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弓也长青无聊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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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高宽自荐信

莫教授道席钧鉴:

昔汉武帝《求茂异等诏》尝谓:“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近人吴雨僧先生亦尝言:“自古人才难得,出类拔萃,卓尓不羣之人才尤为不易得。”是故虽贤如周公,尚有吐哺之情;纵圣如宣尼,亦发才难之叹。昔陈仲则为豫章太守,至即问徐孺子之所在,而王子师为豫州,未下车即辟荀慈明,既下车又辟孔文举。此皆古之仁人礼贤下士,深知人才之不易得也。然自古华夏神州即多龙蟠凤逸之士,怀瑾握瑜,具一世之才而不得用武之地者亦时有之。故杨朱遂有歧路之泣,阮籍乃成穷途之哭。失意左迁,贾长沙始有吊屈原之赋;落魄飘蓬,温飞卿乃作悲陈琳之诗。若人果有鲲鹏之志,超世之才,而空抱荆山之玉,和氏之璧,老守穷卢,终不接世,不亦悲乎?沧海汤汤,常有遗珠之恨;乾坤朗朗,岂无饭牛之悲?盖三千宾客之中必有毛遂,百万王土之上定生奇才。然纵如东方朔之能,直作《上书自荐》;即似李太白之才,亦有《与韩荆州书》。余因有感于古人怀才不遇而上书自荐之遗意,乃有此书作焉。

昔李斯进谏,论逐客之议为过;苏君上书,曰:“文者气之所形”。余一介书生,年将弱冠,本是天公度外之人,而非葛天无怀之氏,今兹上书,血泪成之,词气通脱,亦非小眚。销愁舒愤,强遣平生有涯之日;论诗谈艺,竟成於时无用之功。余昔年常怀北窗之思,而今日却成《北门》之叹,人事变化,如海扬尘!匡鼎说诗未尽,戴生解经不穷,切磋拂拭,犹仰昔人,每思先贤,忧伤不已。钱钟书《谈艺录》序谓:“古人固傅心不死,老我而扪舌犹存。方将继是,复有谈焉。”不啻为我而言!

呜呼!吾国之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自古即傅灯不绝,泻瓶有受。然自清道光之季以还,天下动荡,征战频繁;海水羣飞,神州沸腾。有识之士或恪守先哲之遗范,思集古今於一身;或放眼世界之文化,欲熔中西为一炉。一时之间,大师巨子辈出,既承先哲之遗命,又拓学术之新区,其中海宁王静安先生尤具慧眼,独辟蹊径,首以西人之观念研治吾国传统之文化,创获特大,影响甚巨,允为近代学界转旧为新关键捩点之人物。义宁陈寅恪先生又继观堂而后起,早年以殊族异域之文字考塞外及华夏之历史,中年又深究中古政治制度文化之变迁播演,晚年更创诗史互证法考释明清红妆之生平事迹,均足以开一代之风气。然龚瑟人《己亥杂诗》尝谓:“祗今绝学真诚绝”(见《龚自珍全集》第十辑),讵料近世大师之后再无大师,前辈之学真成绝学乎?

余每恪守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特立独行,卓尓不羣,常以孟子“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见《孟子集注卷六·滕文公章句下》)之信念自勉,少时即博览诸子百家,如《四书章句集注》、《诗集传》、《周易正义》、《老子道德经注》、《庄子注疏》、《列子集释》、《楚辞洪兴祖补注》等皆有所览,然惟守先哲“不知为不知”之古训,故不敢妄论先秦典籍。后余笃志文史,尤好中古已还之文化。即以词学而论,余尝读王力《诗词格律》、龙沐勋《词学十讲》等以入门,又籍陈亦峯《白雨斋词话》、况夔笙《蕙风词话》、王静安《人间词话》、吴瞿安《词学通论》等以深究历来词家之得失。同时博览历代名家词集,诸如罗忼烈笺注之清真词、徐培均笺注之淮海居士长短句、夏承焘吴熊和编年笺注之放翁词、邓广铭笺注之稼轩词等是也。至於零散所读之词话词作更不可胜计矣。词学如此,诗、散文、杂剧、小说等亦然,举一或可以概其余,兹不赘述矣。此外,余亦笃好近世大师名家之著述,诸如钱钟书之《谈艺录》、《管锥编》、《宋诗选注》、《七缀集》及陈寅恪之《金明馆丛稿》、《元白诗笺证稿》、《隋唐制度渊源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寒柳堂集》、《柳如是别传》等是也。至於王静安、章太炎、梁任公、刘师培、鲁迅、闻一多、朱光潜、冯友兰等诸名家之著述亦多有涉猎,兹不具述矣。

呜呼,昔陈寅恪先生撰《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尝谓:“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於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又谓:“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呜呼,余少时即怀守死善道之精义,后又抱河汾续命之遐想,仰古圣先贤之高风,慕大师巨子之遗范,纵不自量力,亦毕力学问,愿为吾国一代学术所托命之人!然余岂料心守伧僧之旧义,竟转如枯槐之蚁聚,独索冥行,渺渺无依,其中所经之痛苦、所遭之非议虽千言万语亦难道得十之一二。而今忧伤憔悴,栖栖遑遑,目力渐衰,形单影只,纵治学有心,恨求学无路,徒以诗词遣愤,强於病榻缠绵耳!略附拙词《贺新郎》二首,病中呓语,草草成章,纵不足以言词,亦庶几可知心中之一二痛苦也。拙词如下:

我欲佯狂走。痛悲歌,江湖落拓,醉他杯酒。往事悠悠弹指过,转眼形容消瘦。记不起、从前师友。一笑东坡还为口,问平生,事业荒唐否?时日尽、滴残漏!诗词湖海飘零久。叹年年,悬梁刺股,岂知昏昼?纵使病愁难豹隐,那忍牛衣湿透,徒泣血、空文何有?黄卷寒灯思破牖,怅人间,辛苦谁甘受?风雨夜,卧龙吼!

浩叹千秋后,哭穷途,神仙姑射,欲攀难够!不会余心曽九死,寒雨凄风杯酒。歧路泣、杨朱吾友。泪眼天涯无去处,问人间海岛从何走?辛苦尽、断肠否?制鲸碧海空闲手。怅平生,飘零万事,那堪回首!纵使杜陵肝胆在,终古词人消瘦。对落日,悲凉依旧。文化中兴徒寄梦,想湘潭、寂寞灵均久。多少恨,析心剖!

呜呼,昔王观堂先生《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尝谓:“窃又闻之,国家兴学术为存亡,天而未厌中国也,必不亡其学术。天不欲亡之中国之学术,则於学术所寄之人,必因而笃之。世变愈亟,则所以笃之者愈至。”余尝纵观吾国百余年来学术之发展,其中笃守学术矢志不渝者颇不乏人,然而成就大小不可以一概论。考其因由,则知此非惟学力,亦关天意!观王静安受罗雪堂之资助东游日本求学,陈寅恪得吴宓之举荐入清华任教,钱钟书得罗家伦之赏识入清华求学之例庶可知也。今诵“独为神州惜大儒”之句不禁潸然泪下矣!

余尝效钱钟书《谈艺录》之体,以文言行笔,作《白雨斋词话论》、《蕙风词话论》、《人间词话论》、《清真词论》、《纳兰词论》、《人间词论》、《宋元戏剧史论》、《西厢记论》、《中国小说史略论》、《谈艺录论》、《管锥编论》,又仿陈寅恪《论韩愈》之体作《陈寅恪论》,并质之於某大学古典文学教师。其与同事共读罢,觉余之学识不在硕士生之下,又激赏余之心志抱负,因告余曰:当今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中,南京莫砺锋教授、北京袁行霈教授及傅璇琮教授三子允为一代大家,以君之才学若能随此三子求学,自当前途无量矣!呜呼,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於是乎,及至高中肄业,余遂负笈南京,走访南大文学院,敬扣先生办公室,惜乎,竟未得一面之缘!

后余与南大文学院毕业生谈论良久,其人自愧不如,但觉年华虚度,光阴蹉跎,并告余曰:“以君之才学,余於南大四年亦不曾见矣。”乍闻此语,不禁悲欣交集。余毕力学术,专心求学,终稍有所得,此为欣也;然治学之心有余,求学之路无从,岂不悲哉?余尝读先生《唐宋诗歌论集》一书,高文卓识,目光如炬,叹服不已。然余所至感者则在《后记》中一小节,先生记曰:“岁月不居,我已年过知非,而思师千帆先生则已于今年六月遽归道山。追思往日承训之乐,百感交集,不知所言。”呜呼,千帆先生公推为当代国学大师,先生尚有承训之乐,反思我辈,冥行独索,偶有疑惑,不知从何人求教;偶有所得,亦不知与何人商榷,涕泣更不知何从矣!

至此,恭祝先生安康,盼祷拔冗见告。先生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晚生:高宽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