武军永远效忠您！”然后两人一齐望向侯爵夫人。此时她脸上洋溢着一种奇异的光彩，眉宇间悲喜交集，嘴唇微微颤抖。
“我同意你的决定！里奥！”侯爵夫人说“既然天意如此，我也得顺应命运的安排啊！”
里奥欣喜万分，忽又隐隐觉得奇怪。侯爵夫人接着道：“为了表示诚意，这回由我亲自前去面见圣剑公爵吧！”
“什么？”里奥和龙格尔一齐惊呼“哪怎么行？太危险了！”
侯爵夫人摇头说：“没关系，别忘了，圣剑公爵是尼森的亲哥哥，他会为难弟妹么？而且联军遭到挫败，一定也想尽快罢兵啊！里奥，你们的奋战得到他们敬畏的回应啦！”她盯着儿子，眼神忽然柔和深沉“孩子，妈老了，没几天好活了。我好希望你幸福快乐的生活……那个蛮族女孩真好看，是你的恋人吗？祝福你们！祝福你们……你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呢，真想看看呀……”
里奥被感动的目瞪口呆，继而热泪盈眶，哽咽道：“妈！我陪您去联军军营！”
“不！”侯爵夫人忽地大声说“绝对不行！里奥，你要回紫焰城，那些惊慌的百姓可能引起骚乱。你带军队前去稳定民心。战事快结束了，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乱子！明白吗？龙格尔和你都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
里奥再也答不上话，只知道一个劲的点头。
侯爵夫人抚摸他的头发，叹道：“唉，傻孩子，等着妈妈的好信儿吧！”
她边说边微笑，烛光照着她的脸，只见目光温柔，笑容惨淡。
四。解脱
圣剑公爵托洛米。泰斯年过半百，是位精明强悍的职业军人，早年曾率领西林军南征北战。后来东武军崛起，承担了西庭大部分防务。托洛米公爵也因此安闲下来，回到西林郡过着半退休的生活。英武豪气逐渐隐没，化为额头深深的皱纹，老公爵形容枯槁，唯有眼神凌厉。他还保持着军营里的习惯：睡行军床，吃黄面包，时常发火，动辄打人，在豪华的府邸过简朴日子，既不喜欢娱乐也不参加社交，整天只念叨两件事情——重振军威和效忠国王。
西塞牧场一战，公爵深为东武军的勇气和战力所震动，但感佩之余有一丝嫉妒。尼森侯爵到底有何能为？死去多年仍影响着部下，仿佛灵魂已融进军队，变成每个士兵视死如归的气魄了。这正是托洛米梦寐以求却又难以达到的境界。他思之良久，无法索解，坐在将军营帐里长吁短叹。这时候传令官走进营帐，告诉他东武军派来一名重要的使者，要和联军统帅商议和谈条件。托洛米命令把来人带到他跟前。
使者身材纤秀，披着钝齿獭皮作成的华丽斗篷，头脸被黑纱罩得严严实实，刚看到公爵便揭开面纱，露出一张苍白美丽的面孔。
托洛米猛地站起身，皱紧眉头，喃喃低语：“见鬼，怎么是女人？”
“您不认得我了吗？托洛米。泰斯，我尊敬的大伯子，国王忠实的走狗！”来人刻薄的说。
“吉娜，是你！”托洛米惊异万分“没错，一点没变，二十年了，还是那么年轻妖艳！”
“是啊，可您却老过头了，公爵大人。”
突然，托洛米退后几步，手按住佩剑，用怀疑的目光注视吉娜，就象是看见一个巫女站在眼前。他严厉的问道：“你来干嘛？”
“谈判啊，代表东武军向国王投降。”吉娜说着朝前跨了一步。
“站住！别乱动！”托洛米喝道“你会投降？真是奇闻！当年你不是竭力鼓动尼森叛乱么？尼森本是忠勇的骑士，自从娶了你之后便性情大变，野心勃勃想悖逆自己的国王！东武郡也成了叛贼的窝巢。哼，所有祸端全在你身上！数十年不安分，今天来屈服？毒蛇也会温顺？你说我会相信吗？”
“就因为这些原因，您当了国王的帮凶，害死自己的亲生兄弟。”吉娜冷笑道“好个义正词严的老斑鸠，摸摸良心吧！尼森的冤魂想念着你呢！”
托洛米又倒退一步，惊恐的说：“你……你怎么知道的？”随即强自稳住心神，正色道“别扯远了，说吧，你的真实来意？”
“和谈，停止战争，要么继续打仗！”吉娜嘲讽的说“您的国王陛下尊意如何？”
“罗德兰国王有御旨，只要里奥。泰斯放弃贵族头衔，联军可以撤离东武郡。”
“没门！”吉娜表情轻松，口气戏谑“要价太高！”
“那么东武郡的贵族将被废黜，紫焰城平民贬为奴隶，所有奴隶都会被处死。”圣剑公爵脸色严峻，咬牙说“恶毒的疯女人啊，你想毁掉整个东武郡？”
“除了里奥必须继承父亲的爵位，其它都好商量。”吉娜断然道“让你的主子想点办法，否则毁灭的不止是东武郡。”
正在这时，营帐中响起一个的声音，若有若无，阴冷缥缈，像是垂死者的微弱呻吟。
“还有个办法可以结束战争，而且里奥。泰斯也能够继承爵位。”
吉娜抖身一颤，猛然扭转头，只面跟前兀立着一个瘦高的身影。长发披肩，面如僵尸，全身散发着坟墓的气息，唯独鼻子里没有热气。这人就像忽然从地下钻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帐内。吉娜看到他白色的眼珠，以及袍服上的骷髅图案，登时骇然变色，惊呼道：“骷髅法师！”
“这位正是沙伦。卡伯，国王御封的大魔法师。”圣剑公爵说“大概你听说过他的名头吧？”
“吉娜夫人，呵呵，我认识您父亲杰斯潘。巴斯。”沙伦笑起来，越发阴森可怕“您的心思我也早已知晓。请尽管放心，只要答应一个条件，不但里奥能成为紫焰侯爵，东武郡贵族平民也可以得到****。”
“什么条件？”
“您必须受火刑，吉娜夫人，您的寿数到了。”沙伦淡淡的说，白眼珠里发出幽眇深邃的死亡之光“如果您承认自己是巫女，自愿接受火刑，一切争端都可平息。”又转头对圣剑托洛米说“公爵大人，这是国王的意思。”
“哈哈，只有圣教会才能判处火刑，国王何时有这种权力了？”
“所以请您自愿受刑。”沙伦掏出一张羊皮纸，放在桌上“这是招认罪行的供状，您签上名字，供认自己是邪魔。到时候国王会呈递给圣殿大主教的。”
吉娜没有答话，也没动弹，毫无惧色的看着沙伦，沉静模样的像是陷入了冥想。忽然她几步走到桌前，抓起笔飞快的在羊皮纸上划了几笔。然后将纸笔都抛到沙伦的怀里，道：“拿去吧，我的命。”
沙伦仔细的检查了签名，点点头说：“很好，火刑架两个小时后准备好。现在请您去休息吧，我已吩咐仆从们等在外面。”顿了顿，他补充道：“作为巫女，您的骨灰会被撒在大地上任人践踏，而罪行也将昭示于整个西庭王国。”
“求之不得……”吉娜低声嘀咕，抬头惨然微笑“这倒省事，哈哈！”从怀里摸出一把精致的小匕首抛在地上，对圣剑公爵说“本来打算刺杀你，不过现在无所谓了，结果都一样！天意如此！”她讲出这句高深莫测的话，转身朝帐外走去。忽又回过头，意味深长的道：“走着瞧！先生们，我在下面等着你们。”
说罢，她出去了。
“这女人是来求死的！”圣剑公爵望着吉娜的背影，摇摇头“疯狂透顶！恐怕真是巫女。”
“她确实想死在我们手里，然后让儿子为她报仇。”沙伦冷笑两声“侯爵夫人果真名不虚传，可惜啊，她算错一步。我占卜过里奥。泰斯的本性。这人英武果敢，但厌恶仇恨和杀戮，尤其宽厚仁慈。他绝不会因一己私愤葬送东武郡千万条性命。嘿，无论怎样，还是从速处决侯爵夫人吧，至于里奥。泰斯，再想法慢慢对付。”
圣剑公爵长叹道：“如果以后里奥能效命国王，发扬科米仑索家的忠勇精神。我倒是愿意让他继续作东武郡的领主。”
这番对话后的两个小时里，吉娜一直坐在一座小帐篷中，静静的等待死亡。此处远离士兵的营房，偏僻而幽寂。风吹过帐帘“啪啪”的响。有个仆人见状低声嘀咕：“真邪门，那块布像是招魂幡。”吉娜眉头一颤，又复默然，眼神却逐渐黯淡深沉。仿佛已置身于墓壁之内，仅用鬼魂的目光注视周围；又像尚存一息的临终者，还在竭志殚力的追忆生平往事。她那聚精会神的模样衬托出尊贵气质，愈发显得高雅动人。仆人们油然生出敬畏之情，小心殷勤伺候。但吉娜只管旁若无人的独自沉思，几乎没有开口说话。
她在想什么呢？什么也没想——身处人世，却在神游幽冥。一个侍女跑进帐中，打破了肃冷的气氛。
“夫人，公爵大人说都准备好了，请您赶紧上路，修士们在外面等着呢。”那侍女并不知道吉娜将受火刑，看到她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忙关切的问道：“您怎么了？不舒服吗？喏，我给您倒杯水吧。”
吉娜接过水杯，慢慢咽了两口，勉然笑道：“谢谢。”
“您是贵族吧？看样子挺象，但哪有贵族太太对下人说‘谢谢’的？我叫波妮，别人都叫我‘多嘴波妮’。为这多嘴的毛病不知挨了主人多少打，可还改不了。唉，要是您是我女主人就好了。您这么和善，美丽，心肠一定软。……瞧您，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啦。这么柔弱，还是我来扶您出去吧。”
侍女扶着吉娜走出帐门。十个灰袍蒙面的修士站在外面，这些是行刑者。他们低头垂手走到吉娜身边，簇拥着她向一片小树林走去。树林里有块小空地，中间堆满柴火，两根粗大的钢椤木达成十字架，矗立在柴火堆里。四周围站立着十几个士兵，一看到修士们过来便整队离开了。
火刑过程是严禁世俗中人观看的，场地里只剩下修士和吉娜。简短的祈祷结束后，两个修士牵着受刑人登上柴堆，将其双手绑在十字架的横木间，然后往地面倾洒圣水。
直到此刻，吉娜才感到彻骨透心的恐惧。无所忌惮的人一旦感到害怕，内心的坚壁便会象冰山消融一般崩塌。忧伤，疑惑，惊骇，种种可怖的情绪趁虚而入，瞬间占据整个心灵。这是一种变本加厉的心理磨折。就像生魂在地狱大门口悸动发抖，吉娜全身哆嗦，双脚酸软，如果不是双手被缚，一定会瘫倒下来了。
“罪人啊，忏悔吧！”一名修士高声说道“万能的圣主，将在天上倾听你的诉述。”念完众人退入树林，身影隐没进阴暗中。接下来的时间是留给受刑人独自忏悔的，这也是火刑之前最后一项仪式。
四面静如坟茔。吉娜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明媚的阳光普照大地，带走她身上的阴晦和戾气，化为地面长长的一道黑影。霎时，侯爵夫人的形象消失了，火刑架上是个瑟瑟战栗的娇弱女子。
“没关系，我失去生命，可儿子能成就伟业！这是命中注定的！”她给自己打气壮胆，举目仰望苍穹，企图得到尼森在天之灵的鼓励，恍惚中却似乎看见死神在云端冷笑。
就在这时，一个猥琐的身影弓背弯腰走过来。抖抖嗦嗦，衣衫褴褛，肩头背着大包裹，几缕白发随风飘舞，是个老头。
“啊，好多木柴。敢情有人想烤火？难怪，有点冷呢……”老头嘴里嘟嘟囔囔，缓慢的走到火刑架下。
吉娜听到这声音，猛然惊得目瞪口呆。这功夫那老头仰起脸，睁着昏茫的眼睛，说：“怪了，姑娘，你干嘛哩？想烤火也不必站那么高啊！”
“父亲！”吉娜惨呼道“您……您怎么了？怎会在这里？”
这老头正是杰斯潘。巴斯，不过此时神志迷乱，已认不出女儿了，他答道：“我……怎会在这里？哦，是卡里埃带我来的，他……他又不管我啦。”说着咧嘴傻乐，一副无忧无虑的憨态。
“卡里埃？他在哪？”
“他离开牧场，后来又回来。还带着好些兵，他说要投奔国王，还说……沙伦。卡伯要见我。”
“沙伦？那个骷髅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