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济浩荡两千年:中国企业公元前7世纪~1869年
21519300000027

第27章 虚弱的繁荣(1)

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欲得富,赶着行在卖酒醋。

——宋·谚语

中国史书向来有“暴秦、强汉、盛唐、弱宋”的“公论”。宋朝被认为是历史上最软弱的一个王朝。它的疆域面积比汉唐都小,长期受北方蛮族的侵扰,开国160多年后,首都汴京被攻破,连皇帝和太皇帝都被抓走了,朝廷偏安到长江以南的临安(今浙江杭州)又苟延残喘了100多年。钱穆对宋代的评价就非常之低,认为“汉唐宋明清五个朝代里,宋是最贫最弱的一环,专从政治制度上看来,也是最没有建树的一环”。

不过,宋之“弱”却有它妩媚的一面。

这是史上最温和的一个政权。宋代理学家程伊川曾总结“本朝超越古今者五事”,一是“百年无内乱”;二是开国之后的四位皇帝都比较开明——“四圣百年”;三是改朝换代的时候兵不血刃,没有惊扰民间——“受命之日,市不易肆”;四是100多年里没有诛杀过一位大臣——“百年未尝诛杀大臣”;五是对周边蛮族采取怀柔政策——“至诚以待夷狄”。这五件事情或有夸张的地方,但离事实不远,特别是第一条和第四条最为难得,由此可见,宋代确实是别开生面。

北、南两宋加起来300余年,比之前的隋唐和之后的元明清都要长,对外委曲求全,对内温和文治,18位皇帝中没有出现一位“铁血大帝”,这也算是“超越古今之事”。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之后,当即实施了体恤民间的减税政策,宣布大幅减免国内所有关隘的关税和商税,官兵不得扣留旅行者,不得任意搜索民众的包箱,政府所征收的税赋要公开张贴在官府的大门上,不能擅自增加或创收。

在产业经济上,造成宋代工商繁荣的一个重要事件是水稻的引进。

水稻原产于亚洲热带地区,五代及宋代初期,香巴王国(今越南北部)的占城稻被广泛引入长江流域,它一年可有两熟,甚至三熟,而且产量比一年一熟的小麦要高一倍,从而引发了一场“粮食革命”。据《宋代经济史》作者漆侠的计算,宋代垦田面积达到了7.2亿亩,南方水稻亩产约353市斤,北方小麦亩产约178市斤,无论是面积还是亩产都远远超过前代。自水稻被广泛引进之后,适合种植的江南地区终于确立了经济中心的地位,“苏湖熟,天下足”这一谚语就诞生于这一时期。

粮食产量的剧增,使得“中国硕大的沙漏倒转了”。宋代人口出现急速增长的趋势,开国初年,全国人口约5000万人,到200年后的公元1200年已经超过1亿,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亿级人口的庞大帝国。

发生在10世纪的这场“粮食革命”,对中国历史演进的意义非同小可。从此之后,统治者失去了对外进行土地和人口掠夺的“刚性需求”,与汉唐相比,宋人的“血性”明显不足,“弱宋”之论由此而生。这一特征投射在社会制度上,就是国家的成长路径不由自主地趋于内生化,“稳定”的意义第一次决定性地大于“扩张”,其后的制度变革均以此为思考起点。

如果放到全球经济史的大背景下,我们则可以看到,欧洲类似的“粮食革命”发生在16世纪中期,西班牙人和英国人从美洲引进了马铃薯、玉米,从而解决了粮食问题,进而出现人口大爆炸,并最终推动了资本主义的萌芽。农业革命是其他一切革命的前提,魏斐德在《世界历史背景下的中国》一文中认为,中国在农业上的早慧,使得“欧洲发展到它早期现代化的程度时,中国早于它400年就达到了那个水平”。

长期的政权稳定、温和的执政理念、粮食产量的倍数增长以及人口的膨胀,为工商经济的繁荣创造了无比宽阔的市场空间,其结果就是,宋代的文明水平达到前所未见的高度。

清末学者王国维认为:“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动与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汉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当代国学大师陈寅恪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南宋之世。”中国古代的“四大发明”,除了造纸术之外,其余三项——指南针、火药、活字印刷术均出现于宋代。台湾学者许倬云的研究发现,“宋元时代,中国的科学水平到达极盛,即使与同时代的世界其他地区相比,中国也居领先地位”。宋代的数学、天文学、冶炼和造船技术以及火兵器的运用,都在世界上处于一流水准。宋人甚至还懂得用活塞运动制造热气流,并据此发明了风箱,它后来传入欧洲,英国人根据这一科学原理发明了蒸汽机。

宋代企业规模之大,超出了之前乃至之后的很多朝代。以矿冶业为例,徐州是当时的冶铁中心,有36个冶炼基地,总计有5000~6000名工人。信州铅山等地的铜、铅矿,“常募集十余万人”,昼夜开采,每年的产量达数千万斤。诏州的铜铅矿区也有超过10万人常年从事开采业。首都汴京是兵器制造中心,拥有军匠3700人,作坊工人5000人,再加上配套人员,总数也将近一万,是当时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万人工厂”。据经济史学者哈特韦尔的计算,在1080年前后,中国的铁产量可能超过了700年后欧洲除了俄国以外地区的总产量。另外,罗伯特·浩特威尔的研究也表明,在11~12世纪,中国的煤铁产量甚至比工业革命前夕的英国还要多。

宋代商品经济的繁荣远非前朝可比。为了促进流通,宋政府取消了汉唐以来的很多禁令,比较重要的有四条:其一,商品与铺号不再集中于政府指定的官市,居民区与商业区可以混杂,不必分开,居民被允许自由地向街开店,这使得流传千年的坊市制度成了历史;其二,取消了宵禁制度,百姓可以在夜间出游、做生意;其三,取消了对集市的行政性限制,大量非法的“草市”、“墟”终于得到政策上的认可;其四,放松了价格管制,任由市场波动决定。我们可以认定,近一千年来中国商业流通的运营模式在此基本定型。

这些政策无疑对工商贸易的刺激是空前的。汴京是当时世界人口最多的城市,它的面积约34平方公里,比唐长安城要小,但是人口总数却达到140万左右,密度之高非常惊人。城内有8万多名各类工匠以及2万多家商店,每日车水马龙,挥汗成雨。流传至今的名画——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就以生动而细致的笔触定格了当时的繁荣景象。

宋代对商人阶层的认知有了极大的进步,可谓情势大变,其地位不再像前朝那样低贱。诸如不得穿丝绸衣服、不能骑马乘车等规矩早已废除,商人及其子孙不能参加科举和当官的禁令也不再执行,人们不以经商为耻。在经济思想上,南宋出现了以叶适为代表的永嘉学派,他们反对“重本抑末”,讲究“功利之学”,认为“既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主张“通商惠工,以国家之力扶持商贾,流通货币”。

法国学者谢和耐断定:“从11世纪至13世纪,中国社会的总体结构逐渐发生变化,在上层精英和民众集团之间,一个极不相同又极其活跃的阶层出现了,并开始占据日益重要的地位,这个阶层就是商人。这股新兴的势力慢慢地削弱了中国社会的基础。从这个意义上,在宋代时期尤其是在13世纪,透出了中国的近代曙光。”

在工商体系和企业治理结构方面,宋代确乎出现了如谢和耐所说的近世的特征。

国内外的经济史家用大量史料证明,宋代日趋精细的工商体系的完善是世界第一的,具有比同时期欧洲更高的发达程度。傅衣凌曾描述说:“举凡大商业所需要的许多配备和机构,差不多都一一完成了。详言之,在商人中,出现了坐贾、客商、牙侩等,各产业部门都有他们在活动。大规模的联号组织也已出现。随着商业的发达,为了便利大商业的进行,像货币金融及其他的辅助机关——塌房、廊房、堆垛场、柜房、钱铺、金银铺、兑房、寄附铺、交引铺等机构,以及商业经营上所必要的簿记、商用数字、珠算等,亦无不出现于这一时期,较之同时代的欧洲商业有极大的进步。”

宋代的商人行会比唐代数量倍增,而且更有组织性,势力也更为庞大,他们可以垄断一地的市场,并拥有商品的定价权。据《宋会要辑稿》记载,首都汴京的很多行业被行会所控制,外地商人把商品运进城内,自己不能定价出卖,必须首先乞求当地行会为之定价。1072年(熙宁五年),朝廷发布了一份诏令,大意是:“天下的货物到了京城后,多为大商贾所限制,利益被盘剥,至于那些小商小贩,更是被限制了获利,很多人因此穷窘失业。”按当时制度,政府向民间收购商品时,其价格也必须由官府与行会的行头们共同商定,每月三旬,每旬一评,叫作“时估”。

南宋人吴自牧所撰写的《梦粱录》中描述了当时米行的景象,从他记录的情况看,在粮食流通领域里出现了十分细致的社会化分工。米行从粮食收购、运输、接货,到定价、批发、搬运、零售直到结算支付货款等,都有专人负责,成龙配套,井井有条,形成极为严密的组织系统。一个城市里的米市行会控制了该城的粮食供销及价格波动,外地商人不得擅自在这里卖粮。

中国史学界有一个公论是:以民营工商业而言,其平均规模至宋时已达到最高峰,宋以后,许多行业反而是规模愈来愈小。

宋代出现了中国企业史上的众多制度创新,其中包括:资本的所有权与经营权已有分离,第一批股份制合伙公司诞生;世界上第一张纸币——交子出现;定金制度得到广泛的运用,以及职业经理人阶层的萌芽等。

股份制合伙公司是在宋代诞生的——这一史实由日本学者在20世纪中期首先发现,斯波义信在《宋代商业史研究》一书中指出:“中国的个别资本的集中以‘合股、合伙’的形式典型地表现出来,其萌芽形态业已产生于宋代的‘合本’、‘连财合本’、‘斗纽’等惯行中。”

《宋会要辑稿·食货》记载了当时合伙公司的基本模式:“一些富豪联合在一起,共同经营并遵守同一规则,就叫作斗纽,这种情况比比皆是。其规则如下:以10个人为一个组织,各人出的钱从50万到10万不等,大家约定以10年为期,富豪轮流负责经营,在每岁岁末清算之后,即换下一位富豪,所得利润大家按比例分配,而本钱仍然在那里。”从这段记载可以看出,这是一种典型的股份制合伙公司,它在当时被称为“斗纽”。

宋代学者秦观在一篇铭文中记载了泉州商人林昭庆的事迹,此人与数位同乡合股经营,在福建、广东到山东的沿海航线上经营,时间长达数十年,成为巨商。

北宋名臣包拯还曾提到过一种叫作“带泄”的合股模式:在海边做买卖的人中,有不少是本钱不多的中小富户,他们没有能力独立组成合伙公司,就参股于相熟的大海商,少的十来贯钱,多的百来贯钱,等到海外货物买回来后,按比例分配所得,往往有数倍的利润。

一个特别有趣的细节是,这种公司模式还出现在了当时的数学著作中。南宋数学家秦九韶在著名的《数书九章》中设计了一道算术题,大致意思是:甲乙丙丁四个人一起合作出资到海外做贸易,各人所出的本钱不同,有的是金子,有的是银子,有的是盐等,他们之间还互有假借。海外归来后,购买到的商品有沉香、胡椒和象牙,那么,他们各应该得到多少回报?这道算术题在今天看来也颇复杂,表明在当时,这种“合本”经营的方式已经相当普遍,深入民间。

从众多的零星史料可以发现,宋代的合资经营活动大量出现在东南沿海一带从事海外贸易的商人中。这与外贸的特征有重大关系:出海经商需要的本钱大、航运时间长而且有巨大的风险性,当然也有惊人的暴利回报,所以,商人们需要也愿意联合起来共担风险、分享利益。

这一规律不但在中国如此,在全球其他国家也是同样。在世界经济史上,学者们普遍承认股份制公司模式的出现与海盗及远洋贸易有直接的关系,而最早的股份有限公司制度正诞生于有“海上马车夫”之称的荷兰,即1602年成立于阿姆斯特丹、从事海外贸易的荷兰东印度公司。

因此,从时间上来看的话,宋代的“合本”企业比欧洲的同类企业起码要早500年。

除了合股经营模式之外,纸币“交子”的发明也是一个重大的经济事件。

纸币的出现是金融信用达到一定程度之后的产物,它基于两个前提:长期和平的社会环境以及民间契约信用的建立。早在晚唐的8世纪初期(唐宪宗,公元778~820年),社会上出现了“飞钱”,当时商人外出经商携带大量铜钱有诸多不便,便先到官方或有信用的富商之家开具一张凭证,上面记载着地方和钱币的数目,之后持凭证去异地提款购货,此凭证被称为“飞钱”,这实际上是一种汇兑业务,也可以被看成是清代票号业务的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