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时尚奢侈态度
21520200000048

第48章 最后一班地铁

1985年那个异常炎热的夏季,我在南方一所大学礼堂看完影片《最后一班地铁》,随着散场的人流,向窄小的侧门缓缓挪动。那情景与影片中巴黎剧场散戏时人们的步履匆匆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二战”时期,被德国人占领的巴黎依然夜夜笙歌,剧院天天满座。然而,来看戏的人们,却要在散场后匆忙赶往车站,赶搭最后一班地铁,这样才能在宵禁前穿过封锁线回到家中,否则就得滞留于封锁区内,在旅馆过夜。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巴黎人看戏的兴致,剧场还是天天爆满,观众照样夜夜赶车……

天才导演弗郎索瓦·特吕弗把这个赶搭地铁的细节运用得极富张力,影片中多次出现脚部特写的定格画面,这些杂沓的脚步也同样定格在我的记忆中,时至今日依然清晰无比。在我看来,这便是法国人再好不过的画像,它们让人看到,一向以散漫迟缓而著称的法国人,原来也有执著隐忍的一面。对于不能接受的现实和不可预知的未来,他们宁愿选择忘却,哪怕只是暂时的。

但如果据此以为法国人只是借此麻醉精神逃避痛苦,则恐怕失之偏颇。正如杰拉尔·德帕迪约饰演的男主角最终放弃表演走向抵抗运动一样,很多法国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反抗纳粹。就连那些一向被人认为是养尊处优的名门望族,也在暗中资助抵抗运动,为此甚至不惜卖掉祖传的古堡。这就是法国上层社会特有的反抗方式。这样的态度注定了他们不可能与占领当局合作。

政治不正确必然导致经济也不正确,历国历朝无不如此。纳粹独裁时期,不少家族便就此家道中落一蹶不振,到战争结束之时,他们已经无力收回古堡,最终只能栖身于城里的公寓。虽说那都是高级公寓,远非一般平民所能企及,但和他们身上的贵族气质与上流做派,终究显得不那么相称。时至今日,我们仍能在巴黎的社交场合,见到他们后代的落寞身影。

那么,当初那些被卖掉的古堡到了什么人手里呢?

我们不妨再来回顾一下影片中的情节。投靠纳粹的剧评人和亲近占领军的剧场经理,联手攫取了剧场资产,使他们在一夜之间,由一文不名跨入了有产阶层。这正是那段历史的真实写照。“二战”时期的巴黎,就是这样通过政治选边站,刷掉了一批“老钱”家族,造就了一批新富阶层。后者依靠占领军发了财,却接手了那些为驱逐占领军而出售的古堡。这反映了“二战”期间法国所特有的财富重新分配过程,它与希特勒对巴黎的特殊情结有关。

不知为何,巴黎似乎触发了希特勒深藏于内心的自卑,比起摧毁这座城市,希特勒显然更想征服她,这使得巴黎免遭战火摧残。但表面的平静,并不代表所有的巴黎人皆甘心臣服。正如影片所表现的那样,法国人内心的抵抗有如暗潮涌动,哪怕外表醉生梦死,照样可以保持尊严。对于巴黎人这种微妙的心境,导演特吕弗在将近40年后,尚能把握得如此精准,那么当时占领着巴黎的德国人,又怎能不心知肚明?但德国人很清楚,只有打破旧有秩序,才能激起人的欲望,最终彻底征服人心,这就是财富重分配的真正成因。在这样的格局下,那些对当局阳奉阴违的名门望族,自然成了这一过程的牺牲品。

当然,并非所有的名门望族都那么不开眼,也有那特别识时务的,比如路易·威登家族。有资料显示,当年他们曾与占领当局和傀儡政权进行合作,以此保住家族生意。这成了LV品牌至今仍刻意回避的历史污点。可令人奇怪的是,LV几年前推出的一组形象广告中,模特竟然就是在《最后一班地铁》中扮演女主角的凯瑟琳·德诺芙。广告画面中,无论是德诺芙的造型,还是背景中雾气氤氲的站台,无不让人联想到战争年代的法国,感觉是要唤醒人们对LV那段时期的历史记忆。

真不知对于路易·威登家族来说,那段历程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不堪回首的历史梦魇,还是意义重大的历史机遇?不管是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它让路易·威登家族不至于像那些失去古堡的家族那样,遭遇财富被重新分配的命运,否则,我们今天或许就看不到LV包包了。

不过,像古堡这样的财富,无论再怎么被分配,它都是好好儿地待在原地,谁也带不走它,只是换换主人的名字而已。但对于被分配的旧主人而言,这未必就是坏事,因为那些看上去依然好好儿待在那儿的古堡们,其实已经徒有其表,内部状况早就大不如前。这些顶级奢华生活的标志已然残破不堪,对于它们的拥有者来说,那已经不是享受而是负担。

为了维护这些古堡,必须投入大笔费用。无论是战争中侥幸得以保住古堡的老贵族,还是靠发纳粹财买下古堡的新富人,除少部分之外,现在大都成了空架子,手里有古堡,口袋却没钱,根本就无力维护。而法国政府又很想保留古堡文化,可是也不想掏钱出来进行维护,于是便打起外国买家的主意。现在,待价而沽的法国古堡比比皆是,而且标价不高,法国政府也有意促成外国买家前来收购,但这中间其实有个不大不小的陷阱。

古堡虽然价格不贵,但维修费用却高得离谱。法国政府规定,维护古堡是拥有者的法定义务,必须每年一小修、三年一大修,维修中用到的一切物品,如家具、墙纸等,都必须使用建造古堡的那个年代的物品,否则视为违法。比如它原本贴的是中国明朝的丝绸墙布,那么更换时就必须也用同样的东西。大部分外国买家都是买下后才得知这些规定,买之前政府不吭声,买下之后,罚单跟着就来了。对于外国买家来说,买下古堡后,首先不是享受,而是花钱维修。而且这些古堡实在是屋况不佳,每年都要耗费屋主大量的时间和金钱。

更讽刺的是,跑来赶搭收购古堡这班“地铁”的,竟然就是当年德国占领军的盟友——日本人。战后的日本迅速成为世界新富,又经过几十年的财富积累之后,自认为可以来掺和古堡财富的第二次再分配了。于是,日本的富人圈一度突然掀起了古堡热,其实都是钱多烧的。因为他们很快就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奢华品,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无底洞,永无止境的维护开销,远远超过了购买时的一次性投入。这班“古堡地铁”显然很忽悠人。

最后,日本人的对策也很绝,直接中途下车,索性弃之不管,就当把它给扔了。可是,此前已经投入的银子,也就打了水漂儿。原本想来参与古堡财富的再分配,结果自己却被人家给再分配了。真不知这是对法国人的历史补偿,还是对日本人的历史报复。不管怎样,这大概都是特吕弗拍摄那部影片时所没有想到的吧?

特吕弗最终以东方式的皆大欢喜结束了影片,而古堡交易的戏码却还没有停止的迹象。据说,来自中国的买家又开始对它感兴趣了。看来,这班“古堡地铁”还远未到末班时间,未来谁将会搭上开往巴黎郊外的最后一班地铁?是不是我们这些同样来自东方的中国人呢?那又会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还是去问天才的特吕弗吧,如果他还活着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