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就在这时候,我发现姨奶奶那座小房子的门还开着,一道微光从门****到门外的路上,这使我颇感意外。
我以为,也许姨奶奶的旧病又发作了,犯了虚惊,正在那儿观望她想象中远处的大火烧得怎么样了,于是我就朝她跑过去想跟她说上几句。但是我发现有个男人站在她的小花园中,这使我大吃一惊。
他不但在喝,还在吃,看上去像是饿极了。他一副鬼鬼祟祟、极不耐烦的模样,好像急于想赶快离去似的。
过道里的灯光挡住了一会,接着姨奶奶从屋内出来了。她显得激动不安,把一些钱放进那人的手中。我听到了钱的叮当声。
“这么一点够什么用啊?”那人不满地说。“我能给你的,全在这儿了,”我姨奶奶说,“你知道,我遭到亏损了,比以前穷了。这我已经跟你说过。你钱已经到手了,为什么还要叫我受罪,要我多看你两眼,看你弄成现在这副样子呢?”
“我已经够寒酸了,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那人回答说,“我现在只能过日伏夜出的猫头鹰生活了。”“我原有的那点家当,大部分都让你给弄光了,”我姨奶奶说。“行!”那人答道,“好极了!——得!我想,眼下,我只好尽量将就了。”他虽然那样,可是看到我姨奶奶气愤地淌下眼泪,他也禁不住流露出羞愧的神色,接着便垂头丧气地走出花园。我快走两三步,装出刚到来的样子,在栅栏门那儿和他打了个照面,他出门时,我进了门。在交臂而过时,我们都不怀好意地互相瞪了一眼。
“姨奶奶,”我急忙说,“这个人又来骚扰你了!让我去跟他谈谈。他是谁呀?”
“孩子,”我姨奶奶挽着我的胳臂说,“你进来吧,过十分钟再跟我说话。”
“特洛,”我姨奶奶平静地说,“那人是我的丈夫。”“你丈夫,姨奶奶?我还以为他早就死了呢!”“对我来说,早就死了,”我姨奶奶回答说,“其实他还活着。”我惊异得默不作声,呆呆地坐在那儿。
“跟他分手时,”我姨奶奶像往常那样,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接着说,“我很慷慨。事隔这么多年,特洛,我依旧可以说,跟他分手时我是很慷慨的。可是没过多久,他就把我给他的钱挥霍光了,变得越来越不可救药。据我所知,他又娶了个女人,后来又靠诓人、赌博、招摇撞骗过日子。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你已经看到了。可是当年我跟他结婚时,他可是一表人才,是个美男子。”
她捏了一下我的手,然后摇了摇头。“现在我心里已经没有他了,特洛,一点也没有他了。不过,不管他是否会因他的罪过而受到惩罚,每当他过一阵子出现的时候,我总是给他钱,而且数量往往超过我的财力,为的是把他打发走。”
我姨奶奶用一声长叹结束了这个话题,然后抚平整自己的衣服。“就这么回事,亲爱的!”她说,“现在,这件事的开头、中间、结尾,你全知道了。我们俩,彼此之间再也不要提这件事了。”这一年行将告终时,朵拉的身体日渐衰弱。我曾经希冀有比我的更柔和的手来协助改变她的性格,她怀里的一个婴儿的笑容或许会使我的娃娃媳妇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可是没有如愿以偿。那小精灵在它的囚房门口稍稍翩跹了一会儿,就飞掉了——它不愿受俘。
“当我像从前那样,又能跑来跑去时,姨奶奶,”朵拉说道,“我要叫吉卜赛跑。它变得又慢又懒了。”
“据我想,亲爱的,”幽静地坐在她旁边工作的姨奶奶说道,“它的毛病恐怕还不止这一点呢。它老了,朵拉!”
“你以为它老了吗?”朵拉吃了一惊说,“哦,这想起来多么奇怪啊,吉卜竟也会老的!”
“这是我们继续生活下去时,大家都会遇到的,小乖乖,”我姨奶奶欣喜地说,“我以前不觉得老,现在不同了,我老实告诉你。”
“不过吉卜,”朵拉怜悯地望着它说,“连小吉卜也!哦,可怜的家伙!”
“我敢说它还会活得很久,小花儿。”我姨奶奶轻轻地拍着朵拉的面颊说,她正在从病榻上探出身子来望着吉卜,而它则站在它的两条后腿上,屡次喘着气要想用它的头和肩膀爬上去,可是始终不成功。“今年冬天它的窝里必须放一块法兰绒,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它一定还会精神抖擞的。愿主保佑这只小狗!”我姨奶奶喊道,“如果它会比一只猫多活几世,即便将要归天时,我相信它是会用它最后的一口气来对我狂吠的!”
朵拉哄了半天,才使它躺倒在她身旁;当它安静了以后,她用一只手反复地捋着它的一只长耳朵,若有所思地又说道,“连小吉卜也!哦,可怜的家伙!”
“它的肺还很好,”我姨奶奶轻快地说,“它的怒气也一点不弱。它还有好多年寿命呢,无疑的。不过如果你要一只狗来跟你赛跑,小花儿,它可不行了,我当另外送你一只。”
“谢谢你,姨奶奶,”朵拉幽幽地说,“不过,请不要送给我!”“不要?”我姨奶奶除下了她的眼镜说。“除吉卜以外,我什么狗都不养,”朵拉说,“这个对于吉卜是这样的无情!而且,除吉卜以外,我不能跟任何的狗做这样的朋友;因为它们没有认识结婚以前的我,没有对初到我们家里来时的大卫狂吠过。除吉卜以外,我恐怕不能要任何的狗,姨奶奶。”
“当然喽!”我姨奶奶又抚拍着她的面颊说,“你说得不错。”
“你没有生气吧,”朵拉说,“是不是?”“啊,你这孩子想到哪儿去了!”我姨奶奶亲爱地俯身在她上面说,“怎么以为我会生气呢!”“不,不,其实我并没有这样想。”朵拉答道,“不过我稍稍有点疲倦了。”吉卜跟它的女主人挨得更紧些,懒懒地舐着她的手。“你还没有老得就要离开你的女主人吧,吉卜,是不是?”朵拉说,“我们还可以彼此稍稍再陪伴几时呢!”我可爱的朵拉啊!过了几天,她的小脚木然不动了。我开始在每天早上抱她下楼,每天晚上抱她上楼。
自从我们在河边和马莎见面以来,到这时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打那以后,我从没见过她,不过她跟裴果提先生曾通过几次信息。她的热心介入还没有见到任何效果,而且从裴果提先生告诉我的情况看,我也无法断定,有关艾米丽的命运,一时能得到什么线索。我得承认,我对于能否找到她,已经开始绝望,渐渐地愈来愈深深相信,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裴果提先生的信心却始终未变。据我所知,我相信,我已把他那颗真诚耿直的心,看得一清二楚,他一直深信他一定能找到她,从来没有动摇过。他的耐心始终不曾失去。
自从我们结婚以后,朵拉经常见到裴果提先生,而且非常喜欢他。有时候在傍晚,黄昏时分,他来和我谈心,我会劝他在花园里抽一会烟,我们就一块儿慢慢地在花园里来回溜达。
有一天晚上,就是在这种时候,他告诉我说,头天晚上,他正要出门时,发现马莎在他的寓所附近等他。她请求他,在他每次见到她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伦敦。
“她可曾告诉你为什么吗?”我问。“我问过她,大卫少爷,”他回答说,“可是她说起话来,总是只有三两句。她听到我答应了,就走了。”“她可曾说过,你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她?”我追问道。“没有,大卫少爷,”他回答说,满腹心事地伸手从上到下在脸上抹了一把,“这话我也问了,可是她说她也说不上来。”大约两星期后,有一天傍晚,我独自一人在花园里散步。我心里正在想着许多事情,眼睛偶尔朝那儿一看,看到了一个披着件素净外衣的人影。那人影急切地转向我这边,同时还对我打着手势。
“马莎!”我叫了一声,便朝她走去。“你能跟我一起去一下吗?”她激动地轻声问道,“我已去过裴果提先生那儿,他不在家。我写了个要他去的地址,亲手放在他桌上。他们说,他不会出去得很久。我有消息给他,你能马上跟我去一趟吗?”
我的回答是立即走出大门。她匆忙地打了个手势,好像求我要有耐心,也别出声,然后就朝伦敦市内走去。从她的衣服可以看出,她是急急忙忙刚从市里赶来的。
我问她,伦敦是不是我们的目的地。她跟先前一样,又匆忙地打了个手势,表示是的。我拦住了一辆打我们旁边经过的空马车,我们就上了车。我问她,该告诉马车夫上哪儿,她回答说,“不管哪儿,只要靠近黄金广场就行!要快!”说完就缩到一个角落里,用一只颤抖的手捂住脸,另一只手打了个先前那样的手势,仿佛任何声音她都受不了。
到了她说的那个广场的一个入口,我们下了车。我叫车夫就在那儿等着,因为我怕我们也许还有用它的时候。马莎把手搭在我的胳臂上,匆匆地带我走上一条阴暗的街道。这一带有好几条这样的街道,街上的房子一度原本很有气派,全是独门独户的住宅,但是很久以来已经沦为论间出租的贫民公寓了。我们进了其中一座敞开着的门,马莎松开我的胳臂,打手势叫我跟着她上了一道公用楼梯,这楼梯很像一条通向大街的支路。
我们继续朝这座房子的顶层走去。在中途,有两三次,我觉得在那微弱的光线中,我看到有个女人的长衣下摆,在我们前面往楼上移动。当我们拐弯登上我们和屋顶之间最后一段楼梯时,我们看清了这个女人的整个身影,她在一个门口站了一会,跟着就扭开房门把手,走进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马莎低声说,“她进了我的房间。我不认识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