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手捂脸,尴尬不已,笑说:“我说买机票还来得及的那些话,都是气话。大家都知道我要出国,突然又不去了,我已经够不好意思的了。这要是没过几天又说去——唉,我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两人相视一笑。
谢得紧紧牵着她的手放在嘴边,闭上眼睛呓语般说:“我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做出分手决定的那一刹那,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痛苦,灵魂仿佛飘出了身体,什么知觉都没有了。更让我痛苦的是分手后的那些日子,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一直在后悔,后悔得五脏六腑都疼了,可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使得我没法去找你。”
“那你还是赶快回酒店睡觉去吧。”辛意田看着他心疼地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健康状况多么让人担心?”
“我累了,开不动车子,就在车里睡一会儿。你陪着我,不要走,好不好?”谢得伸出右手,牢牢攥着她的左手。
她点了点头,“好,你睡吧。天快亮了,我吃饱了,也想眯一会儿。”
两人坐进车里把椅子放倒,双手交握,在极度的疲惫中安心地睡去。
辛意田睡觉的时候畏光,因此当阳光透过车窗射进车里的时候,她很快醒了。谢得还在沉睡,一动不动、呼吸均匀——他似乎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睡梦中他仍然握着她的手,辛意田想抽出来,没有成功。她用右手轻轻抬起他的左手——突然手腕被人捏住。
谢得睁开眼睛,双手把她按在胸前,捏了捏她的鼻子,声音带着早晨醒来特有的沙哑,笑道:“干什么?”
“我想看几点钟。”
他抬起左腕,看了眼手表,“八点二十。”
辛意田忙从他身上爬起来,“这么晚了?我要赶火车。”
他有些失望,“你还要走吗?”
“当然,火车票早就买好了。我要赶紧找工作养活自己。你也要工作啊。”
谢得叹了口气,“唉,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送你去火车站。”
回到住处洗漱,唐译已经上班去了。她早上起来没看见辛意田,猜想她心情不佳,大概出门呼吸新鲜空气去了。本想打她电话,发现她手机没带放在茶几上,因此留了一张纸条,说她赶着上班,请她自便。辛意田忙给她发了一条短信,说她上午的火车回上临,谢谢她的留宿和招待,房间钥匙放在茶几上。
路上她问谢得:“昨晚你什么时候来的?是不是我不出来,你就一直等到天亮啊?”
“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当时我心里乱得很,不知道见到你要说些什么,宁愿坐在车里等一夜,也不想在电话里说。谁知道你饿得睡不着,跑出来买东西吃。你说我们是不是有心灵感应?”
辛意田沉吟着说:“我也觉得奇怪,我从来没有过睡觉睡到一半跑出来买东西吃,还是在凌晨四点半,说不定我潜意识里真的感应到你,只不过我自己不知道。这种感觉好奇妙哦!”
谢得伸出右手食指点在她的印堂上,笑道:“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比起神秘莫测的‘心有灵犀一点通’,你怎么不干脆上楼来找我呢?”
他尴尬一笑,“我只知道唐译住这个小区,不知道她住几单元几层,只好等在外面守株待兔。”
“哼,原来如此!”辛意田在他身上轻轻捶了一拳。
辛意田回上临找工作,面试了几次都不尽如人意。私企小而不正规,即便不受老板的闲气,也要看老板一众亲戚的脸色过日子;外企把女人当男人用、把男人当畜生用,身体吃不消;国企多少要靠背景关系,再说也没有她的用武之地。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地一直拖着,进退两难,她很着急。她甚至想过回原来的中介公司,只是一时还拉不下这个脸。
就在她犯愁的时候,沈均安来找她,问她愿不愿意和自己合伙开餐厅。“我有一个亲戚,开了一家餐厅,生意还不错。现在他们一家在上海买了房子,餐厅想转手出去。我想盘下来,免得人家说我赖在娘家白吃白住,就是手上钱有点儿不够,你要不要一起来?给别人打工还不如自己干,你说是不是?”
辛意田沉吟着不说话。
“这家餐厅附近都是政府机关、高级写字楼,地段很好,服务员和厨师都不用另请,直接用原来的。因为是自己人,价钱很公道,甚至可以说是便宜。”
“盘下来的话,一年多少钱?”
“只要三十八万。新开业再装修一下,一人顶多二十几万。两人合伙,大大赚它一笔,比给人打工强多了。”
辛意田心动不已,最后还是摇头,“算了,你找别人吧。我懒散惯了,又不够精明,做不来这个,自己当老板肯定要赔钱的。”
沈均安急了,“又不是要你端盘子炒菜,这有什么会不会的?再说了,不会可以学啊。要不这样,你只要负责财务、管理层面的工作就成,其他事情我来,这总行了吧?除非你拉不下面子,觉得开餐厅有失身份,又或者是看不起我,不想跟我合作。”
辛意田被她最后一句话激得差点儿跳起来,为了澄清自己不是看不起她,只得据实以告,“有钱不挣,我是傻子吗?不是我不想开,而是我拿不出那么多的钱。”
沈均安根本不信,“二十几万而已,你怎么会拿不出来?你上个月不是还嚷嚷着要出国读书买车买房吗?你别哄我了,没个百八十万哪敢说这样的话。”
她忙举手发誓,“均安,我真的拿不出二十几万。我骗你我立马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沈均安狐疑地看着她。
辛意田叹了口气,“我要是有钱,也不会这么急急忙忙地找工作了。”
“你的钱呢?干什么用了?”
她灵机一动,想了个好借口,“股市跌得这么惨,全被套牢了,开着宝马进去,穿着裤衩出来,我哪里还会有钱?”
沈均安很惊讶,“你也炒股?”就连她这个对股票一无所知的人,也知道现今的股市有多么惨淡,因此而倾家荡产、跳楼自杀的人不在少数。
“唉,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沈均安没法,只得去找不成器的弟弟商量合开餐馆的事。她之所以不先去找沈均和,是因为她知道最后出面的肯定是廖诗龄。不出所料,沈家的儿媳妇和大姑子言语不和,又大大地吵了一架。沈均安气得要命,又把主意打到辛妈妈身上,希望她能赞助一下辛意田,两人好把这个餐馆开起来。
辛妈妈特意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找女儿,问她的钱都到哪里去了。她虽然不知道也从不过问女儿到底有多少存款,但也清楚她绝不至于连二十几万都拿不出来。当时辛意田要出国,辛妈妈曾担心过她的经济状况,她还大大咧咧地说没想到她买的股票、基金赚了这么多,别说出国读书了,买房子买车都绰绰有余。
辛意田在母亲的一再追问下,没法隐瞒,只得告诉她谢得碰上困难,自己把钱暂借给他救急。
辛妈妈又惊又怒,沉声问:“你借了多少?”
她一开始不说话,最后小声说:“能借的都借呗,他真的很困难——”
辛妈妈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又想起一件事,“我上次问你奶奶给你的玉镯怎么不见了,你说放在银行的保险柜里,你明天就去拿给我看!”
辛意田只好硬着头皮说她卖了。
辛妈妈气得站立不住,咚的一声跌坐在椅子里,瞪眼狠狠看着她。
“妈,我又戴不了,卖了就卖了,价钱很不错——”
“我打死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那可是你奶奶留给你的遗物!”
辛意田见母亲扶着椅子站起来作势要打她,忙跳到门口,随时准备逃出去。她回过身冲母亲嬉皮笑脸地说:“妈,你别生气,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了就没了,千金散尽还复来嘛。我有手有脚,还愁养不活自己?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当积德行善了,你说是不是?”
辛妈妈气得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人家不要你; 你倒好,全副家当贴出去!都说女生外向,女生外向,也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外向的啊!”
“妈,你放心,也没多少钱,做人最忌讳小里小气,守财奴最让人看不起了!再说,我只是借给他,等他渡过难关,自然会还的。”
“那他要是破产了,不还呢?”谢氏集团即将倒闭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辛妈妈多少也听到了一点儿风声,那时候还发出了几声同情的欷歔呢。
“这个——那咱就自认倒霉,但至少问心无愧。”
“你这个傻丫头,我看你是傻到无药可救!”辛妈妈在她脑门上用力一戳,摔门走了。
辛意田呈“大”字摊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没精打采地说:“这下好了,我现在又是穷鬼一只,比大学刚毕业那会儿还不如。再找不到工作,我就要喝西北风了。希望妈妈不会气得把我扫地出门,不然我只好露宿街头啦!”
谢得虽然想尽办法拿到了一笔贷款,却因为全球经济的低迷,谢氏集团的整体情况依然不见好转,尤其是房地产这一块,很多人都撑不下去,倒闭的倒闭,破产的破产,跳楼的跳楼,弄得人心惶惶。北京那边的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但售楼处却是门可罗雀。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坐等楼市复苏,暂时回到上临。
他只希望自己可以撑到楼市复苏的那一天。
辛意田找工作尽碰壁,心情也不好,两人见面很有几分愁云惨雾的气氛,均没有什么说笑的兴致。辛意田强打精神,给他讲沈均安的女儿琪琪闹的笑话,“琪琪两岁半,在幼儿园上小班,早上起不来,闭着眼睛让人给她穿衣服,穿着穿着突然长叹一口气,稚声稚气说‘这日子,没法活啦’,笑得我们眼泪差点儿流出来。”她边笑边摇头,“嗐,你说现在的小孩——”
“大概是听谁说过吧,小孩子学东西很快的。”
辛意田无力地趴在桌子上,手指蘸着茶杯里的水画圈圈,“琪琪说的还真没错,这日子,真是没法活啦。”
谢得伸手揽住她的肩,辛意田顺势靠在他怀里。两人听着彼此的心跳声,好一会儿没说话。
“辛意田,万一我真的破产了,我是说万一,你说我该怎么办?”谢得下巴摩挲着她的头发,闷闷不乐地说。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继续活下去,总不能去死。”她想了想问,“不会吧?情况真的坏到这种地步了吗?”
“我也不知道,反正熬一天是一天。每天到了晚上,我就在想,今天总算平安过去了,鬼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她从他怀里爬起来,笑嘻嘻地说:“万一你真的破产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养你吧,你好像吃得不多,也不挑食,很好养。”
谢得露出久违的笑容,“那好啊,求之不得。不过我没那么容易破产,我对中国的经济有信心,房子现在仍然是刚性需求。还有,就算破产了,我还年轻,重新来过就是了。”
辛意田拍了拍他的脸,柔声说:“听到你这么说,我很欣慰,也很骄傲。”随即酸溜溜地吟了一句,“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嘛。”
谢得顿觉头大,“我每每有种错觉,你到底是学化学的还是学文学的?”
她做了个鬼脸,笑道:“这个问题一点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对你有信心。”
谢得亲了亲她的额头,心中既感激又充满柔情,“这是我这些天听到的最美的一句鼓励。”
辛意田跟以前的同事在网上聊天,说起找工作的困难。齐主任知道后,问她要不要回来上班,公司在上临的业务扩大,正在招人,她可以常驻上临。没想到她折腾来折腾去,最后还是重操旧业。谢得曾提过要她来他公司,就当是帮他的忙,被她一口回绝了。她还是做她能做并且擅长做的工作吧。
由她一手带出来的新人小孟现在是上临办事处的负责人,而她呢,恰恰相反,从一个小组负责人变成了新晋员工,拿的薪水还不及以前,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小孟的领导风格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宽于待己,严于待人,对辛意田这样的老员工亦不例外。上临办事处一共才四个人,办事处里却每天怨声载道。薪水不高,奖金很少,提成没有,一个月恨不得要大家天天加班。因此员工的流动性很大,辞职率很高,办事处的招聘启事长年累月在各大招聘网站上挂着。小孟招人喜欢招没什么经验的新手,因为听话,工资低,吃苦耐劳,对他绝对服从。
小孟在上临是山高皇帝远,猴子称霸王。
辛意田做了一个月已经快疯了。按理说,小孟即便为了拉拢她,也应该为她向总公司尽力争取经济上的利益才对,又不是要他自己掏钱,再说他这样为公司省钱也落不进自己的口袋啊。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她总算明白了。
小孟今年才二十五岁,能力不大,脾气不小,但威信不足,所以喜欢招对他俯首帖耳的新人,借此树立自己在属下面前绝对领导者的地位,至少在上临办事处他可以唯我独尊。独断专权的滋味很容易令人上瘾。因此像辛意田这样有经验、有人脉、知道他底细、难以驾驭的老员工,自然是大大地不受欢迎。他甚至怀疑过辛意田是总公司派来监视他的。他虽没有明着给辛意田小鞋穿,借着工作的机会对她冷言冷语却是少不了。辛意田每天早上起来都在挣扎要不要辞职,但一想到经济不景气、工作不好找,还是强忍了下来。
她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刚去上临办事处上班不久,像以前一样喊了他一声“小孟”,结果换来他的一顿严厉斥责,“辛意田,你别仗着我跟你以前的几分交情就蹬鼻子上脸,我现在是你领导,注意你的称呼!”她呆了一呆,回过神来赶紧叫了一声“孟组长”。
事后她越想越气,暗暗腹诽:孟志强,你算老几?小人还没得志呢,嘴脸已经这般难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有些人就是这样,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舍不得不作威作福。
由此可以想见她在孟志强手下工作是如何的憋屈。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放假,她怕孟志强找借口要她加班,干脆把手机关了。正赖在床上睡懒觉,辛妈妈走来敲她的门,“田田,你的电话。”她心里一惊,不会吧?孟志强这个人渣居然把电话打到沈家来了?她磨磨蹭蹭来到客厅,好半天才接起来,听到是谢得才松了口气。
“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他在电话那头问。
她紧张地看了一眼,见母亲不在客厅才小声说:“你怎么把电话打到这里来了?刚才是我妈接的!”
“你手机关机了。我说是你的同事,有急事找你。”
“下次别再打座机了,我妈正生气呢。”
他有些无奈地“哦”了一声,央求道:“今天不上班,出来吧,好不好?我想你了。我在沈家前面的那个路口接你。”
辛意田快有一个星期没见他,也很想他,两人遂约了一小时后路口见。
辛妈妈见她对着镜子穿衣打扮,问她要去哪儿。她若无其事地说跟同事一起去逛街。辛妈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提着环保袋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
谢得提前到了,靠着车门站在路边抽烟。一抬头,辛妈妈从小道上迎面走来,他想躲都来不及,只好手忙脚乱把烟熄了,神情紧张地叫了一声“阿姨好”。
辛妈妈没有应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停在路边的车子,以教训的口吻说:“这里人来人往,是停车的地儿吗?”他忙不迭点头,“对对对,我这就把车子开走。”他一溜烟钻进车里,不敢往沈家的方向开,只得原路返回。路上打电话给辛意田,让她自己打车来约会的上临公园。
在上临公园喷泉边,辛意田惊讶地说:“什么?你碰到我妈妈了?她有没有对你破口大骂又或是说什么难听的话?”
“那倒没有,她只是让我别把车子停在路边。不过她看起来好像还是不怎么喜欢我。”谢得有点儿泄气地说。
“得了吧你,她气大着呢,这些天她骂得我差点儿想以死谢罪,她没对你恶言相向已经是万幸了。”
谢得长叹一口气,把头埋在她颈边说:“唉,你说我们这样偷偷摸摸的,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啊?我想你,我要每天看到你。”
一提起这事两人就满心惆怅。辛意田安慰他也是鼓励自己,“放心,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大不了咱俩跟你妈还有我妈打持久战。抗日战争也才八年,你妈跟我妈总没有日本鬼子那么难对付吧?”
“要不我们私奔吧?”谢得突然说,一脸认真。
“私奔?”辛意田诧异地看着他,“你别胡扯了!我又不是年方二八、貌美如花的宇宙超级无敌美少女。我都奔三了,人老珠黄,做不来这样的风流韵事,还不想笑掉别人的大牙。要私奔你自己一个人私奔去吧,反正你又年轻又帅,浊世翩翩美少年,光凭你这张脸做什么出格的事都可以被原谅。”
谢得凑近她鼻子笑说:“哦?我是浊世翩翩美少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称赞我。那光凭我这张脸是不是可以对你为所欲为?能不能得到你的原谅?”
辛意田脸一红,一把把他推开,啐了一口说:“臭美!我收回刚才说的话。”
“不行!古人说,食言而肥,自食其言的话会长胖的哦。为了不让你长胖,我还是收下你的那些赞美好了。” 谢得抓住她的双手,样子既调皮又得意。
“不愧是商人!狡猾、奸诈的谢先生,我承认我说不过你。”
“我不要一个人私奔,我只要你属于我,永远属于我。”他伸出手指轻抚辛意田的眉眼,声音里充满爱怜和喜悦。
“如果你愿意,我就是你的。如果有一天你不愿意了,我还是可以属于我自己。这样可好?”这是她想了许久才想通的关于“属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永远都不会不愿意!”
“永远有多远,谁都不知道。”
谢得见她似乎心有疑虑,郑重地举手说:“你要不信,我现在就发誓。”
辛意田忙按住他的手笑说:“发什么誓,现在早不流行了。傻瓜!”
他想了想说:“那好,不发誓,我用行动证明给你看。”
“好,我等着,哪怕永远那么远,嘻嘻。”
两人像学生时代那样在公园的草地上野餐,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谢得便回公司去了。
谢氏集团的情况之所以没有变得更坏,全靠他一个人在硬撑,可谓是如履薄冰、步步维艰,然而他心里却是那么平静、快乐、无所畏惧。他觉得自己是真正变得强大了。
在孟志强手下讨生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辛意田一边恨得牙痒痒,一边又不得不早出晚归、全力以赴做好他派发下来的诸多工作,一个人干的几乎是两个人的活儿。她觉得自己近来精神不济、气色不好,大发“甚矣,吾衰也”之叹,下决心每天早起跑步锻炼身体。这天下了班她又拉着何真一起去逛街买运动服和跑步鞋。
一开始她们在商场进驻的品牌专卖店逛。辛意田看中了一款蓝色修身的运动装,拿下来准备试穿的时候,见上面的标签超过四位数,赶紧又放了回去。她走出来跟何真抱怨,“不就一套衣服嘛,满大街都是,怎么这么贵!”随即叹了一口气,又说,“果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哪。以前我进这种级别的专卖店,都不怎么看价钱,刷卡就走。想想现在——唉,人穷志短,今非昔比。”
何真瞟了她一眼,“我从不在这些品牌专卖店买衣服,衣着照样光鲜亮丽。”
“那上哪儿买?”
“你不知道还有服装批发市场、街头小店这些地方吗?再说还有淘宝呀!”
“有好的推荐吗?”
两人来到上临市新开发的步行街一带,两旁店铺林立,基本上就是服装一条街,这里的消费人群大多是普通的工薪阶层以及学生,价格大多在两百到三百之间。辛意田一路走一路看,摇头说:“款式太普通了,颜色也不够正,再不然就是衣服料子不舒服。不过对比这个价钱,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何真对她的挑剔不以为然,“总之,一分钱一分货。咦,这里新开了一家店,专门卖运动装的,还有鞋子、帽子,规模好像挺大的,上下两层呢。走,进去看看。”店主听到脚步声,忙从收银台后站起来,“欢迎光临。”
辛意田跟何真见到迎面走来的人,顿时呆在原地,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还是王宜室处变不惊,用职业化的口吻说:“请随便看,全场八折。”她身穿一套红白相间竖条纹的运动服,脚登平底板鞋,长卷发扎成斜马尾,薄施脂粉,一洗平素的浓妆艳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美丽纯洁的女大学生,青春逼人。
“你这是——体验生活呢?”辛意田环顾店内墙壁上挂着的衣服,忍不住问。她无法想象王宜室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刚才差点儿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王宜室淡淡一笑,“嘿,什么体验生活,生活体验我呢。你要买什么,还是随便逛逛?”
何真对她没什么好感,说话的口气很冲,“我们要买一套运动服,还有鞋子。你这里好像没什么人气嘛,除了我们,一个顾客都没有。”
王宜室并不介意她的无礼,问:“是你要买还是她要买?”
“我。”辛意田看着她说,又问,“这是你的店?怎么就你一个人?”
“对啊,本来是和朋友合开的,但是生意不好,赔了不少,朋友就撤资了。我只好既当老板又当伙计。”她一边说话,一边快速在架子上挂着的一排衣服里面翻找,从中拿出一套给辛意田看,“这套你觉得怎么样?颜色素净,板型也好,很适合你。”
辛意田放在身上比画了一下,“不错。多少钱?”
“打完折二百六十元,你要的话,二百二十元就可以。”
“成。你再帮我挑一双鞋子,三十六码的。”
买完东西付钱的时候,辛意田说:“你这里的东西不贵啊,你对衣服鞋帽也很在行,怎么会生意不好?”
“经济不景气吧,加上这条步行街还没发展起来,人气不够旺,过个一年半载说不定会好点儿。”
“你不是在北京吗?怎么回上临开起服装店来了?”
她垂下眸子,掩去心中万般苦涩和无奈,“还不是为了生活。”
“你……何至于如此?”
她没说什么,勉强一笑,把她们送到门口,“欢迎下次再来。”
王宜室和魏先分手后,便和酒吧驻唱的冯致在一起。冯致五官并不出众,长脸、小眼睛、单眼皮、鹰钩鼻,但是组合在一起,却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尤其是当他抱着一把吉他在台上演唱的时候,有种蛊惑人心的味道。他的为人跟他的长相一样狂野个性,王宜室对他很迷恋。而他对王宜室并不像其他男人那样讨好,总是若即若离,漫不经心,这就让王宜室对他更神魂颠倒了。
有一天他喝醉了,一个人蹲在墙角抱头痛哭,说自己内心苦闷,欲出唱片而不能。他一时的真情流露打动了王宜室,她决定出资替他出唱片。先是投入二十万,唱片只做了一半,可又不能半途而废,她又投入了二十万,加上包装费、宣传费、服装费、车马费……简直就是一个无底洞,到后来冯致甚至连吃饭都要她埋单。可等到唱片快要完成时,冯致却开着她的车、拿着她的钱消失不见了。
她这才意识到出唱片什么的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局,自己被人骗财又骗色。
受了那么大一场打击,她曾自暴自弃过一段时间,觉得无颜见人,每天借酒浇愁。可是生活照样在继续,她不得不振作起来,心境也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看人看事的态度也随之发生了逆转。也许这一切都是对她的惩罚,惩罚她以前犯下的诸多错误。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
换句话说,性格决定选择,选择决定人生。
她顿悟了,却得开始为生计奔走。
她决定和朋友开服装店,于是把北京松露花园的房子卖了,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回到上临。经过历时数月的准备,新店总算开起来了,生意却极其惨淡,第一天只卖了四百块钱,连房租都不够。两个月后,朋友撤资了。她投入了所有的金钱和时间,只能进不能退,只好一个人苦苦支撑。为了节约成本,她吃住都在店里,还把原来的几个导购辞退了,只留下一个库管负责进货、出货,其他的全都自己来。
这样忙碌、辛苦、煎熬的生活,换成一般人可能坚持不下来。但是因为她从小苦难深重,反倒激发了她体内顽强的斗志,越挫越勇。她换上店里的运动装招揽、吸引客人,没人的时候会出神,偶尔想起以前发生的那些事,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现在每天都在认真地过,并且过得很踏实。
对生活,每个人都极具韧性。
转眼间北风呼啸,天气变得又阴又冷。这天晚上下起了小雪,谢得接辛意田下班,两人在路边一家很普通的火锅店吃火锅。因为天寒地冻的缘故,吃火锅的人很多,里面雾气蒸腾,人声鼎沸。谢得看着周围闹哄哄的人群说:“我以前不喜欢在环境嘈杂的地方吃饭,人多闹得慌。”
“现在呢?”
“吵吵嚷嚷的,很有生命力的样子,感觉也不错。”
“那是因为你自己的心境发生了变化吧?”
“大概是吧。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
她眯着眼笑起来,“嘴巴真是越来越甜了。来,赏你一块肉吃。”她告诉他前几天见到王宜室的事,大叹世事茫茫难预料。
“哦,是吗?她自己当老板?听起来很不错啊。”谢得对王宜室不怎么感兴趣,想了想说,“你呢,要不要也辞职,学她的样儿自己当老板?省得受那姓孟的小子的窝囊气。”
“嗨,出来做事哪有不受气的?再说吧。我知道自己赚不了大钱,一则没有野心,二则没有手段,不是自立门户的料儿,还是老老实实给人打工吧。”
“要不,你还是别工作了吧?每天这么晚下班,太辛苦了。你放心,我养得起你。”
“那怎么行?人不能没有工作呀。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工作可以给人带来成就感,证明自己在这世界上存在的价值,不然很容易迷失的。这个道理,你这个工作狂,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谢得没有反对,只说:“那以后早点儿下班,姓孟的要是敢为难你,你就炒了他。这么不舒服的工作环境,离开也罢。”
“嗯,怎么也要做到年底,不然老是辞职,自己也怪难为情的。”
“吃完咱们走吧,时间不早了。我怕你回去晚了又该挨你妈的批评了。”
谢得这段时间开车送她回沈家,怕辛妈妈看见,一直都是送到路口就停下。今天晚上因为下雪,他便把她一路送到沈家大门口。
辛意田下车,一阵寒风刮来,她缩着脖子跳了跳,哈着气大叫:“好冷,好冷!”谢得有点依依不舍,没有掉头就走,而是下车把她的双手握在自己手里,顺势把她的领口拉紧。辛意田见状抱了抱他。他把下巴轻轻搁在她头上,轻声叹气,“我们又要分开了。”
两人正呢喃着情话,突然吱呀一声,旁边的小门从里面打开来,吓得两人如受惊的鸟儿赶紧分开。
辛意田看着站在灯影里的母亲干笑说:“妈,你还没睡啊?”
辛妈妈瞪了她一眼,“大半夜的也不着家,去哪儿也不说一声。”
谢得十分尴尬,转身想溜。辛妈妈不轻不重扔下一句话,“外边这么冷,也不怕冻坏了。都进来吧。”说完扭身往里走。
两人对看一眼,会心一笑,赶紧跟上去。谢得在她耳边悄声说:“跟偷情被抓一样。”
“你悠着点儿,我妈好不容易让你进家门了。”
他笑得一脸孩子气,表情十分得意。
又是一年年关,沈家热闹非凡。
沈均安坚持要开餐厅,廖诗龄表现得兴趣缺乏,沈均和自然是妇唱夫随,大家吵了几架,闹得家无宁日,最后还是沈家山出面借钱给女儿把餐厅开了起来。廖诗龄气公公偏心,只疼女儿不疼儿子,当着大家的面说公公表面是借钱给沈均安,实际上还不是白给,又气辛妈妈做得不公平,只带琪琪不带她的儿子贝贝,成天闹着要回娘家过年。沈均和拗不过她,只好带着老婆儿子上丈母娘家去了。沈均安有事做了,一下子变得精神百倍,一天到晚在餐厅里忙,有时候甚至带琪琪住在那边,也不嫌辛苦。沈家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辛意田很有几分不习惯。尤其是吃饭的时候,少了小孩子的哭闹以及沈家姑嫂你一言我一语的抢白,饭桌上少了许多乐趣。
沈家山和辛妈妈也有同感。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沈家山当着辛妈妈的面问她跟谢得什么时候结婚,这样就可以早点儿有小孩,家里也更热闹了。辛意田偷偷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母亲,涎着脸笑说:“妈,谢得让我大年三十那天去他家吃中饭,晚上再回来吃,您不反对吧?”
辛妈妈重重哼了一声,“我反对有用吗?你为了给他凑钱,不是把你奶奶的镯子都卖了吗?不是连出国读书也不去了吗?不是弄得现在身无分文,大过年的连件好点的衣裳都买不起吗?”
辛意田翻白眼吐了吐舌头,一言不发闷头吃饭。
沈家山忙说:“好了,好了,你别再唠叨了。俩孩子挺好的,患难见真情。谢得那孩子,以前只知道他有钱、傲慢、不合群,经历了这些事,倒看出他的坚忍和不凡来了,是个有担当、负责任的人,对田田又是一心一意的好。你啊,偷着高兴还来不及呢!”
辛妈妈自从知道女儿倾家荡产资助谢得后,便明白她再怎么反对也没有用,索性来个不闻不问。她还是担心谢母的态度,怕女儿又像上次那样吃闷亏而不自知,忍不住问:“那他妈妈呢?不是不让你上门吗?”
“哎哟,他妈现在糊里糊涂的,哪还认得出我是谁!妈,谢得说初二要来给你老人家拜年。”
辛妈妈一口拒绝,“我不要他来。”
“妈——”
沈家山说:“还是明年吧。田田,你妈也是一番好意。他今年不好过,来拜年,还要应付家里的这些亲戚。亲戚们说话不小心,难免会刺激到他。还是等金融危机过去了,你们结了婚再来拜年。”
辛意田觉得很有道理,点头说:“那好,回头我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