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莲——”黎明发出由衷的赞美之声从门外走进来,他跟她说话总是先强加给她那个小名,然后断开来,等到她注视他。“你笑起来太美了。”直走到她眼前,他浑身上下似乎全是胶,她想扑扑不掉,他用胶一样的目光一直那样注视着你。她尽量躲避不让目光落在他身上,她站起来慌忙地将他关上的门又打开了,黎明坐在她方才起身的座位上。
他从来没有这样瞧着我,从来没有,即使在出租屋里,我从来没有接收到发生于他心底的讯息,没有过。她重新掉落时灰心丧气的深渊里。黎明正将办公桌上的一只瓷杯子丢进垃圾筒里以防她划了手,那上面有一只缺口,她在出租屋里就使用那只杯子。一直是我在照顾他,他从来没有在我感冒时去买过一次药,那是因为我抢先下了楼,头晕脑胀却担心他不擅长此事,担心他刚出车回来累了。我被钟锦言催促得像只陀螺。他说,奇怪,我做那些男人要做的家务事得心应手。是啊,我怎么就会了呢?而我的丈夫永远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小孩,是小孩,他总在我身边撒娇不是么?像一个大男孩在母亲跟前那样,而且,他常趁她不注意会叫她妈妈!妈妈!偶尔也叫姐姐!姐姐!她渐渐发现竟想在这个男人跟前撒娇而在少爷那里没有过这种念头,为什么?这很可耻?她转身看着黎明。那么,那个隐形人是存在的了?就像面前这个男人的出现,他的生活里也必要出现一个能勾起他真情实感的人!也许那个人会在他跟前撒娇。黎明正将暖瓶挪得离她的椅子远些,“早上吃的啥?”他察看着她的神色,他笑起来,她不敢盯着他看。他的眼睛像两把闪闪发光的刀子,心里涌动起一股让她双眼迷蒙的情愫,黄昏沙滩上的海浪,一浪接着一浪,轻轻地摇晃。“你看上去才是个总,你瞧人家钟锦言多自在,我刚碰上她在健身房呢。”她总是忙得晕头转向,她已经踢倒过暖水瓶而从来没有人提醒过她这种事,她什么也没吃,她有这些疑惑就吃得过饱了。昨天他说他在医院照顾姝缦,为什么他要照顾她呢?给他撒娇的那个人?不,我真荒唐。他会不会跟她讲我在家里为他什么都干而他什么都不会干!好啊,我不再尽心尽力地侍候你了,看看吧,离开了我,哎,他那些衣服可真够脏的,我不能容许少爷将自己弄得如此邋里邋遢,他天国里的母亲会诅咒我的。
他娶我是为了感恩。这个念头重重地敲击着她的心脑,所有的问题退后,惟独这一条无比清晰地在她心底大书特书。
“小莲,你怎么了?”
她没有推开他伸过来贴在她额头上的手掌容忍他在那里停留了片刻,办公室里金的丝线在飞舞,携带着灰尘温软地飘啊荡。楼道里很静,偶尔电话铃声响起,一阵脚步声。“今天那个人事任命还有慈善捐助——”他的关切目光转为阴险,他一直盯着她,她猜得透他的思想,他内心正在作什么打算——她为什么要将他总看得那么透想得那么坏呢。
“我很吃惊钟锦言给你什么好处了!”一到这种时刻她就大谈工作,他接了个电话又转向沉思默想的她。“你做好本职工作就好,那些事让其他人干有什么不妥!”
她便松驰下来了,叹口气说习惯了。他听出来了,她不光指工作,也指他已揣摩了很久的耐人玩味的生活,像她这样的女人,一般会有一个恶人来般配,总是让她的善良和完美形象处于一个不利的形势下,小说里的故事都是这么讲的不是么,所谓好人没有好报他最清楚,那种勇士或救世主的力量也最能激动人心。
“我想带你去旅行,可以不?别拒绝我,我实在不忍心看你成天这样,我们可以我是说如果你觉得我有什么企图……”
“你该去你的办公室。”
许多年前有一对美国老人,他们每年相约去阿克庇科,每次去那里都在同一家旅馆过夜,同一家饭店用餐,按同一个日程表活动,四十年间一直如此。在他们都差不多八十岁那年,他们乘船时遭到般工抢劫,双双死于桨下,四十年暗中往来的一段爱情故事才被人知晓。
他讲过很多遍这个故事。那时,等到一个男人们都休班的日子,大家还有兴致隔三差五地聚一聚,他每次讲起来兴头十足。那是个晴朗的夏日,在公园里,她甚至都还记得那风的味道,粘缠滞闷,夹杂着一星儿淡丝丝的槐花香,柳絮飘尽了,伏贴在水面上赃污污的一片。姝缦是突然出现的,她跟温良一同到来,钟锦言突然介绍给大家这个让人觉得怪异的女子,她似乎还是个孩子,她似乎一下就成了大家中的一分子。她让众人没有丝毫的陌生和突兀感。大家一明白她的身份,立时就为这对貌合神离的人儿提着一颗疑虑重重的心,大家齐声讨好姝缦,数落温良。
他被周紫依和温良他们逼迫着喝了点酒,现在想来那天喝酒是为了姝缦。他先开了个头,姝缦马上说没听说过那个故事,他便兴致勃勃地讲起来,其他人几乎听厌了,所以各行其乐,那时小语比现在还安静弱小,她记得自己将他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看另外几人上了一只脚踏船。等她转身的时候,周围的声息全住了,时光顿住了,她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气声。黎明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楚,她站在窗口。
他的脸颊通红,他跟姝缦正同时陷入了一种他们自身也无法确知的困扰——他显然刚才哭过了——他惯常的哭泣方式是将头埋进她的胸口——姝缦则出神而冷峻地注视着不远处的湖水。
他当着外人的面哭泣的景象令她长久地陷入一种失重和瘫软的状态,那几乎让她觉得他背叛了她。
“我那边有点事。你坐下来休息一会,我马上回来。”黎明出去了。她继续站在窗前。
《霍乱时期的爱情》就是根据那个故事而来。她和他一同观看那部电影时他也没表现得如此让人诧异。她走近前,他和姝缦马上又谈起马尔克斯的其它作品。他很少有那样侃侃而谈的兴致。那是一种彻底释放积郁之后的鲜活和旺盛。
她从来不看书。她走进现在属于他的房间,她的手翻开那些留着他手指气息的书页。她打开他的电脑。
她也听过不少传言,就是从那一刻起她觉得他明晓有关传言的一切,也是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对他而言一点也不重要!他不可能告诉她、告诉任何人真相,他阻止她去传说那个流言。她跟他参加了姝缦和温良的婚宴,他们早就在网络中认识了,这点只有她看得出来。人们都以为是钟锦言替他们做的媒,他们不辩解,这真可笑。她听到温良的同事在说,大理石一样的新娘子。他也听到了,他那天彻底醉了,不省人事。那是他第一次醉酒。
她不知为何想起了那个故事并为它突然起了一阵凄凉和杂乱的情绪。她干的不是什么大事,可她忙碌的脚步从来没有停歇过,她几乎没有过属于自己的思想,没有为自己的生活和感情思想过。她从未如此地喜欢沉思默想。
快感和痛感只是肉体感觉,快乐和痛苦则发生在我们的内心,如果我们不善于沉思默想,那么,我们只在乎肉体的感觉。很多时候,我将爱情和幸福混同成一个词,它是我们的灵魂因为另一个颗心灵而发生的最美妙的震颤和歌唱。
她点开他标注中的第一章。她知道这样不好。她知道。仍是那些心情、感想、摘录和虚构的汇总,只是更为详尽一些。文件夹中有个名为《你们》的文档,她压制着心跳没有打开它,你们——她怕看到一个真相!这许多日子以来,她都被一种强烈又混乱不清的情绪困扰着,她既怕得知一个真相,又不由向真相努力地靠近。《你们》也许正是他的灵魂的栖息所,她犹豫不决,盯着那个文档心跳加速、失落、伤感、愤怒,最后,她感到一阵凄凉。那两个闪烁的汉字再一次给她一种压迫感,正如初见姝缦听他讲那个故事时她所承受的一种压迫,只不过这一回更强烈,那几乎是一种挫伤。每每他坐在一边陷入他独自儿深刻的沉思默想时,她就记起姝缦那张大理石般冷彻的脸和阴沉的语气来,她想知道,他是否跟她及她们一样,从姝缦那感受到一种疏离而非其它。
你们。
她马上起身去黎明的办公室找他。她凭一种感觉四处呼唤他。几个办公室里她都没找到黎明,打他电话,拨通那个号码的时候,她感觉一种温软的委屈和悔意相并冲击的情绪从心底层漫溢,听到他的声音,她马上将胸中涨满的话又吞了回去,后来,悔意战胜了不太明确的委屈心,她止住了欲流泄的泪水并为此感到可笑。她想着那些话,我将爱情和幸福混同成一个词,它是我们的灵魂因为另一个颗心灵而发生的最美妙的震颤和歌唱。
有些人等在那里,我们的手却不愿伸向他。有些人遥不可及,我们却愿意费尽心机追赶——她很轻易就衔接上文档里的汉字,甚至他的思想。
八十一
钢轨一如岁月,向前无尽延伸。风机和电机不间断地轰鸣作响,巨量的电流、磁场似无数张无形的网网住了我高度集中的头脑和经过了十个小时的颠簸之后已快散架的身躯。扬了几日风沙后天气又转为炎热,还不到正午,气温出奇地高。烈日炙烤透了钢板,四四方方的机车似一个高温的钢铁笼子,所有这些有形、隐形的喧嚣声响几乎淹没了温良的话。
“梓莲最近怎么了?”
我睃了他一眼,他正将全身摊开在那张宽大的椅子上,脚搭在驾驶台两份汉中凉皮、三张大饼和半斤卤肉旁,那是出车前温良去胭脂岭的小饭馆为我们准备的午饭。这是他升为乘务长后第一趟添乘机车。他没有丝毫的兴致,也没有往日那种一坐上机车就有的亢奋。我想可能是因为那个孩子吧。
“那个黎明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知道怎么回事?”我感觉太阳再热烈一点我就要爆炸了。“你说这些女人她们怎么了?操。你家的梓莲也变了。”“她没变!她根本不会变!”愤怒吹胀了我的胆。“扯淡!文濂对我是真心的。”他站起来,双手叉腰,垂柳那样弯下腰身。“你是怎么打算的?”他叹了口气:“不知道,我从来没考虑这件事。我以为,她也像我一样,”“也许姝缦是在乎你的?”
“我指望不上她什么,她只消动一根手指就能灭了我,她在毁灭我!这种感情你懂吗?”
“……你这么做就不伤害她了!”“不,这是两回事。”我想起他告诉过我的一句话:男人都这么无耻。
“何况她根本不在乎。”他垂头丧气地收起双脚摆正坐姿,正过隧道。“是她先这么干的!”
“她什么也没干啊,你知道她干什么了?”“问题的根本在于我干什么她都不在乎!”
我一下觉得汗湿透了,我说真热啊,夏天好像也正在一个深渊般的隧道怎么也过不去。我喝水,脸颊凑近监控仪,我感觉在微微发抖,我恨自己这种焦虑不安的熊样。温良冷冷地转过脸来拍我的肩膀。手机铃声随着他含混不清的咒骂一同打破了这过长的沉寂,方才,似乎风机都处于停电的无声状态中。
我感觉到一点快乐。帮我祈祷,帮我留住它。
几乎在温良爽朗地冲着手机大笑起来时我看到姝缦的短信。我没给她回,在心里开始祈祷,祈祷她和温良能过一种正常的生活。祈祷温良能认真对待一份感情并在其中安下心来。
他的电话打了一个半小时,中间因为穿过几个隧道而不得不断开了几次,我盯着钢轨一边作业一边断断续续为他们衔接上过去,属于温良的工作我只好自己干了。
那件事情过去有多久了,温良似乎已忘了。他笑着问我还记得吗?小孙。我不知自己为什么没告诉姝缦温良身边的这些女人。我不知道。到海城后我们没有回家。我跟他去喝酒。他把自己灌个烂醉,大声地叫杨姝缦。女人没一个有良心的,文濂现在也不理他。你家梓莲也不是什么——没等他说完整我就冲他脑壳敲了一瓶子。女记者抢拍下了这个镜头,不知她之前在哪里,我听到一声打开镜头的轻微又脆利的声音,接着一点红光就推到眼前来了。
你是个没良心的。温良指着她骂,又喊杨姝缦。镜头又冲我推过来。我听见自己貌似威严的声音:你要是敢播这种新闻,我会杀了你。我顺着女记者的目光看到自己手中还握着一只啤酒瓶。
女记者旁的小伙子破口大骂起来——吵架我也不是谁的对手,海城的男人都有这一手,不管他是不是个记者。所以,我逃掉了。我知道温良不会有事。向来如此。后来的事我知道得不太清楚。回到家,梓莲不在。我在沙发上躺下来。我不知睡了多久。夜已深。梓莲回来了,轻手轻脚去了自己的房间。我的思想和身体一同漂浮在沙漠中。接到温良的电话。他说在等文濂,杨姝缦根本不理他。我又睡了一阵,手机又响了。有时候,我几乎以为是拳头让我们变得亲近如兄弟。有时,又觉得不是。
文濂要去电视台递送资料,温良使她耽搁了一阵。温良看到门房对她说了句什么,她一下眉开眼笑,甚至还挥了下手中的一沓文件,她就带着这阵笑容扭着腰枝看到温良正站在马路对面盯着她看。她走出大门,犹豫了一瞬,转了方向向温良走去。站在那与他假装碰上的那样谈了些温良的工作和她要去干的工作。这时,有个男人也从那个门里走出来,直向他们站立的这边走来,与文濂对视了一眼,似乎面熟,但却未交谈过,文濂继续与温良微笑着交谈,男人则走进一家电脑维修公司。温良感觉认得那男人。可温良的心思没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