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音住在李劲海梦中,他醒她就睡,他睡她就醒。她是在他的梦中知道了所有事情。
那些梦,都是噩梦。
他在梦中疲于奔命,耗尽心血却依然挡不住血流成河,他在扭曲昏暗的高墙间奔跑,却逃不开绝望的追逐。他跪倒在地,掩面痛哭。
空气很重,寒音试了几次都飞不起来,她用力去爬那些冰冷坚硬的墙头,可气的是越爬墙越多,越爬离李劲海越远,她索性骑在墙上挥动手臂大喊:“海——海——”声音在厚重的空气中粘稠混沌,半天也传不过去。她咬着唇气恼着,突然想起自己还有歌声。
她隔着重重的墙壁望向深爱的那个人,所有的担忧、心疼、渴望与抚慰都随着歌声倾诉。歌声清透,渐渐有微光在天空中泛开。
李劲海胸中一轻,急忙起身四处张望,一旦看到她却失去了靠近的勇气,只是默默凝视。
于是寒音不停地唱不停地唱,唱了整整一梦;于是他们不停地相互凝望不停地相互凝望,凝望了整整一梦,直到他醒、她睡。一个含笑伏上墙头,一个悲伤睁开泪眼。
这时候,李劲海正坐在奔驰的列车上,身边是昏沉入睡的父母和杨柳一家人,他们一起离开故乡奔去一个陌生遥远的地方。
车窗外暗夜深沉,不时有灯光流星般划过。
寒音从此忙碌起来,像只小蜜蜂在李劲海梦里团团转,努力改变他梦里的沉重与悲伤,她不急着向正在经受感情煎熬的他靠近,就不远不近地欢笑、歌唱,同时坚持不懈地拆除身边任何碍手碍脚的东西。
没多久,李劲海的梦越来越少了,即使有常常也是在梦里补眠,睡得昏昏沉沉,生活片断凌乱地在他梦里闪来闪去。寒音就守在他身边看那些片断,时常会闯进那些片断里客串一把。
他顶着肆虐的风雨在行人匆忙稀少的街头用力蹬着装满货物的三轮车,不论他怎样努力,车子几乎原地不动,他咬紧牙,眉头紧皱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是汗还是泪,她冲上去帮他推车,虽然并不能让他轻松一点;
他在闷热的店堂里守夜,睡的是依天花板搭出的鸽子笼般的小阁楼,翻个身都困难又提心吊胆,她唱着歌帮他打扇,虽然扇出的风是热的;
他挨家挨户推销商品,一次次陪着笑脸,一次次被人拒绝,楼上楼下不知跑了多少遍,她急急忙忙地跟在他后面要买他的东西,虽然拿不出钱;
他抱着哥哥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悲喜交集,大家围在他身边商量着给孩子取名字,她悄悄躲在一边,怕惊扰了这难得的和谐恬美;
买新房子了、添新家具了、家人在一起吃团圆饭了、孩子会说话了、大家的脸上露出笑容了……桩桩件件,几经寒暑,她都陪在他梦中感同身受。
她的外貌没有一丝改变,而他越发成熟、越发沧桑。
那天的梦中,他与某位陌生女孩相对坐在茶楼里,女孩垂着头,而他在抽烟。她想都没想就走过去拿走他手里的烟,然后才发现看起来琳琅满目的桌面上居然连个烟灰缸都没有。
“寒音……寒音……”他忽然抱紧了她,“我不能再欺骗自己了……我一直忘不了你……这么多年都忘不了你……”
惊喜来得太突然,寒音竟有些不知所措,手里还举着那支抽到一半的烟:“可是……我一直没离开你啊……”
“是的,你一直在我心里……梦里……越想忘越忘不掉……”
“我才不要你忘记我。”寒音开心地丢开手里的烟抱紧李劲海。
“就是这样在梦里抱抱你也是好的啊……每次在梦里看到你我都不敢面对,可我不能再忍受这种痛苦了……”李劲海闭着眼喃喃。
寒音冲口说:“其实我早就想说,我们就在梦里一起生活吧!这样也挺好的,没有人会打搅到我们,你也再不用担心会伤害到谁。我……”话还没说完,眼前突然一黑,寒音感到自己在坠落,然后渐渐有城市的轮廓显现出来,当夜色中的街景完全清楚时,她轻飘飘地落在某个人张开的双臂里,那个人看着她,脸上是熟悉的调侃笑容。
“雪狼哥哥!”寒音大叫,再一看,颜如玉正亲密无间地靠在雪狼肩膀上笑得无比邪恶。“我怎么会在这里?”寒音迷惑。
“啊,这是我的失职,我忘了告诉你就算你魂奔进人家梦里了也没法违背人类梦境的自然规律。”颜如玉笑眯眯地点头。
“什么自然规律?”
颜如玉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好,让我来浅入深出地解释一下。不管是谁,再深刻的记忆时间久了都会变淡,这就是所谓的遗忘,这个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所以,梦境也不例外,就算李劲海再怎么爱你对你的记忆再怎么难以磨灭他还是会慢慢忘掉许多事情,就算你一直赖在他梦境里他对你的关注还是不可避免地会越来越少,最后很可能会对你视而不见,而今天你试图违背这个规律,所以被梦境自动弹出来了。”
“他今天才刚刚抱了我!”寒音既委屈又不甘心。
“寒音,你不会真打算在他梦境里呆一辈子吧,这根本不现实。”雪狼说,“他还得生活,他也没那么多精力去和自然规律做无用的对抗,你总不希望你的辛苦到头来换到的是他的遗忘吧。”
“那该怎么办?”寒音眼里涌出痛楚的泪水,越擦越多,“我已经这么努力了,难道真的什么都得不到吗?我只是想要和他在一起而已,不管是怎样的方式,怎么就这么难呢?”
“不哭了,我们今天就是带了个新方法来跟你商量的。”
“什么方法?”寒音立刻满怀希望。
“你不一定接受得了,像个赌博,输赢未定,还很艰苦。”
“我赌!我要听!”
“用你的青春永驻去妖界换取一个香囊,然后带上香囊在人界任何你能去的地方寻找99只深陷爱情并坚信爱情的妖怪,用香囊收集他们为爱情流下的眼泪,然后去找你爱的人,只需要他的最后一滴眼泪绽放红色光芒的香囊就能帮助你们实现任何一个关于爱情的梦想。”雪狼顿了顿,看着寒音渴盼而执着的眼神加重语气,“但是,梦想的实现需要保证四个条件,第一,你必须独立完成,不能寻求任何人的帮助;第二,在集齐99滴眼泪前你不能让他知道你的存在,更不能去找他;第三,所有眼泪都不能是悲伤的,而是感动的、喜悦的、美好的;第四,他依然爱你。四个条件任何一条保证不了,香囊里的眼泪都会干涸。就算四个条件都没有问题,我还要提醒你的一点是,你是否有足够多的时间去完成,因为失去青春永驻的你会跟他一样老死。”
“我要赌!”寒音眼神灼灼。
雪狼和颜如玉对视一眼,颜如玉难以置信地扬了扬眉。
“那好吧,我们回妖界。”雪狼说。
“寒音——寒音——”失去了寒音踪迹的李劲海在梦里焦急地呼喊、寻找,然后颓然地从梦中醒来。他起身坐在床沿,于黑暗中点燃一根烟,那点小小红光的明灭中,思念入心入肺。
“你现在……在哪儿呢……”他的脸深深埋进手掌中。
寒音回到妖界,魂魄归体后在风焰的指引下去见了那个能制作香囊的妩媚女妖,用自己的青春永驻换取了一个不太起眼的小小香囊,小心地挂在胸前在众妖的祝福声中落入人界开始了她孜孜不倦地搜集。
波光潋滟的湖边、天高云淡的草原上、枝繁叶茂的密林深处、灯红酒绿的城市间……到处留下她的足迹。
这一去,流年似水,白了长发,老了容颜。
好在吸收着妖泪的香囊不断饱满鼓胀,越来越趋向于心的形状。而到处飞来飞去的不同鸟类嘈杂地问候寒音时也会特意地带来些李劲海的消息,他的悲他的喜、他的烦恼他的思念。
她知道,他的事业越来越成功,他的父辈都是在满足中逝去;
她知道,他在知道英默是妖后大发了一通脾气,但终究容忍了英默的存在;
她知道,他喜欢独居在偏僻郊区的小别墅里,从前老屋的白玉兰被他移植到后花园里,但是树枯着,从不开花;
她知道,他一直单身,不肯结婚;
她知道……
她最知道的是,他一直爱着她,她也爱着他,一对执着的傻人儿。
当她终于集齐98滴感动的、喜悦的、美好的妖泪时,她迫不及待地赶去了有李劲海的城市,她要在这个城市里,这个离他最近的地方搜集第99滴妖泪,然后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去找他,而不必因为要赶路而心急如焚。
到达那个城市的时候正是深夜,路上行人稀少,车辆也疏了,安静匆忙地来往。她坐在路灯下的长椅上休憩,然后就见到一只轻盈而美丽的花妖跳跃着走来,她身上有淡淡的清雅香气。
“我觉得您很亲切呢,婆婆。”那只第一天幻化成人形的小妖天真地坐到她身边,她的额间有个椭圆形的不易觉察的吻痕,一个人类男性的吻痕,她因这一吻成妖。那么,又要多一段人与妖的情感纠缠了吗?
她仿佛看到从前的自己,满怀对人类感情的憧憬,于是她与这只小妖交谈,送给她祝福,然后看她用她轻盈而愉快的步伐跳跃着离开,小妖回头对她挥手的姿势极其优美。
在这之后,寒音怀着些即将见到李劲海的激动竭尽全力去搜集这第99滴妖泪,她用了很长时间,香囊在99滴妖泪的滋润下完全饱满成心的形状。抵挡不住的狂喜令她精神振奋却又身体疲惫,她不得不找了条长椅坐下等待心情平静一点。
接下来,就该按照早已烂熟于胸的地址去寻找他的住处了。
寒音深深呼吸。
她坐了很久,不知什么时候亮起的路灯光芒照亮了她看起来平静的身影。
然后,走来一个憔悴的年轻人,年轻人坐在她身边向她倾诉,她闻到了年轻人身上淡淡的香气。她明白了,曾经见过的花妖额上的吻痕就是这个年轻人留下的,而他现在失去了那个美丽的小妖。她油然地想要帮助他们,竟在询问中惊喜地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认识李劲海的,于是跟随他去了李劲海的别墅。
一路上,她想想都会笑出声来。
几十年不见,李劲海也苍老了,寒音站在他床边呼唤他,看他从梦中惊醒。看他由惊到喜、由喜到悲,于无味杂陈中发出近似呜咽的一声低语:“寒音……”
在李劲海最初的抵抗情绪过后,他们说了很多很多……
当李劲海看到那个丰润饱满的香囊时,他老泪纵横,大颗大颗地砸在香囊上,香囊瞬间绽放出温暖而美丽的红光。
“海!海!”寒音惊喜,“我们可以实现任何一个爱情梦想了!”
李劲海将香囊连同寒音捧着香囊的双手紧紧握在掌心,哽咽着问:“我有那么好吗?值得你几十年来这么辛苦吗?”
寒音笑得春风荡漾:“如果你不是一样在坚持香囊早就干涸了。我只是想要和你在一起。”
“嗯,不分开。”
“嗯,一直在一起,不会有人打搅,你也不用担心再会伤害到谁。”
“不,我应该保护你。”
“你把白玉兰搬来这里了是吗?”
“嗯。”
“我想去看看。”
“我陪你去。”
“好啊,我们一起,就在白玉兰下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好吗?让我们的魂魄手牵着手,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嗯。”
“你会害怕吗?”
“不会。”
说话间,香囊绽放更加耀眼的光芒,“嗡”一声消失在他们掌心。
“真好,总算可以和你在一起了。”
“嗯。”
他们一起笑起来,像两个孩子般絮絮叨叨。
第二天清早,李劲海在所有人惊疑的目光中立下遗嘱后匆匆赶去后花园,畅快地敞开了那多少年不曾敞开的大门。
“都办好了吗?”寒音站在白玉兰下问走过来的李劲海,在她说话时白玉兰的枯枝泛出绿色,满枝的白玉兰花争相怒放。
“都办好了。”李劲海点着头向寒音伸出手,手里拿着一条雪白雪白的头巾,被风吹得飘扬,“你看,它还在这里,我一直没丢。”
寒音接过围巾系在头上,抬头嫣然一笑间她的容貌越来越年轻,当她向李劲海伸出手轻快地说:“那我们可以走了”时俨然是个佻脱活泼的少女,眉目如画、肌肤胜雪,鲜艳润泽的嘴唇如同一颗红宝石。
“好的。”从李劲海的身体里走出位俊逸朝气的少年,欢快地抓住了少女的手,“多少年没听到你的歌声了。”
“那我现在唱给你听。”
歌声悠扬中,他们向着太阳越飞越高。
李劲海静静矗立在茂盛的白玉兰下幸福仰望,宛如石像。
歌声传到客厅里,还在为遗产争论不休的几个人,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李劲海不见了,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客厅的,是这阵歌声提醒了他们。于是一群人冲向后花园。
李劲海还立在树下,已经去世了。
大家目瞪口呆。
所有的事情都那么神秘莫测,就如同眼前这棵明明早就枯萎了而如今竟蓬勃怒放的白玉兰。
究竟发生了什么?
其实,不过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梦想有了个幸福的结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