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黄昏,智利湛蓝的天空开始泛起了一些紫色。街道上的行人、车辆渐渐多起来,熙熙攘攘,有种回到亚洲的感觉。我关上窗,又拉上了窗帘,一张宽大舒适的沙发极大的牵扯了我的神经。看看手表,艾拉利亚时间,夜间十一点。到就寝时间了……贝瑟芬正坐在沙发的一边,手里拿着一份大大的报纸,看上面的图片,好像也是旅游方面的。我慢悠悠的踱到沙发的远端,坐下,整个人一下子陷了进去,舒服得没边儿啦。我拿起手边柜子上的一本圣地亚哥黄页手册,放在脸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其实,我昨晚睡得很多了,比我平时要多出一两个小时。我还记得在艾拉利亚大学读书时,一位教人类学的教授说过,倒时差最好的办法,就是强忍着不睡觉,严格遵守当地人的作息时间。我觉得他说得对,但,我一般选择相反的做法。
不知睡了多久,窗外传来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吉他声。吉他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前奏,终于对准了音阶,一个智利男声开始哼哼呀呀的唱歌。我听得烦了,朦朦胧胧的睁开眼,朝窗户那边望。外面的天空已经黑了,黄色的街灯亮成一片。人声嘈杂。那男声唱了一会,又开始有人吹笛子,好像在应答他。天啊,不会要来个南美情歌对唱吧?!
我烦躁的坐起来。客厅里的灯开着,桌子上、吊灯的正下方有个人形,定睛一看,居然是孙铁拳正在闭目凝神,盘膝打坐。大小姐侧卧在沙发的另一端,脸上遮着报纸,也在睡觉。
我可不想在沙发上陪大小姐睡一夜。快到智利人的就寝时间了,就让我到比沙发舒适百倍的大床上入乡随俗吧。我站起身,连一个懒腰也不愿浪费,迷迷糊糊的走出了客厅。
“老鼠。”我背后传来了一个冷淡的声音。非常近,感觉就像贴着我的耳朵在讲话。但,却不能感受到说话人的呼吸。如果我不是久经考验,一定会被吓得三魂出窍啦。
“希斯特,你不是跟老板去复活节岛了吗?”我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来。那个邪恶的吸血鬼已经飘出了十米,她穿着黑色的衣裙,在大厅的暗角里,只看到她苍白的脸颊和双手,她的手有些拘谨的握着,脸上的表情则有些落寞。
“我现在也在复活节岛上啊。我这是托梦给你呢。”
托梦?难道我还在睡觉?我下意识的朝沙发的方向望了一眼,还好,我没躺在那儿。只有大小姐一个人呼呼睡着。“你别吓唬我啊,希斯特。我在查案呢。你可知道,咱们事务所真正干活的就我一个人……”
“我就是来帮助你的,老鼠。我想起一些事,可能对你有帮助。很多年以前,我到过智利,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说这话的时候,希斯特的眼睛一片漆黑,幽深得吓人,仿佛陷入了悠久的回忆。
“我是为了追寻卡门庄园的葡萄酒而来的。你可能没法想像,老鼠,葡萄酒对于我这样的月族,有着多么致命的吸引。很多月族嗜酒如命,甚至以品酒师之名为世人所知,我父亲就曾是他们中最富权威的一个。1855年时,以我父亲为首的许多品酒师齐聚波尔多,为世界上所有着名的葡萄庄园评级。当时他们选出了四大名庄,拉斐庄园,奥比安庄园,拉图庄园,玛歌庄园。到1973年,我父亲凭借一己之力,将他的好友巴隆女爵所经营的木桐庄园,推上了顶级酒庄的位置。这便是为世人所熟知的波尔多五大名庄。”
“但是,就像其它任何事物一样,葡萄酒也有叛逆的一面。除了正统的波尔多五大名庄,另有两个‘异端’的庄园,受到年轻一代月族品酒师的追捧。那便是法国的伊甘庄园,和后来智利的卡门庄园。和正统的红酒不一样,这两个庄园,剑走偏锋,走了两个极端。伊甘庄园以它的贵腐甜酒闻名,所谓贵腐甜酒,其实是经过霉变处理的酒,堪称是酒的暗面。而卡门庄园,其种植葡萄的手法和材料都是纯天然的,甚至连肥料都不能使用,而且葡萄的整个成长过程都在旱季。如果说贵腐甜酒是暗之酒,那么卡门的葡萄酒便是阳光之酒。对很多月族来说,卡门的酒,便是他们所能品尝的唯一一种阳光味道。我为了追寻这种味道,千里迢迢的来到了智利。在这里我度过了一个‘人生’,直到‘大变迁’来临,才离开南美洲,到了艾拉利亚。”
我听得有点入迷。虽然我不懂那些酒的名堂,但作为一个寿命有限的普通人,月族那种仿佛穿越时空的经历,总让人心驰神往。
“唉,这些往事呀。不管怎么说,卡门庄园是留有我一生记忆的地方,尽管世事变迁,它早已换了主人,我对它,还是多少有感情在内的。老鼠,我有两条线索,或者说猜测吧,可能对你有帮助。第一,酒王家的调酒师,是真正的调酒师。怎么讲呢……”希斯特皱起眉头,单手托着下巴,这个表情说明,她难得的认真了。什么时候,我的苏雪妍老板也会这样认真一回呢?我不由得这样想。
“酒王家族的调酒师,技艺近乎神,不但可以改变酒的味道,甚至可以随意的加入毒液,融合在酒里。如果是红葡萄酒的话,他们会使毒质凝结在葡萄酒的单宁酸中,只在初尝的味道里有所显现,但,别说普通人尝不出来,即使是品酒师,也要相当水准,才能发现破绽。我一直觉得,酒王家的这种技艺,可以算作超能力的范畴了。”
我听得连连点头:“这似乎解释了那三桩毒杀案。”
“也许吧,老鼠。第二,我给你一个地址。这是智利最好的杀手中介,是一伙马普切人,我估计他们干这一行有几千年了。在南美洲,如果要躲过所有人的耳目,做一起惊天动地的谋杀案,多半跟这些人有关。你最好也去那儿查查。不过,我得提醒你一下,猎人联盟对这些杀手组织是个巨大的威胁,现在他们挑客户慎之又慎,可能会有某种形式的‘测验’。”
“这可太好了。有了这些线索,我不必在城区瞎转悠啦。说不定真能做点什么,把亨利的钱拿到手。谢谢你,希斯特!真主会保佑你的!”
希斯特肩膀发抖,“真主……那个保佑三妻四妾的神灵啊。我走了,老鼠!”一阵阴风吹过,窗户那边传来了咯咯的响声。我略一走神,希斯特就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客厅门口。
我打开大灯,又回到客厅里。孙铁拳以玄武的姿态,团身在圆桌上面,已经睡着了。看来,他精湛的忍术并不能帮他逃过时差的桎梏。
沙发边上,在闭合的黄页手册里夹着一张明信片。我抽出来看了一下,上面有一个地址,可惜又是我看不懂的西班牙语。明信片上还有一个紫红色的唇印,不知怎地,有一股一股的寒意从唇印里涌出来,让这个夜晚渐渐冷了。
我睡意全消,决定给亨利打个电话。虽然现在已经很晚,亨利是个大忙人,想必现在也很累了。但他接电话时,讲话的语调和用词依然那么一丝不苟,让我这个以汉语为母语的人,都自愧弗如。
我约亨利半小时后在乔可洛酒吧碰面,他迟疑了一下,要求把时间再延后一个小时。
“没问题。”我说,“我们先过去了。”
“你仍然认为是毒杀吗,鲁先生?”
“对。我相信我可以找出点什么。”
“待会见。”亨利挂断了电话。
我需要翻译,于是,我温柔的唤醒了贝瑟芬小姐。她起初以为我好心叫她到床上睡觉,当她得知不是这么一回事后,她脸蛋儿上那白得有点过分的肌肤迅速的气红了,好像里面充满了全汁红葡萄酒。我告诉她,是侦破任务。她尽管还是很生气,却听话的点点头,让人不得不表扬她的职业态度。
“我警告你,老鼠,不许摸我的头!你当我是小狗狗吗!”
但孙铁拳却怎么也弄不醒,他的呼吸浊重,吐出一股股难闻的酒气。四下环顾,我发现桌腿附近有几个空着的酒瓶。我和大小姐两个人一同用力,把这个名不副实的武侦探掀到地板上。便离开了酒店房间。
大街上,有十来个闲散的智利人围在一起,他们中间是一个骑着摩托车的男子,约三十多岁,留着可笑的墨西哥髭须,他手里拿着一把吉他,不出声的拨弄着。他的视线望向酒店旁的一栋建筑,好像是个政府机构,三层角落的窗子开着,一个女子上半身探出来,卖力的吹着笛子。
喔,老天!自从跟了老板以后,我走南闯北,也算到过不少地方,见识了各式各样的民族音乐,和各种水平的演奏者,但这位智利女士的水准,在任何地方、任何人群之中,都堪称“鸡立鹤群”。倘若,她七个音阶里能吹响四个,也不会像现在一样难听呀!
我们拦到车子时,那位女士的笛子独奏完成了。墨西哥髭须男把他的帽子高高抛起来,单腿踩着摩托座椅站起来,高呼“I love you!”围观的人们鼓噪起来,楼上的女子露出幸福的笑容,扭捏作态。
“真好。多么朴实而纯真的一对。想不到,平民们也如此风雅,懂得用音乐互通情感呢。”大小姐动情的感慨道。
“别!你别搞错了,大小姐!这可不是什么民间音乐的代表!水准太低啦!还不如三岁的小孩子。”
大小姐瞪着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充满同情的看着我:“我能理解你,老鼠,你一定没受过正规的音乐教育。至少她拿笛子的手法是对的啊。还有那个男人,他有一把吉他呢。多么质朴的乐器啊。你可能不会相信,我也摸过那种乐器。呵呵。”
“你对这个世界缺乏基本的了解!哼,像你这么傻呆呆的女孩子,一定没有人坐在你窗下,为你弹琴吧。”我感到一种强烈的不愉快!
“你忘了吗。我的窗下正是杜宾狗舍呢。如果有人敢在那弹吉他,不用我说,杜宾们也会教他什么是风雅。”大小姐淡淡的说道。
“好凶残!你们这些为富不仁的家伙!”罗丹家的狗我见过,那的确是相当凶猛。
“如果被父亲发现更糟。父亲是个猎狐高手,双管猎枪弹无虚发。比杜宾凶多啦。在我读书的这些年,除了洛奇公子,都没有别的男孩子跟我讲过话。”贝瑟芬不无遗憾的说。
“洛奇也是个天然呆。跟你倒真是一对。”我小声嘀咕道,为了掩饰这句评语,又赶紧加上一句:“正好,我们要去的乔可洛是个音乐酒吧。就让你这个大门不出的大小姐感受一下平民音乐。”
出租车司机和贝瑟芬闲聊了几句,知道我们是酒王的客人后,他便打开了话匣子,和贝瑟芬叽叽喳喳的聊起来。我一句也听不懂,索性闭目养神。不久我们便到达了目的地,乔可洛酒吧。招牌的霓虹灯是个大大的玉米饼,西班牙文的乔可洛虽不认识,后面大大的“BAR”就足够了。
乔可洛酒吧
你可曾见过阳光照耀的酒吧内部?
我就有幸见过一次。那是在艾拉利亚大学新生联谊会的第二天,《超能力入门》的任课教师维尔马博士喝醉了酒,把一个瓶子遗落在酒吧里。到了早上,一个愤怒的妖兽从那瓶子释放出来,掀翻了整个酒吧的屋顶,飞到不知何处去了。这事在大学内引起了相当的轰动,我也凑热闹的去现场看了看。
嘿,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对不会相信,晚上看起来纸醉金迷,犹如梦境的慢摇吧,在阳光照耀下,却是那样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墙纸破旧,吧台昏黄褪色,到处是腐败和破落,犹如积灰的墓穴。
自那以后,我就很少进到这种地方。不过,今天来了,却还是有种故人重逢般的感动。灯光变幻,人们的身姿面貌,也有七分隐藏在梦里。正在播放的是一首普通的跳舞音乐,节奏里带着那股挑逗的鼓音,远处的舞池一片朦胧,人们扭动着腰肢,彼此吸引,仿佛压碎了的葡萄想要酝酿成酒液。
我们在靠近正门的地方坐下。桌台是硬实木的,边上包了一圈金属,一直到桌腿、地板,好像铝箔制成的花束。店家也知道灯光昏暗,居然在桌面上放了根比我手臂还粗的蜡烛。桌面上被人用小刀之类的东西划的乱七八糟,画着很不雅观的素描画,另有一些西班牙语的标注,好像生怕画得不够好,人认不出。大小姐看到之后,惊得呀的叫了一声,赶紧双手捂住嘴巴,脖子都羞红了,可是一双眼睛却瞪得好大。
“音乐不错。”我这样说,但大小姐根本没听到。
侍者走过来,问我们要点什么。我让贝瑟芬点了一瓶苏格兰的金狮伏特加,这帮可恶的南美人,跟他们艾拉利亚的同行一样坏,自动给我的伏特加加了一份不免费的套餐,也就是橙汁,冰块,摇酒杯这着名的不值钱三大件。
我很快把他们赶走了,我是外国人,不懂西班牙语,只管摆手赶人。我给自己到了小半杯伏特加,加入冰块,又给大小姐的杯里倒了一点点,兑足了橙汁。
“干杯!”我主动碰了一下她的酒杯,“为了事务所的未来!”
这个干杯理由实在恶心。我自己都受不了,于是又补充了一句:“多多赚钱,早点离开邪恶的老板!”
“干杯!”大小姐很乖的说,跟着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喝了酒,她好像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只是出神的看着远处的舞池,整个人显得很兴奋。
“大小姐,你把侍者叫来,然后,把这瓶酒退回去。”
“哎?退回去?为什么?不是才刚喝了一点?”大小姐有点舍不得的说。
“我们再点一瓶土产的发泡酒好了。这个,就说酒太烈了,要他们代为保管,我们下次来再喝。”
大小姐听话的叫来了侍者。听大小姐解释了半天,留着大红爆炸头的女侍者,露出了理解的笑容,向我暧昧的一伸手指,要我们等等。她从裙子后面取出一只笔,和一个深色的胶条。
“她要我们写上名字,这样,他们就不会把酒弄混。”贝瑟芬指着胶条告诉我。
“好,你写上吧。就写亨利的名字。”
大小姐不明所以的看着我,但还是听话照做了。她的字十分娟秀,按她罗丹家族第一顺位继承人的身份,不够大气。看来还需要多多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