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采林沉声道:“久闻殿下亦精研剑术,与此道造诣早已出神入化。傅某不才,要向殿下请教。若侥幸得胜,还请殿下跟傅某往平壤走一趟。”话声未完,却更不管杨昭根本两手空空,奕剑已然刺出。剑锋划过一道超越人间美态,具乎天地至理的孤形轨迹。两者之间的距离仿佛突然扩大逾倍,令任何人也为之神晕目眩,无所适从。
〖奕剑术〗之“抢占天元第一着”。此式内蕴无穷生克变化,百变千幻,后手无穷。自信能教任何敌人也不得不应。但只要一应此着,便已落于下风,先机全失。所谓“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是也。故此剑式才出,傅采林已经不自禁地嘴角上牵。然而这笑容还未完全成型,突然间又彻底僵住。无垠虚空黑暗的幻像更随之分崩离析,天地完全恢复常态。杨昭掌间红光闪烁,神皇剑尖已经抵在高句丽奕剑大师的咽喉之间,将他肌肤表层的油皮轻轻划破。
霎时间,城楼四周的高句丽士兵个个惊得目瞪口呆,神情恐慌犹如世界末日。傅采林自己,更加犹如置身梦魇。哪怕咽喉上的灼热刺痛感是如此真实,他却仍旧难以置信,自己竟然连一招都还未使完,生死已然尽操人手?!
“不好意思,刚才出手太快了。”杨昭叹口气,主动收剑后退。道:“八载未曾与人动手过招,有些生疏了,以至于分寸都拿捏不好。失礼失礼。再怎么说,都应该等傅先生你使完那招以后再出剑的。对不起,咱们再来过如何?”神情口吻之中,竟然当真满怀歉意,半点也不似作伪。可是惟其如此,傅采林反而更加郁闷。他胸口气血翻涌,几乎就要呕血。
身为高句丽一代宗师,傅采林的心性修养,毕竟也非同凡响。他深深吸口气,心中杂念已被撇除,胸无点尘,只余一片澄明。奕剑轻抖,当即暴出千丝万缕的青虹剑气,如云舒卷蜂拥扑袭,正是“棋路纵横守天元”,暴风骤雨般的攻势只是掩眼法,真正杀着之所在,却在于剑势中不经意间流露的几处破绽。杨昭如果由此寻隙而进,非得当场立吃大亏不可。最低限度,也得付出一条手臂的代……
“叮~”的清响声起,漫天青虹尽数消散无踪。神皇荡开奕剑,长驱直入。所有预先布置下的陷阱都形同虚设,傅采林眼睁睁看着神皇搭上自己肩膀,紧紧抵在自己脖子的血管之旁,自己却根本连半点反抗余地也没有。电光石火之际已是白刃加颈,生死全落人手。
“平壤风光,我亦久闻。”杨昭淡然笑道:“所以这一趟倒确实非去不可。不过不是我和傅先生同行,而是傅先生和我一起走。说实在的,本王更喜欢做主人,却不喜欢做客人呢。”
傅采林面上神色变幻,又惊又怕,又气又怒。双方修为之高下,相差实在太过悬殊,以致于竟让他生平第一次品尝到了绝对的绝望与无力。而也直到此时,他才省悟到之前自己的种种图谋与打算,究竟有多么的无聊可笑。可是无论如何,他始终是一代宗师。哪怕落败,也绝不能败得如此窝囊!刹那之间,傅采林胸中死志大盛。他断声怒吼道:“士可杀,不可辱!杨昭,我要和你玉石俱焚!”旋身摆脱神皇威胁,豁尽毕生功力挥剑疾扫,“十二玉楼空更空”反守为攻,功力凝聚至〖九玄大/法〗的颠峰境界,孤注一掷舍身扑出,“一寸相思一寸灰”如雷霆疾刺。杨昭实在太可怕,他若不死,高句丽必定亡国。所以傅采林已经下定决心,要和大隋皇太子拼个同归于尽!
杨昭皱了皱眉,道:“既然是剑道较量,点到即止便罢了,何必拼命?”语气悠闲,浑不以对方将毕生精、气、神尽数凝聚集合而发的惊天一剑而为意。神皇翻动,又是“叮~”的清脆轻响,正中奕剑剑尖。霎时间气流狂飙,将四周所有高句丽士兵全部席卷吹飞,甚至连城楼也为之震动。两剑相击,奕剑“沙~”地彻底散碎成粉。神皇红光吞吐,化作绕指柔丝,分别在傅采林四肢关节之上乍闪而过。这位高句丽傅剑大师,当场就如被抽去全身骨头般,“啪嗒~”软软瘫痪倒地。他手脚全废,终生不能再使任何兵刃。虽然未死,却已经成为一名最彻底的——废人。
“胜负已分,今日兴致亦尽。本王告辞了。”杨昭哈哈长笑,纵身后跃出了城楼之外,笔直向地面堕下,堪堪落在自己的战马背上。头也不回地反手一剑挥出,随即收回神皇,催马疾驰而回。战马堪堪跑出十丈之外,潜藏剑劲轰然爆发。电光石火之际,只听得隆隆闷响滚滚不绝,乱石纷飞,土崩瓦解。宏伟坚固的辽东城城墙,竟然禁受不住杨昭的随意一击,就此如摧枯拉朽般彻底垮倒坍塌。
隋军阵中的秦琼与尉迟恭二将精神大振,当即扬起刀枪,回首大喝道:“大隋必胜,太子必胜!”一马当先,率领漫山遍野的大隋精兵,向已经藩篱尽失的辽东城杀过去。纵使双方士兵仍未正式接触,可是彼此对于这场战争的最终结局,也已经看得清清楚楚。高句丽国……
彻底完蛋了。
大业六年,帝命高句丽王高氏入朝,高氏拒诏不入。帝命太子昭领兵三万以讨其国,经旬月而战定。高句丽王高氏被押赴东都,帝封其为“逆命候”,圈禁大兴。其国师傅采林死于乱军之中。自此辽东土地复归大隋,重立乐浪、玄菟、临屯、真番等四郡。七月,下诏兴建江南运河。高句丽之民皆遣内地为河工,而迁百万汉民充实其土。
大业七年,帝命太子昭代天巡狩,并监督河工等事。
暮春三月,莺飞草长。桃花醉春风,绿水荡涟猗,潇湘烟暝来何晚,翩翩更睹双飞燕。这江都扬州的江南美景,正如诗如画,无论多少次也看之不厌。与辽东苦寒之地相比,真可谓有天壤之别了。
扬州城南市集,最享负盛名的“满园春”酒楼之上,此时此刻,杨昭正手持酒杯,凭栏远望。举目四顾,但见车马辚辚,摩肩接踵,处处一派热闹繁华之像。禁不住诗兴大发,朗声吟道:“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留。”
“好个‘惟见长江天际留’,此句当浮一大白也。”身后处李靖喝彩声起,旁边的红拂女当即微笑者提起酒壶,在自家夫君杯中斟满。李靖举杯饮尽,笑道:“只有一样不好。二弟你已经坐拥人间绝色,却还满副心思想要‘烟花三月下扬州’?小心被弟妹们听见,今晚罚你跪算盘哦。”
梵清惠微笑侧身,道:“大哥这是讲到哪里去了?阿昭他不过是作诗,随口说说罢了。咱们姐妹俩哪里就有如此小气了?”随手搂住祝美仙柳腰,笑道:“妹妹,妳说可对?”
祝美仙面色却颇有些儿不自然。她凤目含煞,向杨昭瞥了一眼,勉强笑道:“这个自然。”随即悄悄向今年只有六岁,长得粉雕玉琢,冰雪可爱的小妃暄打个眼色。小妃暄虽是梵清惠所生,但不知怎的,却似和祝美仙更加投缘。得了二娘示意,她当即“咚咚咚~”地跑到杨昭身边,举起油呼呼的小手,叫道:“爹爹爹爹,妃暄要抱抱。”——这抱着自家女儿,看你还怎么去寻烟花。
杨昭早知美仙打的是什么主意,却也不以为意,反而只觉胸中发暖。他弯腰把小妃暄抱起,在她胖嘟嘟的小脸蛋上用力亲了两口。小妃暄被父亲的胡子扎在脸上,只觉得痒痒的,忍不住咯咯娇笑起来。却引得酒楼之上,人人瞩目。
就在此时,楼梯间脚步声响,却见另有一名小女孩,吃力地提着个花篮走上楼来。怯怯地问道:“请问,哪位是杨公子?”众人闻声都微觉诧异,回头看时,只见这小女孩比起小妃暄约莫大了一两岁,容颜秀美,看得出日后将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胚子。梵清惠,李靖、红拂女等也就罢了。杨昭和祝美仙却是心下同时遽然一震,熟悉和亲切的感觉同时泛上。杨昭轻轻放下小妃暄,把她搂在怀中单膝跪下,和颜悦色地问道:“小妹妹,我就姓杨。找我什么事啊?”
那小女孩把花篮递给杨昭,认真地道:“师父让婠婠把这蓝花给你。”杨昭双眼放光,颤声道:“妳……叫做婠婠么?妳师父是……”话声未落,陡然祝美仙脱口惊喊道:“娘!?”话音未落,早已施展轻功,若乳燕投林般从酒楼的落地大窗中纵身跃出。众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但看在酒楼下的一道小桥上,赫然有位美得惊心动魄的少妇正盈盈卓立,正是魔门阴癸派宗主祝玉研。当年她在大兴和杨昭分手之后,就一直芳踪渺渺。没想到相隔八年之后,竟会在扬州重现。
到了此时此刻,杨昭对于这自称“婠婠”的小女孩身世,哪里还会再有半分疑惑?他心中爱怜之意大起,伸手就把小婠婠搂进臂弯之内,与小妃暄一齐抱起。身影晃动,向酒楼外纵身跃出。耳边衣袂带风,却是梵清惠也跟着一起来了。两三个起落间,夫妻俩早踏上石桥桥头,却见祝美仙扑在母亲怀内,梨花带雨,把八年来积蓄的思亲之情全部尽情发。祝玉研搂住长女,口中轻声安慰,回首举目,与杨昭相互对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杨昭回过神来,感慨道:“八年了,宗主妳可真叫咱们找得好苦。究竟宗主去哪里了呢?”
祝玉研淡然浅笑,道:“仙儿嫁给了你,宗门传承,总不能就此断绝啊。这几年来我周游江湖,正是要另找一位传人,将来好继承阴癸派的法统。仙儿,别哭啦。妳看,妳这位小师妹年纪虽幼,可是资质过人,他日成就一定比为娘还大呢。”
祝美仙对于阴癸派的法统,早已不放在心上。小师妹资质如何,她更不在意。只是紧紧握了母亲双手,问道:“娘,您这次回来,可不会再走了,对么?”
祝玉研叹口起,伸手轻轻摩挲着女儿的乌黑秀发,道:“真是长不大的傻孩子。别担心,娘不会再走。满意没有?”祝美仙当即破涕为笑。旁边的梵清惠微笑道:“好了好了,咱们一家团聚,可是天大喜事呢。美仙妹子,这里人来人往,说话不方便呢。还是先回酒楼上再说话吧。”
祝美仙点点头,欢天喜地地拉着母亲往酒楼上走,口里絮絮叨叨,全是这八年来生活中的各种琐碎事。走不了几步,突然间街头对面一阵骚动。有个模样猥琐的中年汉子,从路边某家包子店里跑出来破口大骂。前面则有两个衣衫褴褛,约莫十岁左右的小乞丐,手里拿着两个雪白包子,荒不择路地放步飞奔。不偏不倚,正好向祝玉研和祝美仙母女一头撞来。
两名小乞丐浑身肮脏,祝玉研母女岂能让他们撞中?莲步急滑,两母女闪身让过,却让走在后边的杨昭做了代罪羔羊。“砰、砰”两下轻响,两名小乞丐仰天向后跌坐在地。那猥琐的中年汉子大步赶上。不问三七二十一,抓住其中一人衣襟,举起巴掌就要打。杨昭一瞥眼间,却见那包子店外面挂的招牌,分明写着“老冯菜肉包”五个字,心中微动,开声喝道:“住手,不准打人。”
那中年汉子吓了一跳,回头看时,见杨昭衣着光鲜,气度俨然,似是位大人物,当下也不敢造次。赔笑道:“这位公子,他们两个小贼头,偷了我的包子呢。”
杨昭淡淡道:“几个包子值得多少?”放下小婠婠与小妃暄,随手从腰间取出粒银豆子抛出去。那中年汉子喜笑颜开,千恩万谢地回头走了。杨昭微微一笑,向两名小乞丐问道:“小兄弟,你们叫什么名字,干吗要偷东西啊?”
两名小乞丐从地上爬起,左首侧那小乞丐抢先道:“我叫徐仲,他叫寇陵。我们爹娘染上瘟疫都死了。哼,老冯那小气鬼,不过要他两个包子,居然就喊打喊杀的,他以后一定生儿子没屁/眼。”另外那名小乞丐扯了扯同伴,示意他不可胡说八道,随即恭恭敬敬地向杨昭行礼道:“多谢公子今日相救。请教公子高姓大名?日后我们发达了,一定百倍报答。”
杨昭哈哈大笑,举手指点道:“什么徐仲寇陵?是寇仲、徐子陵才对吧?小小年纪,居然就如此鬼马,好,好,好。”那两名小乞丐突然被揭破真相,禁不住都是惊诧莫名。寇仲下意识出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两个真名的?你究竟是谁?”
杨昭微笑道:“我知道的事情,可还多得很呢。”回首向梵清惠、祝玉研、祝美仙、还有小婠婠与小妃暄等身边各人环顾一周,笑道:“怎么样,小陵、小仲,你们两个,可愿意拜我为师?”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