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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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重见斯蒂福(2)

我在回答的时候极力赞扬特拉德,因为我觉得斯蒂福很看不起他。斯蒂福轻轻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说了声他也愿意见见这个老同学,因为他老和大家格格不入,就把这话题打发了。接着他就问我能不能给他一点儿吃的。在这段简短的对话中,大部分时间他没有兴致勃勃地说话,而是闲坐在那里,用捅火棍儿敲打那一大块煤。我还注意到,我往外拿剩下的鸽子饼什么的,他还是那样坐在那里。

“哎呀,雏菊,这是给国王准备的晚餐吧!”他突然打破沉默,大声说道,说着便在桌子旁边就了座。“我可不能对不起它,我是从亚茅斯来的呀。”

“我还以为你是从牛津来的呢,”我说。“不是,”斯蒂福说。“我出海了——有意思多啦。”“黎提摩今天来过,来打听你的消息,”我说,“我从他那里了解到你在牛津呀,不过现在回想一下,他倒也并没那么说。”“黎提摩竟然打听我的消息,我真没想到他这么愚蠢,”斯蒂福说着,愉快地倒了一杯酒,并且向我祝酒。“至于从他那里了解到什么,雏菊,你要是真能办得到,可就比我们大部分人都聪明了。”

“的确是这样,”我说着也把椅子拉到桌子旁边。“如此说来,你是到亚茅斯去了,斯蒂福?”我很想了解全部情况,就接着说,“在那里待的时间长吗?”

“不长,”他答道。“一个星期左右,不同寻常呀。”“他们大家怎么样?小艾米丽肯定还没结婚吧?”

“还没有。快了,我想——再过几个星期,几个月,或长或短。我也没有多少时间和他们待在一起。我想起来了,”——他正吃得带劲儿,忽然把刀叉放下,把手伸到口袋里去掏东西——“我这里有你一封信。”

“谁来的?”“哎呀,你的老奶妈来的呀,”他说着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几封信。“‘詹?斯蒂福先生在顺兴楼的欠款’,不是这一封。耐心等一下,马上就找到。那老家伙,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情况不好,我想信上说的就是这个。”“你是说巴吉斯吗?”

“是呀!”他仍然在口袋里掏信,还看一看信的内容。“可怜的巴吉斯恐怕已经完了。我看见一位个子不高的药店老板在那里,也许是外科大夫,不管他是干什么的吧,就是他把你阁下接到世上来的。我觉得他对病人的情况很熟悉,他说得很肯定,认为病人的情况已经急转直下。那边椅子上我的大衣,你伸手摸一摸胸前的口袋,我想准是在那里。在不在?”

“是在这里!”我说。“这就对了!”

那是裴果提来的信——比往常更难认,而且很短。她告诉我她丈夫已经没有希望了,还含蓄地说比先前“更加拮据了”,所以也就更难以照料自己了。关于她怎样辛勤看护,只字未提,先把他赞扬了一番。信写得朴实而亲切,我知道她是很真诚的。末尾提到“报答我永远爱的人”,这就是指我本人了。

在我逐字辨认的时候,斯蒂福连吃带喝,始终没有停。“情况不好啊,”等我看完了信,他说道,“不过每天太阳都是要落的,每时每刻也都会死人,我们不必为这共同的命运而大惊小怪。咱们要是听见谁家门前都要去的这只脚,在某个地方敲起门来,就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那世上一切的东西就都要从咱手里溜走了。不能那样!要往前冲!需要猛冲就猛冲,要是温和一点儿也行,就温和一点儿,但是要往前冲!要扫除一切障碍往前冲,而且要赢这场比赛!”

“而且要赢什么比赛?”我问道。“从一开始就参加的比赛呀,”他说道。“往前冲吧!”我记得当时我就注意到了,他说完了话之后,他那漂亮的脑袋微微向后仰着,手里举着酒杯,看着我。虽然他脸上还看得出海风刚刚吹过的样子,面色红润,却也显出了上次见他之后增添的痕迹,仿佛他一直在压制着自己的激情,而这种激情一旦爆发,就会在他身上极其强烈地表现出来。

“你听我说,斯蒂福,”我说,“你精力旺盛,要是肯听我……”

“我精力充沛,你想让我干什么都行,”他说着,离开桌子,回到炉火旁边。

“那你就听我说,斯蒂福。我想我得去看看我的老奶妈。不是说我能给她多大帮助,或者能帮她办什么实事儿;但是她那么疼我,我要是去看看她,就仿佛两种作用都起到了。她会非常感激我,觉得这对她是一种安慰,是一种支持。我觉得为她这样一个朋友做这点事,也不能算是费很大的力气了。你要是处于我的地位,不是也会走上一天的路程去看她吗?”

他脸上显出了沉思的样子。他坐在那里想了一下,低声答道:“好哇,走吧!不会有什么坏处。”

“你刚回来,”我说,“让你跟我一块儿去,恐怕不可能吧?”

“很对,”他答道。“今天晚上我要到海格特去。我这么长时间没去看我母亲了,过意不去呀,她这么疼爱她这个不肖之子,她也应该同样受到疼爱。我想你是打算明天去吧?”他说着向前伸直了胳膊,一手抓住我一个肩膀。

“是啊,我是这样打算的。”“要是这样,就后天再去吧。我想让你去跟我们住几天。我是特意来请你的,而你却要飞到亚茅斯去。”“说什么飞到哪里去,你可真行,斯蒂福,你才糊里糊涂地想往哪儿跑,就急着往哪儿跑哩!”他看了我一会儿,没说话,还像刚才那样抓着我的肩膀,接着他摇了摇我的身子,说道:“得啦!就后天去吧,明天尽量和我们多待一会儿,谁知道咱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呀?得啦!就后天去吧!我希望你站在我和罗莎?达特尔之间,好把我们给分开。”

“我要是不在,你们会相爱得太过分吗?”“是啊,也可能是恨得太过分呢,”斯蒂福笑着说道,“怎么样都无所谓。得啦!就后天去吧!”

第二天早晨,我对斯彭洛先生说,我要请几天短假。由于我还没有领取任何薪金,因而这事并没有使那位铁面无情的乔金斯先生感到十分不快,所以没费什么口舌就准了我的假了。我乘机向斯彭洛小姐问好。

说这话时,我的声音黏在喉咙里,两眼变得模糊不清。斯彭洛先生答话时,毫无感情,好像说的是一个普通人一样。他说,他非常感谢我的问候,他女儿一切都好。

斯蒂福的母亲见了我很高兴,罗莎?达特尔也一样。我发现黎提摩不在,这使我颇为惊喜;伺候我们的是个谦恭的、客厅专用的小女仆。

抵达这家还不到半个小时,我就特别注意到,达特尔小姐一直密切地注视着我,似乎还悄悄地拿我的脸跟斯蒂福的脸作着比较,以及拿斯蒂福的跟我的作比较,伺机刺探这两张脸之间会透露出什么。

因此,每次我朝她看时,总能看到她脸上那急切的神情、令人生畏的黑眼睛和寻根究底的额头,全都专注地对着我的脸。要不就突然从我的脸上转向斯蒂福的脸,或者把我们俩同时摄入眼中。

在这种山猫似的炯炯目光刺探下,一旦她看到我也在注意她,她毫不畏缩,反而用她那锐利的目光更加专注地紧盯着我。虽然,不管她会疑心我做了什么坏事,我都问心无愧,也明知如此,可是我还是尽量避开她那双奇特的眼睛,我实在受不了她眼睛中那如饥似渴的光芒。

在那一整天里,她好像都弥漫在整个住宅之中。我要是在斯蒂福房里跟他说话,就会听到外面小过道里传来她衣服的窸窣声。我跟斯蒂福在屋后草坪上玩我们从前玩过的游戏,就看到她的脸从一个窗口移到另一个窗口,就像是神出鬼没的灯火,直到在一个窗口停下,盯住监视我们。

下午我们4人一起去散步,她的瘦手就像弹簧一般,紧紧扣住我的胳臂,把我留在后面,让斯蒂福跟他母亲往前走去,直到听不到我们说话的声音,她才跟我说话。

“你很久没上我们这儿来了,”她说,“难道你的职业真的那么迷人有趣,吸引住了你的全部心思?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我无知无识,总想得到指教。不过,这是真的吗?”

我回答说,我对自己的职业还是够喜欢的,不过我也确实不能把它说得那么有趣。

“哦!这我明白了,很高兴,因为我错了的时候,总喜欢旁人把我纠正过来。”罗莎?达特尔说,“你的意思也许是说,那工作有点枯燥吧?”

“嗯,”我回答说,“也许是有点枯燥。”“哦!所以你需要放松放松,换换空气,需要找点刺激,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是吗?”她说,“啊,一点没错!那他是不是,呃?也有点,我不是说你。”

她朝斯蒂福挽着母亲散步的方向飞快瞥了一眼,让我知道她指的是谁,但除此之外,我就完全莫名其妙了。毫无疑问,我露出了困惑不解的神色。

“是不是,我没有说一定是,注意,我只是想知道,那种事是不是使他着了迷?也许使得他比平常更加疏忽,更少回来看盲目溺爱他的,呃?”

说到这儿,她又对斯蒂福飞快地瞥了一眼,也朝我看了看,好像要看透我内心最深处的思想似的。

“达特尔小姐,”我回答说,“请你别以为……”“我没有!”她说,“哎呀呀,你可别以为我有什么想法了!我可不是个多疑的人。我只是问个问题,我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照你说的,并不是那么回事?好吧!我知道了,很高兴。”

“事实确实如此,”我不知所措地说,“斯蒂福比往常离家更久,要是他真是这样的话,这跟我没有关系。我真的不知道他已经离家很久,只是刚才听你说了,我才知道。我也好久没见他了,直到昨天晚上才见到。”

“好久没见他?”“真的,达特尔小姐,没见他。”

她一直盯着我看,这时我看到她的脸愈来愈瘦削、苍白,那条旧伤痕也伸长了,划过走了形的上唇,深入下唇,斜印在下颏。这道伤痕,还有她眼中射出的炯炯目光,确实使我感到害怕。她眼睛盯着我,问道:

“那他都在干些什么?”我照着说了一句,这与其是对她说的,不如说是对我自己说。斯蒂福老太太同儿子在一起感到特别快活,斯蒂福这次对母亲也显得格外关心孝敬。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样子,我感到非常有意思,不仅是由于母子俩那种你疼我爱的亲热劲儿,也因为他们之间那种酷似的性格:斯蒂福身上有的是高傲、急躁,他母亲由于年龄和性格,就温柔得多,显得慈祥、庄严。

我不止一次地想过,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严重的分歧还好,否则,两个那样性格的人,我应该说,两个性格一样,深浅不同的人——比起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人来,更加难以和好。

“雏菊,”他微笑着说——“虽然这不是你的教父教母给你取的,可是我最喜欢用这个名字叫你——我希望,我希望,我希望,你能把这个名字给我!”

“嗨,这有什么不可以呀!”我说。“雏菊,要是日后有什么情况,把我们俩拆开,你一定要想到我最好的地方,老朋友。好啦,我们一言为定。要是情况变了,把我们分开,要想到我最好的地方!”

“你在我心里,斯蒂福,”我说,“既没有什么最好的,也没有什么最坏的,永远受到同等的热爱和珍视。”

由于我曾经冤枉过他,虽然那还只是一种尚未成形的念头,我心里已经非常悔恨,很想把这事向他坦白一番,话都已经冒到嘴边。

要不是我顾虑到这会出卖艾妮斯的友谊和信任,要不是我不知道这事该怎么说才能免除这种危险,那在他说“上帝保佑你,雏菊,晚安!”之前,我的话一定脱口而出了。我这一犹豫,话终于没有说出口。于是我们握了手,分别了。

第二天早上,天没大亮我就起来了,尽量悄悄地穿好衣服,然后朝他的房里瞧了瞧。他睡得很熟,舒舒服服地躺着,头枕在胳臂上,像我在学校时常见的那样。

那时辰应期而来,而且来得很快,那时我几乎感到奇怪,在我看着他时,竟会没有什么来扰乱他的睡眠。可当时,他睡得那么安稳。让我再想念一下当时的他吧,像我在学校时常见的那样。就这样,在这寂静的时刻,我离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