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恨难
璇玑随同振镛迁入宫中。
熟悉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让她无时无刻不想到从前的岁月。
看到凝碧池,她会想起往日父皇为她们母女泛舟游湖,想起她的九皇姐选驸马,曾命众公子每人立于一叶扁舟之上吹奏长箫,还暗命船工使劲晃动,吓得好多王孙公子脸色发白,四肢乱颤,叫她们众姐妹好一顿笑。最后九皇姐嫁给了最勇敢的曹公子。后来……她就死在了凝碧池边,曹驸马的怀中。
璇玑住在宫中最偏僻最幽静的沁芳殿,那是她最不熟悉的地方。平日 她既不出去,也不见人。然而她还是夜夜梦见过去,梦见亡灵的诅咒。她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常如意为她开了方子,时常劝她放宽了心。
然而她依然执着于过去。
神龙二年一月中,神龙帝纳陆王府之女陆蓉华为妃。
陆王府关系复杂,故此陆妃年纪虽小,却精明伶俐。听说了苏妃的旧事,并不刻意去见璇玑。偶尔遇到,也是以礼相待,客客气气。时间久了,便看出些许门道。玄妃对神龙帝来说,并不是一般的妃子,是普通人碰不得的。她很聪明地不去刺激她。
四月,陆妃有孕。
她更是谦恭有礼,也不多走动,避免遇见玄妃。好在玄妃也是喜静的人,不然可苦了她了。
六月,纳太子侍读沈清如为沈妃。
据说沈妃的册立是神龙帝赌气之举,然而玄妃除出听到消息,打碎了平日饮茶的玉盏之后,长时间的沉默之外并没有别的表示了。但对神龙帝来说,已经是不易了。陆妃册立的时候,振镛亲自看过璇玑当时所抄写的佛经,除出有一笔的出格,再无其他。当时神龙帝面色阴沉得比过漫天乌云。
九月,沈妃有孕。
一时间,沈妃成为这个宫廷最风光的人。虽然她也没有到璇玑面前做过什么,然而对璇玑来说,清如的存在是个巨大的伤口,她腹中的孩儿是振镛背叛的证据,也是清如背叛她们之间的友谊的证据!璇玑眸中的忧郁更深。
岁末,陆妃产下神龙帝第三女,依例由璇玑取名为景珊。
璇玑看着幼小的婴孩,心里想着不久以后清如的孩子,会像清如吧?
神龙三年五月,沈妃产下神龙帝长子!
一时沈妃风光无限。
然而振镛除出请璇玑为婴儿取名为雅司,赏赐了沈妃一些金银珠宝,再无其他。
清如大失所望。
六月,沈妃闯入沁芳殿,与璇玑发生口角。
清如嫁振镛,竟是为了证明她不会输给一个外室之女!她以为她若立后,就是世间最强的男子也认定她的美丽才华胜过璇玑!
振镛得知,对清如大加呵斥,甚至威胁再有下次就将她打入冷宫。
清如倚床喘息,她是皇长子生母啊!她是这个宫中最风光最伟大的女子啊!圣上怎能这样对她?怎么能这样对她?她是哪一点不如齐璇玑这个私生女!
终于宫人发现沈妃发了疯,被迫幽禁宫中。
璇玑叹息。清如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时间对于深锁宫中的璇玑来说,并没有太多的感觉。耳边听着各色女子的来去,就已能清晰地知道时光的流转。
听说陆妃和新立的许妃同时传出喜讯,对璇玑来说,她已经麻木。振镛这样做,不会逼出她的任何一句爱语,只会令她走得离他更远。
璇玑已经学会怎样漠然地做自己的事。比如像此刻,安静地喝着汤药。
“璇玑!”振镛进来。他今日提前散了朝,来看她。
璇玑眉头一动,放下药盏。她还有一服药没有吃,而这服药她从未在他面前用过。
“今日身子可好些了?如何不多睡会儿?昨夜不是说倦了吗?”振镛扶着她起身。
“想出去走走。”避开欢娘去取的那盏药,“今日天色如何?”
“天色正好,你愿出去走走是再好不过了。”振镛扶着她的腰。她的腰盈盈不足一握,最是纤细,惹人怜爱。
“记得从前你最喜欢我陪你出去玩,今日不如出去吧?”他至今还记得她当时的欢笑,如此愉悦、如此甜美。
“小姐……”欢娘并没有改口跟随承幽叫她娘娘,“那汤药……还是喝了吧!”
振镛看着漆黑的汤药,眸中疑惑一闪而过,却说:“既是常夫子开的汤药,日 日在喝的,今日也不可例外。璇玑,快喝了吧。喝了我们再走也不迟。”
璇玑垂下眉眼,缓缓饮下汤药,心中澄明。他怕是已起了疑。
“走吧。”他拉起她的手。
“你还在用那服药?”
室中另一人不答。
“他已来问过,为何有两盏药?已过去三四年,我几乎忘了你还在服食那服药!险些答:‘并无此事呀’,还好改口得快,回说‘并无二合为一的需要’对付了过去。”
“有劳了。”
“这个休提起。只是日后若是事发,我尚可一走了之,他一时也奈何我不得,可是你呢?你如何脱身?龙颜大怒可不好办。”
“这我自会安排。”
“你呀,真想不明白你为何不要他的孩子,别的人求都求不来?”锦帐后隐藏的男子,双拳紧握。
“夫子!你事忙,劳你这一趟了。”
“唉,你今日是赶我走,日后可别来求我!”
“我差人送送你。”
“不必!”
过了会儿,锦帐之后已无刚才的男子。
璇玑晨起,正是振镛下了早朝之时。
“如何起来了?多睡会儿,近日你睡得比平日多了。”他扶她躺下。
“你似是很高兴,有什么喜事吗?”璇玑看着他眉间难掩的喜色。
“你本睡不多,现在居然贪睡起来,难道算不得喜事?”他半真半假地说,为她盖好被子,埋首于她颈间。她的香味、她的声音,她的身影像是传说中的蛊毒,早已叫他欲罢不能。今生今世,除非他死,他决不放手!
“这两日也不知是怎的,竟贪睡起来。”
“怕是因了季节的缘故吧,春眠不觉晓。若你能多睡些,我还真愿天天都是春天。”他吻着她的颈,心里像有只小鸟要飞出胸口来。
“痒!你今日是真遇了喜事!”他言语间并没有太多表示,可是她听得出他的喜悦,“那你如何就能早起?原不是我起得早些?”
“我可没有你好命,到了上朝的点,哪管春夏秋冬,一样须起来。”他抬头看着她,正色道,“你要好好的,这就是我最大的喜事,胜过得了天下。”天下万物,在你的面前都会黯然失色。
璇玑心头一热,叹息。
“振镛!”
神龙四年三月,后宫惊传玄妃怀有两月身孕!
陆妃心头一惊,她和许秀书同时传出喜讯,然而她清晰地明白,对神龙帝来说,十个她和许妃都敌不过一个玄妃的分量。她奈何玄妃不得。
许妃初入宫廷,并不知道什么缘故,但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小女子。初闻又一个妃子有了身孕,也只能每日低泣,怨恨命运多舛。
然而沁芳殿中,熏香缭绕之处,璇玑呆坐。
她竟会有孕!她不是每天都在服用那服药吗?为什么过去三年都没有怀上,这一次却……难道……
“欢娘!”
看着欢娘愧疚不安的神情,她已经明白全部,只有一个人可以让欢娘背叛她!
“小姐……这是喜事呀!”欢娘不明白小姐怀了龙子,为何还要泪水涟涟。
“欢娘……”欢娘怎会懂得她的苦衷?
“你帮我去找样东西来。”
欢娘接过宣纸,领命出去。
好在欢娘并不识字,傍晚时带回了她要的东西。
幽暗室中,璇玑看着桃花几上的玉盏。玉盏衬得盏中的汤药越发黝黑,她端起玉盏,终究犹豫:这一服汤药下去,她腹中的儿……
泪水滴入盏中。
虎毒尚且不食其子,她如何能杀了自己的孩儿?她本该是这世间最能保护他的人……可是他若来到这个世间,那么等待他的,除出爹娘的欢欣,恐怕再无多少怜惜,更多的只会是不断的纷争!她是他的母亲,如何舍得?
她举盏欲饮,殿外窥视的男子握紧了拳,她终究还是不要这个孩子!终究还是不爱他!
殿中的女子终于长叹一声,手中玉盏落地,“不要怪娘啊!娘下不了手啊!”
殿外的人听见殿中的悲泣,几乎要冲入殿中拥紧她,安慰她,可是这个时候她是不会愿意见到他的。她大概会恨他在汤药中做了手脚,使她陷于这样为难痛苦的境地吧。
又是六月。
在逐渐闷热的风里,璇玑着素服,领着欢娘及承幽,乘着马车,由数十禁军护着到了盛都郊外的永平寺。
振镛到今日才告诉她,轩辕氏一族的牌位被秘密收在永平寺中,已经八年了,朝中没有任何人知道。
振镛对她说:“你一定想见见他们,那就去吧。”
她看着他的眼睛,的确是怜惜,一如当年在御花园假山后许诺要保护她的文弱而善良的少年。
她扑入他怀中,真心诚意地说:“谢谢你,振镛!”
多年来轩辕氏太庙里的牌位失于亡国宫变,一直是她未说出口的心病。她真的是感激他的用心。
“小姐,到了。”欢娘打断她的游思。
她们下了车,有方丈觉空率了十数名僧人在山门外垂首迎接。
璇玑回了礼,那觉空便抬起头来,引她们入寺。她一惊,好生面善的一张脸,似在何处见过。转念一想,寺中既收了牌位,怕也会有几个故人,于是也不声张,只留了心眼,随他进去了。
那方丈只絮絮地说:“贵人小心脚下,石阶长了些。”
“贵人留意门槛。”
“贵人仔细伤了手。”
也只是如寻常祈福的妇人,进了香,礼了佛,便到禅房去歇息。
她倒也不急。前朝牌位这样的东西,自然是收在暗处,岂能轻易就见到了?何况,要见,也须先做些铺垫,必是要让人觉得确是在进香祈福,并非为了别的才是。
在禅房用了素斋,又品了茶,五个月的身孕带来的倦意也缓过来了,她便推说要与方丈论禅,挥退了一干仆役。
“公主。”觉空敛袖欲拜。
璇玑忙扶他起来,“果是故人,这些年难为你了。”守着这些东西,怕也是夜夜不得安枕了。
“臣不能公主等周全,已是死罪,怎敢诉苦?何况原是臣子的本分。”
“无论怎样,轩辕氏确实要谢谢你保全了列祖列宗的颜面。”
“臣暗中打听得神龙帝早年收牌位于寺中,便出家做了和尚。因原先在太子宫中做过些事,算得伶俐,也有些慧根,便颇受老方丈喜爱。方丈圆寂,就做了主持方丈,一直守着轩辕氏的牌位。”
“虽是三言两语交代了前因后果,但我明白你必是吃了不少苦的,轩辕氏感激你。”
“公主万不可这么说。”觉空顿了顿道,“牌位收在暗室之中,臣这就带公主去拜祭列祖列宗。”
觉空打开了禅房中的机关,两人进入暗室,走过一段台阶,进入一间空旷室中,靠墙一面立了长长的一张紫檀木六级架,架上摆满了灵位和长明灯,一层一层,从太祖到她的父皇。
璇玑抚着刻有“轩辕朝建宣帝灵位”的那一张,泪如雨下。
昔日父皇慈爱的笑容又浮现在眼前,关怀的话语又回响在耳边。
“待玉儿出阁,父皇可就是老头子了。”
“玉儿若是有了孩儿,会带进宫来,让父皇看看孙子吗?”
“父皇,玉儿来看你了!玉儿带着你的孙儿来看你了!父皇……”璇玑泣不成声。
“公主须节哀呀,保重身子是要紧。”觉空劝道。他多年来的苦心,就为了今日。
“这一座……”收住的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是先贵妃江氏,公主生母的灵位。”
“母亲……”
母亲在世的种种一时都涌上心头,当年他们一家是多么幸福……
“都是宿命。”
璇玑含泪给每一尊牌位上了香,狠下心来转身上了阶梯。脚下一滑,差点跌倒,觉空急忙去扶,好在有惊无险,也顾不得其他,匆匆出了暗室。
在禅房定了定神,璇玑轻叹。
临出门的时候,觉空轻声道出一句晴天霹雳的言语:“你十一哥还活着。”
璇玑一震,若无其事地出了门。
十一哥只要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六月末,宫中惊传圣上在朝堂上答应了和亲的东国长公主惊澜即将入宫。
璇玑敛眉。惊澜长公主……她无端想起那个叫岚儿的少年和那块玉佩。她记得他叫逸王哥哥,而逸王就是东国之君的兄长,那么他若是女子,也是长公主了。他名字中又有岚字,恐怕……
九月,东国惊澜入宫,虽然是挑不出错处的名门闺秀、金枝玉叶,但眉眼之间依稀可见当日的霸气雄心。果然是“他”!
璇玑倚着水亭的栏杆看着佛经。心知这东国惊澜必将风光无限,大国公主,天上的凤凰、水中的蛟龙。哪怕背井离乡也不会是山鸡小虾。
远处曲桥上,新的郁妃环佩叮当,幽香缭绕,在众宫女的花团锦簇中,款款而来。转出太湖石边的一丛嫩竹,竟撞见了水亭中低头看经书的璇玑,多年前的记忆呼啸而来:朱漆窗下低头看着经书的白衣少女,竟然是她!
“璇玑姐姐!”
璇玑抬头,近处看更是明媚鲜艳,像牡丹似的女子,也难怪他会动心。璇玑扯着唇角笑:“原来是故人来了,岚儿姑娘。”
郁震岚将璇玑强颜欢笑之下难掩的妒意看得一清二楚。对于这样的眼神笑容早已熟悉,在她,这也算是一种胜利。毕竟她入宫来的目的,就是夺得神龙帝专宠。
“今后要劳姐姐多照应了。”眸光一转,“姐姐这身子……怕是快要生了吧?”
“还要些时日。”璇玑淡淡道。八个月了,腹中的孩儿就要降生到这苦海无边的世界。
“可要生个儿子呀!”郁震岚笑得明媚,“岚儿不扰姐姐看书,这就告退了。”她依然款款而去。
璇玑收了书,眺望着亭外平静的水面和远处的柳枝,有个宫女捧着一捧黄菊匆匆走过池边。
璇玑低头沉思。
又快是重阳节了。
每逢佳节备思亲……
“方丈。”璇玑被搀进禅房,八个月的身孕已使她行动不便。
“贵人请坐。”觉空命小沙弥上了茶,挥退他们,“请公主来见一个故人。”
璇玑放下茶盏,惊疑地抬头。会是十一哥吗?
暗室转出一个青年男子,果真是在宫变中失踪的十一皇子轩辕界!
“玉儿!”轩辕界大步上去拥住璇玑。
“十一哥!”兄妹二人抱头而泣。
多少事只能在兄长面前哭诉、多少事只有兄长可以体会、多少事只有兄长可以安慰!
“玉儿!”轩辕界注意她高隆的腹部,惊呼。
“神龙帝骨血。”璇玑惨笑,别转头。她实在禁不住兄长难以置信,痛心疾首的表情。
“苦了你了,小十九!”界抚着她散落的鬓发,想起当年那个瑶池仙子一样的小十九,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历历在目。这个受到无数娇宠的小十九,亡国之后却孤身一人,强颜欢笑,曲意承欢,必是吃尽了苦。
“十一哥!”璇玑扑到他怀中,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宠爱地叫她了,“我不苦,我只是怕我的孩子要受苦啊!我如何舍得!”
界叹息。女生外向啊!
“我带你去北狄吧,轩辕氏遗族都在那里,那里会是你的家的。”总是怜她受苦。当年是她的母亲护得他多年周全,他与她是最亲的兄妹,如今也只有他还相信她尚在世上,冒死潜入中平,要救她脱身。不管她做了什么,总是那个从小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跑,含糊叫着“十一哥,等等我”的小十九……
璇玑低下头,“我有何面目去见轩辕氏宗族?我贪恋……”
“有十一哥在,你不用多想。十一哥会照顾你一辈子!”界怜惜地拭尽她滚落的泪珠,“十一哥说话算话,从来没有骗过你小十九的,是不是?”
璇玑点头,童年时光美好的点点滴滴一时都化作暖意涌上胸口,让她凝咽,“我的孩儿……他不能没有父亲……”她也舍不下振镛啊!虽然他总是伤她的心,但是她已经尝到负气出走所带来的相思痛苦。
“他是神龙帝骨血,留与神龙帝抚养,对你,对这孩子都是最好不过。”十九带着他,必将与神龙帝藕断丝连,终身为他所累,倒不如现在将一切过去都抛下来得干净痛快。
璇玑低头,只是落泪。她如何不知兄长的心意。可是如何与舍得自己的骨血天各一方?他在她腹中已有八月余。这两百多个日子里,他们是真正的相依为命,她如何舍得下他,让他小小年纪就失去母亲的关爱?若是带他走,这个孩子没了父亲,必是要受人欺凌,她清楚自己的力量是难以保护他的。何况,她也不愿意离开啊!哪怕再苦,也不愿离开!
“你孤身一人在神龙帝后宫,必是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委屈,何况如今又来一个东国惊澜!哪有在娘家人身边来得安心?”界劝说道,“你不比别的女子,在神龙帝后宫,你是个连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的亡国公主!这一辈子要有多苦!罗妃娘娘的往事,你总还记得吧!难道你要当失去恩宠、没了倚仗、被人欺凌、虐待致死的罗妃吗?”
璇玑依然不语。没有人比她更熟知宫廷争斗。
“七天之内,你再来此地,十一哥就安排人带你回北狄。十一哥不会再看着你受苦而不管,你不来我就等到你来!”界相信他的小十九一定会来!
暗香游走的宫殿深处,象牙榻上,振镛抚着璇玑高隆的小腹,无限慈爱地低语:“今日你可听话?可有顽皮?”
“呵!他在踢你呢,璇玑!”
看着振镛竟像个孩童一样雀跃,璇玑不由失笑。堂堂中平天子!
“怕是受不了诬陷吧?今日他很乖。”他也知道决定他一生命运的时刻到了,所以异常乖巧听话吧。
“是吗?那将来必是个孝顺的儿,这么小就知道体恤母亲今日出了远门很是辛苦。”振镛将耳朵贴在她的小腹上,“你听他在说话!他在说他长大了,一定也会像爹爹一样呵护他的娘亲的!”
璇玑心头一酸,又落下泪来。自她有了身孕,时常动不动就掉眼泪,内心脆弱得一塌糊涂。
“你怎么哭了?儿子,看你娘亲多羞人,这么大了还哭鼻子!”振镛所笑着,眼中却也一样水光潋滟。
“怎见得就是儿子,许是女儿呢?”璇玑破涕为笑。
“看小家伙多有力气,必是个健壮的皇子!若是个女儿,日后怕也要勇冠三军了!可是这样的话,谁能娶得了我的女儿呢?”他苦恼着,既而又乐观道,“也许会有哪个将军慧眼识英雄,执意要娶她!说不定还有好几个争着要、抢着要,届时我就故意为难为难他们,也显见得他们的诚意!”
“这话也不怕说早了。”璇玑笑他,“就真是个女儿,你少说也要等个十几年才有这样一天!”
“先想好嘛,女儿很快会长大的,到时要突然来请我赐婚,岂不被她吓糊涂?”
“我们的女儿怕是没这个本事。”
“这可难说,小女儿家的心事,做爹爹的哪里看得透这十八道的弯儿!”
“倒也是,那你就自小便教有何心事须同你这爹爹商量,不可稍有隐瞒。”
“此计甚好!”振镛抚掌而笑,“你出去也一天了,总也倦了,这就睡下吧。”
振镛扶她躺下,自己也在她身边睡下了。
黑暗中,他轻声问:“觉空可有给你算过是男是女?”
璇玑一怔,“你怎会这样想?”
“他不是一向为你着想,又是最爱自作聪明的吗?”他不咸不淡地说,听不出真意。
璇玑心头咯噔一下,他指的可是十一哥的事?
屏息静听,却只听他说:“只要是你我的骨血,儿子女儿我一样喜欢。你不必忧虑过甚。”
“我知道。”璇玑不觉松了口气。
黑暗中传来的不知是谁的叹息。
“你又要去永平寺?”振镛放下手中的书卷,长叹一声,“看你这身子也快要生了,还是小心些,不要走那么远了。”
“昨夜梦见我娘了。”何况明日就过了七日之期了,她总该给十一哥一个交代。
振镛沉默了片刻,走到窗前,“你……非去不可?”
“是,非去不可。”璇玑不解他为何这样难以决定。是知道十一哥的事情了?细看又不像。
“那你……路上小心些,带个太医也好照应。”
“也好,让你也放心些。”璇玑急着想让轩辕界离开这险地,对他的话没有深究,匆匆出去了。
“她真收了细软?”
“是,娘娘着人放在车上了。”
“你下去吧,叫他们依计行事。”
振镛转过身来,眸中水光潋滟。
璇玑,你为何又要离开我!
掌中玉杯碎裂。
“十一哥!”璇玑拉住轩辕界的手,“你快走吧!这是些细软,够你的盘缠!”
“你跟我一起走!我冒死来此,就是为了接你回去!”
“十一哥,别多说了!我不会走的!你快走吧!”璇玑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
“十九,你别糊涂了!留在这,没你的好!”轩辕界真恨不得把她绑了去!
“十一哥!”璇玑心急如焚,“十一哥的情,十九心领,终生铭记!但是十九是他的妻子,告过太庙,祭过天地,十九不会再离开他!”
“十九!”轩辕界对她的固执几乎要跳脚!
“你走不了了!”门外响起熟悉的声音。
“振镛!”璇玑对他的突然出现惊疑不定。他……不是在宫中的吗?来这里……她不敢往下想,内心慌乱异常。
“十九!”难怪她一来就要他赶快走!原来她早知道……
“十九!”轩辕界痛彻心扉。
“十一哥……”璇玑低头无语。她的夫婿要为难她的兄长,叫她还有什么话好说?
“振镛!”她回身打开禅房的门,门外三丈处,禁军簇拥着振镛包围了禅房,对面屋顶已布了弓箭手,剑拔弩张。
人群里,振镛面上的恨意竟如此清晰,叫她心如刀绞。
“璇玑!”
“不要伤他!”璇玑惊呼。
“过来,璇玑!”振镛看着她潮湿的脸,心痛万分。
璇玑低头看身后的轩辕界,她若过去,十一哥必死无疑!
“璇玑,你真的又要离开我吗?”
他言语中的凄苦令她心头一震,她看着他向她走来,伸出了手。
她定定看着他的双眸之中的毅然决然,势在必得,终于迈出脚去。
惊变就在此时发生!
有呼啸之声自耳后传来,伴着她的凄厉呼声:“振镛!”
她眼睁睁地看着一支羽箭没入他肩头!
“振镛!”她挣脱轩辕界上来拉她的手,扑到振镛身边,“振镛、振镛!”
“璇玑!”振镛挣扎着将璇玑拉入自己怀中,被禁军搀到人群后面。
“小十九!”
“杀!”一声令下,刚被觉空拉上房顶的轩辕界身中数箭,跌落院中。一时万箭齐发,轩辕界和跃下救主的觉空被射成了刺猬!
“小……”轩辕界至死都牵挂着他的十九妹,趴在地上往前爬,“十……九!”终于在长长的血痕里死去。
“十一哥!”璇玑挥开阻挡的人群,面对兄长的惨死,顿时昏厥过去。
“不好了!娘娘……怕是小产了!”
璇玑裙上已猩红一片。
“怎样?”振镛挣开内侍搀扶的手,捉住太医的衣襟。
“是……是真的……要小产了!”太医身如筛糠。
“娘娘呢?!”孩子没了不要紧,他和璇玑还年轻!一定会再有的!一定!
“娘……娘娘……恐怕是……”太医不敢实话实说了。
“恐怕怎样?说!”振镛急红了眼。
“凶多吉少!”太医说完,立刻被丢到地上。
“常如意!传常如意!”
“陛下,已经传常夫子了!”
“再传!要他立刻来见朕!”
“是!”
“常夫子!”
“不是还有一个多月吗?怎么现在就要生了?”常如意一手提着一个几乎要吓昏过去的老产婆自房顶跃下。扫了一眼四周,忽然明白,不再言语,直接进去了。
振镛跌坐在地上,听着房中璇玑凄厉的惨叫,心如刀绞。他呆呆地仰望苍穹,谁劝也不肯离开禅房的屋檐下。
有人进去了,有人出来了。
金乌西沉,玉兔东升。
风吹过来,云飘过去。
他已无任何知觉。
终于有婴孩细微的啼哭声传来,他像泥胎木雕复活一样,转动了头望去,有鲜血淋漓的产婆冲出来。
“生了生了!”
“生了……”他怔怔重复。
“生了个小公主!玉似的人儿!”产婆喜道。
“生了!璇玑生了!”他一跃而起,冲入房中。丢下产婆在门口大叫,“皇上不可呀!”
璇玑发丝凌乱地被汗液粘在颊上,双眼紧闭,累极昏死过去。振镛抚开她的发,拭净汗水,万般怜爱地看着她熟睡的面孔,多么伟大多么坚强的女子!
“先让她睡会儿,你出去吧。”
常如意抱给他一个小小的婴孩。
他泪流满面,他和璇玑的骨血!他们的骨血终于保住了!
神龙帝第六个孩子,即玄妃所出的夜露公主,诞于神龙四年九月十五子时正,城郊永平寺中。
随后民间有术士称此女诞于至阴之日,血染佛堂,是为不祥之女,日后必亡中平姬氏。
神龙下令坑杀术士十三人,谣言遂止。
鸳老
“皇上!”呈香仓皇跑入隔壁振镛暂作行宫的禅房。
“怎么了?”振镛推开太医换药的手,一跃而起。
“娘娘……娘娘血流不止,是……是血崩啊!”呈香几乎要哭出来。
“常如意也没有办法了?”振镛冲了出去。必是连他也没有办法了,他才会让呈香来报信!
冲到璇玑床前,只见璇玑面无血色地躺在那里。
“救她!你快救她!”
“救不回来了!”常如意大吼一声,竟眼中有泪,“她身子本来就虚,所以我才会答应给她那服药,就是怕她会有身孕!谁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晚了!”
振镛“咚”的一声跪下,“求你救她!无论要什么我都答应!”
常如意和众人连忙将他扶起,这大礼哪个受得起!
“你容我想想!”常如意真是绞尽了脑汁,终于想到了救命的稻草,“重花白玉血露丹,阎王殿前夺人还!”
“是东国至宝!”振镛飞奔而出,一跃上马,朝皇宫疾驰而去。
“愿老天保佑!”连素来不信鬼神的常如意都开始念佛。重花白玉血露丹,是东国至宝,不知东国惊澜有没有,也不知道她肯不肯给?这次真的是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是陛下来了,长公主!”宫女欢欣地叫着。
郁震岚震惊地抬头看着大步跨入的振镛。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是已经失宠了吗?
她分明记得,前几****对玄妃只是说了几句话,他得知以后,就专程到她宫里来告诫她:“不要仗着大国公主的身份兴风作浪,最好安分守己些,否则别怪朕不顾两国的盟好,你身为公主的体面!”他说完就拔腿要走。
她从来没有受过这等委屈!可她却求他不要离开她,不可以不爱她!但他还绝情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今天来,是回心转意了吗?那她是一口答应好呢,还是要拿拿架子,叫他记个教训?
“长公主,朕来求你帮个忙!”振镛也顾不得日前的事了,开门见山地说了来意。
“帮忙?”郁震岚惊疑不定,“什么忙?”
“借我重花白玉血露丹一用!璇玑等它救命!”振镛急得满头大汗。
边上的宫女惊呼。
郁震岚奇怪自己居然还有心思瞪了大惊小怪的宫女一眼,她清楚地分析:璇玑产后血崩,要靠血露丹起死回生。她的确希望璇玑就此消失,不要再与神龙帝纠缠,她可以答应将她的孩子视如己出。如果她不给,神龙帝也确实奈何她不得!若是给了他……
“我若说‘不’呢?”
振镛记起当年那个东国少年,眼眶一红,咽声道:“朕若再许你一件事呢?”
振镛清楚地看见她眼中流转而过的耀眼光芒。
果然,她说:“若我要你……爱我呢?”
振镛叹息。他何尝忍心伤这样一个出色的女子,可是想到生死未卜的璇玑,他终于狠下心肠,“除出这一件,别的都可以!”
郁震岚竟笑了,然后流下了眼泪,“我给你,你不必……许诺什么!”
振镛怜惜她的用心良苦,可是……
他取了药,什么也顾不得,飞奔出去。
他并没有听到宫殿深处泣血一样的笑声。
璇玑终于在昏迷数日后清醒过来,侥幸逃脱一死。
璇玑幽幽醒来,映入眼帘的第一张面孔就是振镛。看着振镛消瘦而凌乱的面孔,看着他满目的红丝,看着他长出胡子的下巴,她暗自奇怪无论振镛怎样变化,她都能一眼将他认出,这莫非就是前生早已定下的纠缠?
“璇玑?”振镛狂喜之后,却又卑微而小心地问,“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璇玑看着他,眼泪就下来了。莫非真是前生欠了他,今生今世要用这么多的泪水偿还?她忆起兄长的惨死,心如刀绞。她最爱的人杀了她至亲的人!她既恨振镛下此毒手,又顾念振镛多年来对她的心意,这竟是连恨他都难啊!
“璇玑,璇玑!你哪里还痛吗?你为何不答话?常如意,传常如意!”
听着他慌乱的呼声,她的泪水越发肆虐。
竟是爱恨两难啊!
调养了几日,便迁回宫中。
只是每当想起兄长的惨死,总是禁不住泪水涟涟。她的身体因受此一劫,大不如前,再离不了汤药。振镛一直不敢告诉她,这一次她是真的不能再生养了。
女儿是她惟一的喜悦,她每日醒来必要先看见酣睡的女儿才肯安心。
振镛为女儿取名为夜露,愿这女儿晶莹玲珑如同幽夜露珠,日后凭着这副玲珑心肠得以逢凶化吉。
然而他听承幽说:“娘娘把小公主叫作难儿!”
“难儿?难儿!”振镛痛苦沉吟,终于说,“那么夜露的乳名就叫难儿吧!人都说赖名好养活!”
好一个难儿!
璇玑夜夜被噩梦纠缠,无法安枕。
神龙五年正月,振镛下令修建南山离宫。
二月末,宫中密传郁妃私逃,神龙帝秘密处决传播谣言者。
同月,镇西王上表:四女无所出,愿献七女以广陛下子嗣!
他所说的四女即是指璇玑,而七女就是他的亲生女儿,当年的念儿!
振镛为救璇玑,曾与齐明越有约:日后必立齐念为后。
齐念入宫之前,终于知道璇玑的身世。三月,齐念立为齐妃,赐住昌平殿。
齐念和每个神龙的妃子一样,都想见见传说中宠冠六宫的玄妃娘娘。
十七岁的齐念终于见到了怀抱着婴儿,沉静如深潭的“姐姐”!她等待了她九年!而她竟变成了这样!
“姐姐!”齐念忍不住哭出声来,她的姐姐失心了!
璇玑没有理会,她根本就看不见她的存在。
齐念最后被内侍强行拖出内殿。
这过程中,璇玑始终没有回头,但是振镛却看见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光彩。他始终相信璇玑是个坚强的女子,她还有他要陪伴,她还有难儿要照管,她不会失心!
神龙五年七月末,南山离宫完工。相对普通离宫而言,这是庞大而精致的宫殿:共有殿阁三百余间,楼台水榭十余处。离宫四角修建崇福、安吉、延龄、献乐四座寺庙作镇宫祈福之用,并在东南西北四面宫墙下各埋入镇宫辟邪的四方神兽。
八月初,神龙帝亲题宫匾:蓬莱山庄。
八月中,神龙帝偕玄妃临幸。
此后玄妃长住离宫,至死都没有出宫门一步。
“欢娘!”璇玑不舍地看着欢娘怀中刚满七岁的难儿,竭力忍住眸中的湿意,却还是泪流满面。
“小姐,你这是何苦!”欢娘不敢大声,生怕惊醒了怀中的孩子。
“我……我也是不得已……是为她好!”璇玑哽咽着,抚着女儿小小的面孔。
“小姐!”欢娘无可奈何地低下头,看着怀中女童幼小而精致的脸,低声道,“你看公主生得多好!将来必是个美人儿!小姐你怎舍得……”
“她总是皇家的公主,我守不得她一世!”更多的顾虑她说不出口,“她只会是姬氏的公主!”与轩辕氏再无牵扯!
“那齐妃娘娘……”肯守护小公主吗?
“她会的。”念儿自幼就聪明伶俐,她为了立后,为了对抗拥有三公主和皇次子的陆妃,一定会讨她这个救兵,护得难儿的周全!何况她身后还有镇西王府。她固然不见得会像疼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难儿,但她只要她保护难儿在宫中不受人欺凌就好。
“那……”欢娘还是不放心。
“欢娘,难儿是你看着出生的,你视她如亲生骨肉。日后她的起居饮食,就全托给你了,欢娘姐!”璇玑下拜。
“小姐!”欢娘也跪在地上,泣道,“小姐的心意欢娘明白了。欢娘生来命苦,今生今世都不会有自己的子嗣了。小姐的孩子,欢娘一直斗胆看作自己的骨肉。小姐放心,欢娘就是死了,也会在天上守护难儿一生一世!”
“难儿交给你,我放心!以后你每月带她来看我一次就够了……”璇玑含泪抱过难儿,“你让我再看看她,再抱抱她!”
“小姐!”欢娘泪如雨下。
“你把她……抱走吧!”璇玑将难儿交到欢娘怀中,“走!快走!”
难儿受到惊吓,大哭起来。
“小姐,保重!”欢娘抱了孩子直奔宫门外的马车。
“娘亲!娘亲……”难儿在欢娘肩头探出一双漆黑的眼睛,被泪水冲刷得异常明亮。
璇玑睁开闭起的眼睛,那两潭秋水倒映了这一幕骨肉分离,晕起雾一样的潮湿,一直深锁在两排羽睫之间。
“她会明白你的用心良苦的。”振镛轻吻她眼角的泪珠。
我的儿,你要争气!早早习惯宫廷和人世,早早独立才好!你娘才会安心啊!要懂得爹娘的狠心!
神龙帝爱女、公主夜露就这样离开了她传奇一样的生母,孤身一人在黑暗纷争的宫廷中,逐渐长大。
“难儿!”
齐念怀抱着皇五子云虬,招呼夜露。
夜露安静地立在欢娘身边,睁着夜空寒星似的眼眸,安静地看着齐念。
齐念一笑,“可是怕生?”
“回娘娘,六公主平日都只在山庄里,文静得很。”欢娘低下身子,看着夜露的眼睛。这个孩子异于常人的安静,有时候又有一鸣惊人的聪敏,小姐背着她也偶有叹息。在欢娘看来,却觉得这孩子正是聪颖早慧。
夜露微微颔首,走到齐念面前,“夜露拜见娘娘。”
这样小的一个孩子,竟生生避开了齐念至今没有立后的隐痛,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交代下了。
齐念眸光一闪,放开云虬,将地上的夜露扶起来,抱到怀中,“这孩子声音倒真是好听,像姐姐!”
欢娘行了礼,回答道:“回娘娘的话,公主年幼,不懂事。小姐托娘娘多多指点才好。”
齐念笑笑,继续逗弄夜露。
身边的云虬嘴中叫唤着:“娘,娘!抱抱!”在乳娘怀里挣扎着要扑到母亲怀中。
“来。”她接过五岁的儿子,这个意外早产的儿子竟没有陆妃之子五岁时应有的伶俐,又叫她伤心又叫她气恼。但当下,她却笑着说,“这是你六姐,快叫啊!”
小小孩童却怨恨她夺了母亲的注意,没有按照母亲的指令,甚至伸出了手去打夜露,夜露却一手抓住他的拳头,交到齐念手中。
齐念惊异地看了一眼这个小小的女童,暗自想幸而是个公主……
怀中的云虬却趁她心不在焉,又挣脱了去,再度要打。
夜露也不客气,再次将他的手扣住,任他怎样挣扎扭动都挣不脱,一双眼盯着云虬定定地看,直到云虬服帖,才仰头去看齐念。
齐念已呆住,瞥见她仰起的那双寒星似的眼睛,仿佛能将自己的一切心思悉数洞察,像极了父亲提过的皇上那双眼睛,血统竟是如此可怕!齐念慌乱地呵斥了云虬几句,就将夜露和她的乳母欢娘打发了下去。
璇玑这个孩子!到底像谁?
“难儿近来如何呀?”
振镛抱起女儿,宠爱地点了点女儿小巧的鼻子。他即位十四年,膝下儿女成群,可是他最疼爱的还是这个差点要了璇玑的命的四女儿。
“难儿很好。”夜露已经十岁,继承了母亲的美貌,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振镛常常想血统这东西真是奥妙,这个孩子身上流着他和璇玑的血,竟融合了他和璇玑的种种。比如眉毛的形状像璇玑的眉,精巧秀丽,却像他的眉色一样深浓。据说眉色浓的孩子性子倔,想来也是真有其事的了。
“爹爹今夜要去城南,你也去吧。可想你娘?”振镛一月之中大半时间都会在蓬莱山庄渡过,奏折就送到山庄的别厅里。
“真的?”夜露喜色乍现,却又冷下来,难过地问:“娘……会高兴看见我吗?”
振镛鼻头一酸,拥住夜露道:“你娘最爱的……只有你!”他感觉到女儿的颤抖,自己眼中竟也有了湿意。
“你娘……为了你,狠心把你送到宫中,你可知道她每日都在为你祈福,每夜都想你想得泪水打湿了枕巾!”可她却从没有说过一句“振镛,我爱你”这样的话,让他至今都在怀疑她究竟爱不爱他,怀疑她留在他身边是因他断了她一切离开的可能和机会。
“那娘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这里来?我……我只想在她身边!我不要一个人!”小小的女儿哭着喊着。她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连在她母亲的面前也是安静得像个布偶。这也是像了璇玑,什么话都憋在心里,从不肯轻易告诉别人。
“你娘是为你好!你现在还小,不懂这许多,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懂的!”振镛怎肯告诉她,她母亲真正的名字在世人眼中早已属于死人!他只有抱着孩子伤心落泪。
“我现在就要懂!为什么大皇姐三皇姐都有娘亲陪,我就没有?我娘还活着,才不像二皇姐说的那样没有娘!我娘没有不要我!”
他一直以为夜露有着璇玑也不如的早慧,可见到女儿这样掉着眼泪跺着脚,心里也酸涩难当,“你娘要你的!你娘要你的……”
夜露哭了半天,收住泪,哽咽着问:“娘呢?娘好些了吗?”
“好些了,过了秋天就该好些了。”璇玑这两年依然时时做噩梦,连常如意也束手无策。
“今夜过去城南,爹爹不要提起方才的事。”在蓬莱山庄,宫人只称振镛璇玑作老爷夫人,与普通人家一样。夜露自幼也只称振镛璇玑作爹爹娘亲。
“爹爹知道。”这话也该由他来提点,却不想这个女儿竟这般懂事,即便是伶俐如陆妃所调教的景珊也未必有难儿这般。
璇玑在佛堂做了晚课,见承幽领了欢娘进来,便含笑放下手中的紫檀佛珠,自蒲团上站起身,“可是难儿来了?”
“是的,就快到了,我先来报信。”欢娘这些年每次见到璇玑总似看见谪仙人,她日日做着早课晚课,抄着佛经,看着佛书,画着离尘出世的菊花兰草,竟是越发的不食人间烟火,飘然若仙。虽然言语依然妥帖,行事依然周密,可是就是不像普通的嫔妃,哪怕她们那一身的打扮决不输如神妃仙女。
“是吗?”璇玑垂首,颤着手理了理衣衫,抬头道:“我们出去吧,到厅上去。”
刚在厅上坐下,夜露抢在振镛前面进了厅,盈盈下拜,“女儿见过母亲。”
“快起来吧,坐!”璇玑盈盈笑着,“振镛,坐呀!”她把他迎上上位。
“橱下炖了燕窝粥,是我做的,我让她们去盛来。”她一如普通妇人迎接远途归来的丈夫女儿,平静朴素的言语下压抑着欢天喜地。
“好啊!”夜露笑着看璇玑,只有在这里她才觉得轻松。
“你快坐下吧,别累着。”振镛拉她坐下,“今日你的气色不错啊,终于好些了。”
璇玑颔首,“让你担心了,守了两夜了。”
“你的身子好了,我才放心啊!”他情不自禁要去拥住璇玑。
璇玑退开,“该叫女儿笑话了。”回头去看正看得津津有味的女儿,问道,“两几日可好?”
夜露绽放出令母亲安心的明媚笑容,“难儿很好。难儿的字也写得很好,快要超过娘亲了呢!涵源殿有位文太傅听说我是娘的女儿,还给我看过娘少时的文章呢!写得真有意思!”
“看,该是你被难儿取笑了吧!”振镛指着略有羞涩的璇玑大笑。
璇玑惊他这一笑,竟也恼了,“太傅也说过我的不输于你,如此说来你也不见得如何!还笑别人,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振镛也不气,“难儿,你看看你娘,竟还是小孩心性!都不你笑话了!”
夜露笑而不语,看见侍女,就道:“燕窝粥来了,喝粥喝粥!”
“权且饶了你这回!”璇玑端了碗喝粥。
“好好好,你厉害你厉害!”振镛也赶快端起碗。只要她高兴,什么都好。
侍女窃笑下去。
夜露忽然感伤,要是日日这样多好!爹爹只是一个普通商人,或者小小的官吏,每日结了生意或者办了公务,就回到家中和娘斗斗嘴,大家用些消夜,多么好!
安静的室中,璇玑进来。振镛自贵妃榻上起身,“难儿睡了?”
“睡了。”璇玑叹口气,“难为这孩子如此贴心。”
振镛上前自身后环抱着璇玑,将头靠在她肩上,“她真是上苍的恩赐!”
“是啊!”璇玑纵容自己将头靠到振镛耳边,“她是个好孩子。”
“对了,我给她找了个琴师,她想学琴。”振镛想起来,“她似是很喜欢那琴师。”
“琴师?”璇玑一惊,这倒没听欢娘说起。
“怎么?嫌人家门第低?”振镛笑问。他的大女儿坤仪今年正好是二八芳龄,就是以对方门第低叫她母亲阮妃推了两门亲事。
“这倒不是,像难儿这样……要什么门第呢?由她喜欢就是了,只是要老实人家的才好些,少些是非。”璇玑淡淡道,“再说这还早了些,她才几岁?”
“也是,难儿的事倒不急。”振镛也笑了,自己怕是教那对母女缠糊涂了。
璇玑看他失笑,心中了然,“对了,那琴师多大年纪了?”
“十六。”振镛答,“西疆玉源人氏,家中的独子,父亲是员外,母亲是人家的侧室。”
“玉源?”她心中一动,这么巧?“那地方是产玉的名地,怎么他却做了琴师?”
“说是喜欢琴,想见见世面,又确实有些才气,所以就做了琴师,不到一年就在教坊出了名。”
“是这样。”
“人也生得好,我们难儿会喜欢也不奇怪。”振镛倒是乐见其成。至于他家中的事,在普通人家或许会棘手些,在他们难儿的幸福面前却不能算什么麻烦。
“再看看吧,早呢!”女儿的归宿的确是她心头的一块大石,但她却也不敢轻许。她时日无多,守不得一生一世,对难儿放心不下。
“倦了吧?那就早些睡吧。”振镛拉她到榻上。
藕色锦帐垂下,锁住一帘无边的春色。
一切归为寂静,在幽暗的光里,振镛轻声问枕边的女子,“你可爱我,璇玑?”
一切仍是寂静。
半晌,一声悠长的叹息结束了自己又一次无果的探究。
幽暗里,璇玑对着藕色的帘子,睁开了双眸,这,折磨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