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皮肤黝黑的亚裔男人正负责此事:他身材矮瘦,小眼睛、高额头、塌鼻子,即使在这么远的距离看上去,也堪称相貌奇丑。只见他左手拿着垃圾袋,右手拿着钎子,把地上的废纸和塑料袋插在钎子上,装进垃圾袋。他把整个山分成了若干块,像农民种植水稻那样一排排的干过去,从山的这边到山的那边。当他装满了二十个大垃圾袋时,山的这边又已经飞满废纸了。这种工作难免让人想起希腊神话里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真够惨的。
我想向他呼救,不过,我的嗓子里好像着了火,只能发出沙哑的丝丝声。
男人收拾了大概二十只垃圾袋,便停下来,独自走到矮山顶上,像瑜伽术那样的打坐。他就那样一动不动的坐着,直到天上的霞光完全消融,夜幕把它深灰色的铅块铺到天上,把整个天空变成一块阴沉的铁板。远处的城市里,无数明亮的灯光亮了起来,好像另一个比较明亮的天河。
看着那个奇怪的保洁工人,我觉得内心十分宁静,几乎把我的任务完全抛诸脑后,这种幸福的时光,如果能这样一直持续下去该多好。
爱丽丝那懒洋洋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我耳畔,只是听起来比平时清亮许多:“亲爱的李,我怕我不得不打断你的瑜伽课。我们的时间不多,那炸弹很快就要爆炸了。”
我尴尬地回过脸来看着她。她的一双眼睛睁得很大,仿佛要把整个夜空都装进去,她扬起的眉间洋溢着一种只属于青春年华的傲气,让我这个“老头子”自惭形秽起来。
“现在我们怎么办?”我问她。
“我们要找到本地的国际警察,如果一切顺利,当我们取得联络时,炸弹就送到你手上了。”说到这里,她的表情却突然变了,用手指着我的背后,惊奇的叫了一声:“李,快看那家伙!”
我回过头去,只看到满眼星星点点的火光,仿佛整个天河里的星星一下子都掉落到地面上似地,那些火光,竟然便是漫天飞舞的纸片碎屑,几秒钟后,它们便统统燃尽了,空气中开始弥漫着焦塑料的呛人味道。
那个保洁工人慢慢站起身来,几乎是同一时间,一束金色的火线高高地划向天际,在夜色中绽成一朵红色的莲花。紧接着,便有各式各样的焰火竞相绽放,把整个夜空装点得热闹非常。
“这家伙是个超能力者吗?”我难以置信的说道。
爱丽丝点点头,眼里满是喜色,“领域系火焰能力,领域范围几乎包括了整座山,总评只怕达到A级水准了。”
“A级超能力者?!”我惊讶得简直合不拢嘴。
根据猎人联盟最新公布的超能力者和异族等级核定法则,把超能力者的水平依照能力强弱,划分成S、A、B、C、D、E从高到低六个等级,而异族的等级,则比同水平的超能力者低两个等级,概因异族的能力受到种族特性限制,不及超能力者那样强大。
A级超能力者是仅次于S级的第二高等级,如果愿意在政府部门任职,最低也是厅级副职待遇。这样的一个超能力者竟然安心捡垃圾,谁敢相信?
爱丽丝丝毫也不理会我的疑问,只是兴冲冲的对那个保洁工人评头论足道:“这家伙的水平很不一般!你知道他为何选择在这个时机烧山?”
“是为了对面的********吧。在这个时候,不管他闹出怎样大的动静,都不会惹人注意。”
“不错!看来我们有必要拉他入伙。”
“这未免太快了吧?”
爱丽丝根本懒得理会我,她突然一跃而起,三下两下,就跳到那个保洁工人身边,那人吓了一跳,立刻双手在胸前交叉,摆出了防卫姿势。
我生怕爱丽丝和那个工人打起来,幸好这种情况并未发生。在我跟降落伞包进行艰苦卓绝的战斗时,那两个人便一前一后的走过来,爱丽丝的脸上带着微笑,也不知是满意于任务的进展,还是对我的丑态幸灾乐祸。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拉杰,WMM公司的一位资深员工,在捡垃圾方面有着丰富的工作经验。”我仍然没能摆脱降落伞的纠缠,只好挂在屋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俩,爱丽丝笑眯眯地给我和那个工人作介绍。“这位是李施林,我的同事。我们为了国际安全而战。”
那个黑瘦的亚裔男人,拉杰,用他木讷的眼睛看着我,经过了几十秒的长考后,问道:“他会付钱给我?”
这是我和拉杰的第一次谈话,他的通用语很不标准,带着一股浓浓的乡土气息,如果是给爱附庸风雅的恩特利亚本地人听到了,想必不会给他什么好果子吃。或许,这就是他为何在垃圾场辛苦干了三年,也没有得到加薪或升职的原因。
拉杰的房子就在奥林匹斯山厂区内,和两座垃圾山堆在一起。好吧,其实那只是一辆废弃的大公共汽车,车内的座位都被拆走,留下了大块的长条空间,以摆放拉杰从垃圾山上捡来的各种家具。我们三个人坐在破旧不堪的矮沙发上,对着一台不到十寸的旧电视,屏幕黑着,却发出沙沙的噪音。
我想向拉杰说明我们的任务,可是这家伙只在意我到底给不给钱,我只好预付了一千块报酬给他,他便露出一口白牙,开心地笑了。爱丽丝在一旁微笑地看着我俩,像是对一切早有预料。
拉杰的老家在南亚的一个热带丛林,他到恩特利亚已经快三年了,一直在奥林匹斯山捡垃圾,身边的工作伙伴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拉杰始终在这里。
拉杰说,这都怪他的上司老费加,他一直以为是他工作做得不够好,直到今天下午才知道,原来老费加看不起他是个南亚人。
拉杰唠唠叨叨的说个不停,看得出来,他很久没有向人倾诉了。唉,请容我不厚道地抱怨一句,拉杰的脸瘦得皮包骨,鼻孔奇大,那张怪脸再配合他奇怪的口音,哇啦哇啦地说个不停,简直像一千只丑陋的鸭子叫个不停,让人恨不能一脚踩在他的脸上,叫他闭嘴!
我李施林不是种族歧视者,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至于爱丑之心,可未曾听说过!
我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打断他:“拉杰,你为什么不用你的超能力谋职?”
“超能力?”拉杰张大了嘴巴,用他那木讷而单纯的黑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什么是超能力?”
这次轮到我惊讶了,我挠着头,求助地看了一眼爱丽丝,可她却在打瞌睡。我只好硬着头皮说:“就是你烧掉那些纸片的火焰能力。”
“打住!特工先生,按照我们村里的传统,你看到了阿修罗的火焰,本该杀你灭口,念在你给拉杰钱的份上,这事就算了。你要守口如瓶,以后也不能对人说起,否则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你。”
不用这么夸张吧!看着如此单纯的拉杰,我感到头都大了一圈。
“世界上有上万种已知的超能力,不独你这一种啊。其实超能力就是用现有的科学知识无法解释的某种能力。有研究者认为,超能力普遍与地磁场的变化有关,你可能不知道,人的脑电波也会形成一种磁场,这种磁场和地磁场相互作用,就产生了超能力……”听我这么说,拉杰很快变成了斗鸡眼,我就知道,这个家伙听不懂任何理论,只好说,“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拉杰的一双眼睛亮起来了,好像在昏暗的屋子里多了两个灯泡:“像我这样的人,在外面还有很多?”
“当然。全世界已经注册的超能力者现在大概有两千万,有一个国际组织,专门负责跟超能力者相关的事务,叫猎人联盟。猎人联盟在全世界范围得到承认也有一百多年了。”
他又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久,才老气横秋的说了一句:“唉,世道已经变啦。”
我正要跟拉杰解说一下我们的任务,他却突然跳起来,开始摆弄他那台老古董电视。拉杰喜欢的节目是半个世纪前的老电影,特工题材,他看得那么聚精会神,以至于无论我对他说些什么,都被他的耳朵自动滤掉。插播广告时,拉杰便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油腻腻的烟袋锅,那东西看起来至少有八百岁,拉杰把烟叶倒在里面,用视线一扫,烟叶便点燃了,随即咕嘟咕嘟的抽了起来。
看着拉杰,我觉得自己好像穿越了几百年时光,回到了电视刚刚被发明的那个时代。那时人们都慵懒,生活节奏缓慢,从不担心上班打卡的事情。
我感到非常疲惫,是啊,早该累了,只是精神过度紧张,才忘记了这个事实。
可能我根本就不该去联络那些家伙。巴倍说警察们会夺回炸弹,可结果会怎样,只有天知道。我应该把整件事看成一次不成功的公费旅行,一次短暂的度假,这种心态才适合我。
身边的爱丽丝早已睡熟,像猫一样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发出轻微的鼾声。那声音的魔力很快感染了我,让我的眼皮重于千钧。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隆隆的响声,把我从瞌睡中吵醒,看了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距离炸弹爆炸的时间只剩下不到六十小时。
一个大个子挤进了拉杰的公共汽车,是一名魁梧壮硕的黑人,身上也穿着WWM的制服。这个人的表情很木讷,和拉杰有着某种程度的神似。
拉杰迎上去问道:“你怎么这么慢才到?”
黑人用他的大手抓抓脑壳:“车又坏掉了。”
“公司还没给你换吗?”
“没有。今天我到北区收垃圾,在回城的途中,它就抛锚了。那时是七点,大家都下班了。我不得不把它推回修车厂。”
“那么说,垃圾车现在在修理厂。”拉杰不确信地推测道。
黑人又抓抓脑袋,说:“不。快到修车厂时,我接到了你的电话,你知道,这让我很难决定。所以我把垃圾车推到这里。”
拉杰看起来很生气:“什么?你把那破车推到我家来了?”
“对。”
拉杰抓起凳子上的烟袋锅,烟叶早没了,他还是狠狠吸了一口,回过头,给我和那个新来的人作介绍:“他是可可,拉杰的朋友。这位是李施林,特工。”
“你好,可可。”我向黑人友好地伸出了手,他却往拉杰身后一躲,脸上露出了羞怯的表情,好像一个怕生的孩子。
拉杰拦在了我面前,警告道:“不,可可不像拉杰这样聪明,你没法跟他说话。可可很强。你既然需要拉杰,你也一定需要可可。跟我来吧,到外面看看。”
我们三个人走到屋子外面,这里是市郊,夜空的星光格外明亮,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星空了。说来也怪,星光不愿意照拂繁华都市,却不吝惜把光芒洒在郊外的垃圾场。微凉的夜风拂面,让人清醒了不少。
我注意到,原本空着的院子里现在堆着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拉杰用手电照了照,指着那东西说:“可可的垃圾车,他真的把它推过来了。可可,你真是个笨蛋。”
于是我看清了,那不是什么手推车,而是一辆三米高的大卡车,重量恐怕在三到四吨,卡车尾部还叉着一个大垃圾箱。那个正在憨笑着的黑人就是推着这样一辆卡车,在深夜里往返奔行了上百公里。
WMM难道是猎人联盟驻恩特利亚办事处?超能力者多到就业困难只能做保洁工吗?
我肩膀突然一沉,是爱丽丝把她的小下巴搭了上来,她脸上是安女士惯常的笑容,配上她那张稚嫩的面孔,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违和感。
“现在,我们有一个‘打手’,一个‘策应’,一个‘后勤’了,还缺一个‘统筹’。”爱丽丝说。
“什么意思?”
她不屑地摆摆手说:“术语,超能力小分队的构成至少要四个人。黑人是打手,南亚人是策应,你是后勤。”
“那你就是统筹咯?”
“我是监工。当你们焦头烂额时,我会远远的嘲笑你们。”
“我还以为超能力者不需要配合。”
爱丽丝扁着嘴说:“像我这样完美的超能力者自然不要。”
我们的打手可可
现在已是上午十点,可天色依然昏暗,抬头望去,在一大片镜子造的摩天大楼环绕间,天空有如一块带着油污的苫布,可怜巴巴的丢弃在头顶。
这里是恩特利亚,一座年轻的卫星都市,两百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汪洋大海,可此刻看起来却有够像那个日益腐朽的旧欧洲。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树木长成森林要上万年,如果有人类,十年就砍光了。
我和高大的可可两个人站在光阴广场中心巨大的佛罗多雕像脚底下,看着车辆从街心公园四周川流不息,自然,像我俩这样古怪的组合也引起了不少行人的注意。一个被狗牵着的绵羊头老太太从我俩面前走过,用一种看乡巴佬的眼神盯着我俩,可可羞怯的躲在了我背后,我则鄙视回去,让那个老太太加快步子,走远了开。
这里是恩特利亚最着名的地标建筑,可谓尽人皆知,我们之所以站在此处当蜡像供人观赏,是因为爱丽丝让我们这样做。
爱丽丝说,她要去联络本地的国际特工组织,考虑到特工组织中有内奸,不能带我一起去。另一方面,她也不能用任何现代通讯设备联络我,以免被恐怖组织查知我的行踪,所以就让我在佛罗多脚下干等。
拉杰则独自去找他的另一个好友,也是WMM的同事去了,据说是个极有能力的人,是拉杰和可可的主心骨。我想,这个人大概就是爱丽丝所说的“统筹”。
我和可可就这样默默的傻等着,两个小时。不是我不想理他,我试着跟可可交谈,他总是畏畏缩缩的讲不清话。可可叫我老板,因为我付钱给他。这家伙可说是个昂藏巨汉,胆子却比兔子还小,实在让人无语。
到了中午,我的肚子不争气的咕咕叫起来,只好让可可到附近买些快餐。我坐在距离雕像最近的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百无聊赖的打量着四周,却在不经意间有了发现:几个打扮得流里流气的当地青年躲在对面的树荫里,正在用手机给我照相。
怎么回事,可可又不在,我的样子不至于怪到值得照相吧?我下意识的整饰了一下衣服,朝他们回望了几眼,那几个人发现我在看他,表现得很紧张,却又刻意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四散走开。给我照相的那个家伙则就地蹲下,继续玩手机,不时抬头瞧我两眼,好像怕我会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