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时候,我回到学校,又开始有他的电话和信,我不想接,宿舍的女生嫌吵,过了12点就拔电话线。他的信,我没有拆,又退回去,我在信封上写,我是你扭头就忘的路人甲,凭什么要我陪着你海角天涯……是97年的秋天,我在时代广场的男装店的橱窗外,看见一件好看的大外套,可是我不知道买给谁。就一个人坐在广场的椅子上对着橱窗发呆,男装店的音箱里在放张学友的《我是真的受伤了》,他唱,窗外阴天了,人是无聊了,我的心开始想你了……我就一直坐在那里听,人潮汹涌,偏偏是那一刻,他走进那家男装店,在试那件我看中的大外套,他在镜子里看见我了,跑出来。他说,那么巧。我说,是啊,挺巧的。他说,我去学校找过你,你不在。我说,我们搬去东校区了。
号码也换了吧。他看看掌心,不好意思的笑笑,最后还是洗掉了。他低头的刹那,我看见他的额角有块淡淡的疤痕,比肤色浅一些,像是一块胎记。他又说,我偶尔才回来,居然可以遇见你。我不说话。他就也不说话。就那样穿着刚刚我看中的大外套走在我的旁边。走了好远,我说我要回去了。他说,我送你吧。他去取车,我跑开了。
我从抽屉里翻出那串绿松石的挂坠,可是那块绿松石垂下来的时候,却不在我T恤上那朵向日葵的花瓣中间了。我不知道是我长大了,还是衣服缩水了。反正一定是有些什么变了,又或者是什么都变了……第二十七章 替换伤心
我叫小沫,今年二十七岁,其实我很不情愿过这后来的十年,我多希望时间能够停留在十七岁那年的夏天。那年夏天,我还住在洼子街,只是院子的墙上已经圈上了大大的“拆”字。那年夏天,我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爸爸很失望。那年夏天,我每天坐在老房子的天台上,太阳花开了一盆又一盆。那年夏天,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他是一个邮递员,他每天都会经过洼子街,我见过其他的邮递员,都是踩绿色的大脚踏车,只有他不一样,他骑一辆红色的摩托车,很旧,很破,轰隆隆的,老远的我就能听到是他来了。是他又来了。每次他走后,我都会站在屋顶揉着眼睛,看他卷着尾气,灰尘和碎纸屑的背影。
其实现在想来,最起初,我对他并不是喜欢,而是期待。我期待他的破摩托车能够把我带离洼子街。至于带去哪里,我也不知道,从没有想过,只是不要留在洼子街就好。后来有一天,他就真的来了,跨着他的破摩托车停在我家门口。我飞快地从屋顶冲下来,撞得天台上的太阳花,红的紫的,纷纷扬扬的落。我说:“我叫小沫,是不是有我的信。”他把信递给我,然后拿出一个红盒子,让我先按一下,然后再在小本子上按个手印。我不知道按在哪里,他就捉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大,很多汗。
他要走了,我揉着眼睛看着他。他说:“小姑娘,眼睛不能乱揉,小心把视网膜揉坏了。”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真好听,低低的,哑哑的,我多希望他能再对我说些什么,于是我拼命的揉眼睛。可是等我拿开手,他已经开走了,长长的尾气卷起地上的花瓣,很像童话里才有的场景,只是他骑的不是白马。
我坐在楼梯上,打开自己写给自己的信。是的,这封信是我自己写给自己的,我希望能认识他。那是我第一次写信,也是我第一次收信。后来,我写了很多信,也收了很多信,慢慢地,我知道了他叫阿若。
我生日的那天,妈妈给我买了一个很小的蛋糕,刚好阿若路过,我切了奶油最多的一块给他。他说:“真的很不好意思,都不知道你生日的,也没有准备礼物。”我说:“没关系的,你能不能用你的摩托车载我去一个地方。”他说:“好啊,去什么地方呢?”去什么地方我也没想好。我们就那样轰隆隆地在洼子街跑,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但是很开心。
那年夏天,我就那样每天跟着阿若去送信,大半个城市都知道了我们,一对送信的小孩儿。每天送完信之后,我们就会去红树林,我坐在地上,他围着我疯狂地转圈,轰隆隆地扬起扑天扑地的尘土。他说:“我的理想是做一名赛车手。”我揉着眼睛问他:“你可以教我开车吗?”他说:“不行,那要有驾照呢。”我说:“你有吗?”他说:“当然有啊。”他掏出他的驾照给我看,我看见他的驾照背面居然压着第一次我按下的那个红指纹。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的脸比我的指纹还红。
他问:“小沫,老是给你写信的那个人是谁?”我不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他又问:“是一个男孩子吗?”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还是不说话。他难过叹了一口气说:“我明白了。”他点了一支烟,熏得我的眼睛难受极了。
那天晚上,我给自己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可是寄出去之后我却没有收到,后来,我又写了很多封,都没有收到。再后来,爸爸说:“小沫,你不想读书,那就去找个工厂上班吧。”走的那天,阿若骑着他的红摩托车来送我。我一直想那辆车能带我去远方,终于盼到了。
我使劲的揉眼睛,阿若抓着我的手,不让我揉。他说:“揉瞎了怎么办?”我说:“揉瞎了你养我。”阿若没想到我会这样说,红了脸,红了眼睛。我说:“到了深圳我给你写信,你就不用偷偷藏我的信了。”他的脸更红了,说:“原来你都知道啊。”
到了深圳之后,才知道这城市连冬天都没有,穷的时候西北风都没得喝。我给阿若写过几封信,但是都没有收到回信,我想一定是因为我老是换地方,信都寄丢了。我记得我住过一个地方,和老家的房子特别像,有一个很大的露台,栽满了花花草草,一年四季都是郁绿的。下班之后,我最喜欢跨在天台的栏杆上朝街上的行人看,深圳的人好象走路都特别快,永远都猫着腰,所以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喜欢对着那些人的脑袋吐痰玩儿,而且我特别喜欢吐帅哥。
南律便是我吐痰招亲认识的,那天我因为迟到被扣了薪水,心情特别郁闷,而南律刚好路过,抱好大一捧白玫瑰,白衣白鞋的,特养眼。我咳嗽着酝酿了半天,瞄准,射击。然后赶紧把脑袋缩回来,摒着呼吸猫在一盆虎皮兰后面。等我想要探头张望的时候,南律已经站在我的身后了。他问我:“好玩儿吗?”我说:“好玩儿。”他问我:“有意思吗?”我说:“有意思。”他问我:“要不要再来一口。”我说:“要。”他还想问什么,来不及开口,已经扑哧笑出来,我也跟着笑起来。
南律是个记者,长得很斯文,总是笑眉笑眼的。那以后他经常来约去出去玩,那时候的日子除了上班就是睡觉,很寂寞,所以每次他约我,我都跟他去,我觉得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不怎么说话,都是我在说,我说我的童年,说我的老家。他听我说话的时候,喜欢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的样子。我都不知道那时候我怎么那么多话,我一直以为我应该是个自闭的孩子,很多心事,我宁愿给自己写信说给自己听,也不愿意说给别人听。而南律,轻易便打开了我的心扉。
南律负责一份报纸的汽车版块。我告诉他:“我有一个哥哥,他从小就有一个理想,想做一名赛车手,你能不能帮帮他?”南律说:“好啊,你的哥哥叫什么名字。”我说:“他叫阿若。”南律好脾气地笑笑:“妹妹叫小沫,哥哥叫阿若,你们又姓郭,合在一起就是郭沫若,给你们起名字的那个人一定是个文学造诣很高的人。”我问南律:“郭沫若是谁呀?”
十九岁那年的春节,我第一次回老家,坐在火车上我一直吐,吐得眼泪都掉下来,所以一下火车爸爸妈妈就安慰我:“不哭不哭,已经到家了。”那时候洼子街还没有拆迁,墙上大大的“拆”字都模糊了。天台上的太阳花全都枯萎了,只剩下一只一只空盆子,长满了杂草。我站在屋顶朝洼子街的尽头看,灰蒙蒙的一片,无数的摩托车卷着灰尘纸屑来了又去。
我去邮局找阿若,才知道他已经离开邮局了,我还一直以为是他的信我没有收到,原来,是我的信,他没有收到。他的旧同事告诉我,阿若在洼子街的最尽头开了一个修车铺子。好心的邮递员用他绿色的二八大车载我去找阿若。既然他收不到我的信,我就把整个人都邮给他。
阿若看见我,愣住了,伸长了手臂,不知道是不是想来拥抱我。但是他满手的油污,他又犹豫着收回了手臂。那是一栋很小的楼,楼下是铺子,楼上是他住的地方。他带我上去,满地乱七八糟的工具,他坐在床边,让我也坐,我没有坐。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我蹲在地上,随手拿着一个小锤,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地板上一块突出来的螺栓。他说:“小沫,你收到我的信了吗?”我说:“没有,可能我老换住的地方,寄丢了。”他说:“我以为你把忘了。”他这样说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心好象被楸了一下。我想说:“我没有。”可是等不及我开口,便听见楼下轰隆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