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被关禁闭的最后一天晚上,我听见有人小声叫我,把我惊醒了。我从床上坐起来,摸着黑儿伸出胳膊,说道:“是你吗,裴果提?”
我没有马上听见回答,可是紧跟着我又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那语调又神秘又可怕,我觉得几乎要吓得昏过去了,幸亏我突然想到这声音一定是从钥匙眼儿里传过来的。
我摸索着来到门口,把嘴唇凑到钥匙眼儿上,低声说道:“是你吗,亲爱的裴果提?”
“是我,大卫,我的宝贝儿,”她回答道。“轻点儿,得像小耗子一样,要不就让老猫听见了。”
我明白这是指摩德斯通小姐,我也意识到情况是很严重的,因为她的屋子靠得很近。
“我妈好吗,亲爱的裴果提?她很生我气吗?”
我能听见裴果提在钥匙眼儿那一边低声哭泣,我在这边儿也哭,随后我听见她回答说,“不,她没怎么生气。”
“他们要把我怎么样,亲爱的裴果提?你知道吗?”“学校——在伦敦附近。”裴果提回答道。“什么时候,裴果提?”
“明天。”“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摩德斯通小姐把我的衣裳从柜子里拿走了吗?”——她拿衣服这件事儿,我忘了说了。“是啊,”裴果提说。“还有箱子呢。”“我还能见到我妈吗?”“能,”裴果提说。“明天早上。”
随后裴果提把嘴靠近钥匙眼儿说了一段话,我在这里可以武断地说,自从钥匙眼儿用作传话工具以来,从未传递过这样激动这样真诚的话,句子是支离破碎的,然而每个短句都伴随着一声特有的抽泣。
她是这么说的:“大卫,乖孩子。要是说这几天,我不像以前那样,对你那么亲。我可不是不疼你呀,不但疼你,还更疼你哩,我心爱的小乖乖。我是为你好哇,也是为另一个人好哇。大卫,我的宝贝,你听见了吗?你听得见吗?”
“听……听……听得见,裴果提!”我哭着说。“我的心肝儿!”裴果提非常激动地说。“我要说的是:你可别忘了我。我也不会忘了你。我还要照样照顾你妈,大卫,就像照顾你一样。我也不会离开她。会有一天她乐意把她那可怜的脑瓜子再放到这又笨又爱发火的老裴果提的胳膊上。我要给你写信,乖孩子。虽然我没有文化。我要……我要……”她亲不着我,就亲起钥匙眼儿来。
“谢谢你,亲爱的裴果提!”我说道。“谢谢你!谢谢你!你愿意不愿意答应我一件事,裴果提?你写封信好不好?请你告诉裴果提先生和小艾米丽,告诉古米治太太和哈姆,不要把我想象得那么坏,还请代我问候他们每一个人,特别是小艾米丽,你肯替我做这件事吗,裴果提?”
那个好心人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们俩都极其亲切地亲起钥匙眼儿来,随后她就走了。自从那天晚上,我心里对裴果提产生了一种感情,这种感情连我也难以说得清楚。她并没有取代我母亲的位置,这是谁也办不到的。但是她填补了我心里的一块真空,我的心把她紧紧包在里面,我对她还产生了一种对别人从未产生过的感情。
第二天早上,摩德斯通小姐和平时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告诉我,我要到学校去上学了,这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使我感到意外。她还告诉我,让我穿好衣服就下楼去,到客厅里吃早饭。我在客厅里见到我母亲,她面色非常苍白,两眼通红,我跑过去扑到她怀里,求她原谅我,当时我心里非常难受。
“大卫!”她说,“你怎么能伤害我爱的人!你可要学好啊,要祷告上帝决心学好啊!我可以原谅你,但是,大卫,你竟然有那样的坏心眼儿,真叫我难过。”
他们改变了她的看法,她也认为我是个坏蛋了,这件事比我离去更使她难过。为此,我感到很痛苦。我勉强地吃我临行前这顿早饭,可是眼泪滴在抹着黄油的面包上,流在茶杯里。我看见母亲有时看看我,又瞟一眼监视我们的摩德斯通小姐,然后低下头,或扭头往别处看。
摩德斯通小姐心眼儿好,她送我出去上车,一边走还一边说,她希望我能悔改,否则是要倒霉的。随后我就上了车,那匹懒马也就拉着车走了起来。
我们慢吞吞地走了不大一会儿工夫后,我问赶车的,他是否送我走完全程。
“全程到哪儿?”赶车的问道。“到那儿啊!”我说。“那儿是哪儿呀?”赶车的问。“伦敦附近呀。”我说。
“嗨,这匹马,”赶车的抖了抖缰绳,指着那匹马说,“没走上一半路,它就会变得比一摊猪肉还不会动了。”
“那么你只到亚茅斯?”我问道。“差不多,”赶车的说,“到了亚茅斯,我把你送到公共马车上,公共马车再把你送到——不管什么地方。”对这位赶车的来说,他说的话可算是够多了,他的名字叫巴吉斯。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一点也不喜欢多说话——为了对他表示客气,我给了他一块点心。他接过去一口就吞下去了,完全像一头象,他那张大脸也跟象脸一样,吃饼时毫无表情。
“这是她做的?”巴吉斯先生问道,他总是无精打采地踩在车踏板上,向前弯着腰,两只胳膊分别放在两只膝盖上。
“你说的是裴果提吗,先生?”“哦!”巴吉斯先生说,“是她。”“是的。我们的点心都是她做的,********也是她烧的。”“真的?”巴吉斯先生说。
“没有情人吧,我想?”
“你是说杏仁的吗,巴吉斯先生?”因为我以为他想吃点别的,于是点名要杏仁糖,杏仁饼什么的。
“是情人,”巴吉斯先生说,“情人,还没有人跟她相好吧?”
“跟裴果提?”“嗯!”他说,“跟她。”
“哦,没有。她从来不曾有过情人。”“是吗?”巴吉斯先生说。
“这么说,”巴吉斯先生想了老半天后才说,“所有的苹果饼,所有的饭菜,全是她做的?”
我回答说,事实是这样。“呃,我有事要对你说,”巴吉斯先生说,“你兴许要给她写信吧?”
“我当然要给她写信。”我回答说。“嗯!”他慢慢地把眼睛转向我说,“呃!要是你给她写信,大概你不会忘了说,巴吉斯愿意,行吗?”“巴吉斯愿意,”我天真地重复了一句,“就这么一句吗?”“是——的,”他琢磨着说,“是——的。巴吉斯愿意。”“不过,你明天又要去布伦德斯通了,巴吉斯先生,”我想到当时我已经离那儿很远,就略微迟疑了一下,说,“你可以亲口跟她讲呀,那不更好吗?”
可是,他摇了摇头,反对我的这一建议,同时非常郑重其事地说,“巴吉斯愿意。就是这句话”,以此来重申他先前的要求。这样一来,我也就立即答应代他转达这一口信了。
我们大约走了半英里路,我的小手帕全湿透了,赶车的突然停住了车。我朝窗外张望,想弄清为什么停车。使我吃惊的是,我看到裴果提突然从一道树篱中奔了出来,爬到车上。她用双手抱住我,使劲把我搂向自己胸口,直压得我鼻子都疼得厉害,不过当时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点,直到后来我才发现我的鼻子疼极了。裴果提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松开一只胳臂,一直伸进衣服口袋,从里面掏出几纸袋点心,塞进我的口袋,又掏出一个钱包,放到我手里,但是她没说一句话。最后又伸出双臂紧紧搂了我一下,便下了车,跑开了。
我已答应为巴吉斯先生转达这个信息,他就一言不发了。我呢,由于被近来发生的一切事弄得疲惫不堪,就躺在车里的一个口袋上睡着了。我睡得很熟,一直到我们到达亚茅斯才醒来。我们的车子径直驶进一家旅店的院子,我发现这地方完全陌生,因而原本暗暗希望能跟裴果提先生家的一些人,甚至跟小艾米丽见面的念头,现在只好放弃了。
公共马车已经停在院子里,通体光可照人,但是马还没有套上,看情况,一点也不像要去伦敦的样子。我正在考虑这事,这时巴吉斯把我的箱子放在院子里灯柱旁的人行道上,于是,我又想到我的箱子最后该怎么安顿呢;还有我本人,最后该怎么安顿呢。正在这时,有个女人从一个挂着一些家禽和猪肉的凸肚窗里探出头来,问道:“那位就是从布伦德斯通来的小少爷吗?”
“是的,太太。”我回答说。“你贵姓?”那个女人问道。“科波菲尔,太太。”我说。
“那不成,”那女人回答说,“没人为这个名字的客人预付过饭钱。”
“那么是摩德斯通吧,太太?”“如果你是摩德斯通少爷,”女人说,“那你开始时干吗说另一个姓呀?”
我对那女人解释了其中的原因,她这才摇了摇铃,大声叫道:“威廉!领客人上咖啡室!”
立即就有一个侍者,从院子对面的厨房里奔出来接待我。他发现要接待的只有我时,似乎显得大为惊奇。
这是一个长形的大房间,里面挂着几张大地图。侍者给我来一些排骨和蔬菜。他揭开盖子时这般趾高气扬的样子,我真怕把他给得罪了。不过他后来的举止使我大为放心,他为我在桌旁放了一张椅子,并且很客气地说:“请,6英尺的高个儿,来吧!”
我谢了他,在餐桌旁就了座。可是,我发现自己用起刀叉来极不顺手,一点也不灵活,免不了把肉汁也溅到了身上,这都是因为他一直站在我的对面,瞪眼看着我,弄得我每次遇上他的目光,脸就红得要命。
“这饼怎么样?”他如梦方醒似地问道。
“这是布丁。”我回答说。“布丁!”他叫了起来,“哎呀,我的天,真是布丁!嗨!”
他往前走近,看着布丁说,“你说的不会是蛋奶布丁吧?”“是的,是蛋奶布丁。”“嗨,是蛋奶布丁,”他拿起一把汤匙说,“是我最爱吃的布丁!瞧,运气多好!来,小家伙,让我们来比试一下,看谁吃得多。”
侍者当然比我吃得多。他不止一次要我加把劲赢他,可是他用的是汤匙,我用的是茶匙,他吃得快,我吃得慢,他胃口大,我胃口小,打从第一口起,我就远远落后,根本就没有可能赢他。我想,我从没见过,有人吃布丁吃得这么津津有味的。布丁全都吃完后,他还大笑起来,好像那吃布丁的乐趣,依然留在他心中一般。
我发现他这般友好、和气,于是便向他要笔、墨水和纸张,给裴果提写信。他不但立刻就拿来,在我写信的时候,还承他的好意看着我写。等我写完,他问我要去哪儿上学。
我说:“伦敦附近。”我只知道这一点。
“哦,我的天!”他露出一脸丧气的样子说,“我真为你担心。”
“为什么?”我问道。
“唉,天哪!”他摇着头说,“那是所弄断一个孩子肋骨的学校——弄断两根肋骨——他还是个孩子,我得说他还——我问你——你多大啦?大约几岁?”
我告诉他,我8岁多,还不到9岁。“他就是你这个年纪,”他说,“他们弄断他第一根肋骨时,他才8岁零6个月;8岁零8个月时,他们又弄断了他第二根肋骨,就这样毁了他。”
这真是一个巧合,听了使我感到很不安,对自己、对侍者都无法掩饰这一点。于是我就问他是怎么弄断的。他的回答并没有让我宽心,因为他的答话只有两个让人胆战心惊的字:“打的。”
我们是下午3时从亚茅斯出发的,预定在第二天早上8时左右到达伦敦。那时正是仲夏季节,傍晚时气候宜人,非常适意。夜里已不像傍晚时那么舒适,因为天气变冷了。为了防止我从马车上跌下去,我被安排在两位先生中间。他们都睡着了,把我完全夹住,挤得我几乎被他们闷死。
后来,太阳终于出来了。这时同车的人好像睡得舒服些了。当我远远地望见伦敦时,觉得这是个多么令人惊奇的地方。我们渐渐地驶近伦敦,按时抵达。我们预定的目的地白教堂区的这家旅店。我记不清它叫蓝牛还是蓝猪了,不过我记得它叫蓝什么的,公共马车的后背就绘有它的图像。
我又担心,又害怕,燥热如焚,头昏眼花。正当我焦急到极点时,突然进来一个人,跟当班的管事轻轻说了几句,管事立刻把我从磅秤上拉起来,推到那人面前,仿佛我已经过了磅,被买走,付过钱,当做货物交出一样。
“你是新来的学生吧?”他问。“是的,先生。”我回答。我只是自认为是的,其实并不知道。“我是萨伦学堂的教师。”他说。“请问,先生,”当我们走到原先那么远时,我问道,“学校远吗?”
“在布莱克希斯附近。”他说。“那地方远吗,先生?”我胆怯地问。“有好些路呢,”他回答说,“我们得乘公共马车去。大约有6英里。”
我们发现公共马车就停在附近,于是我们上了车顶。可是,由于我实在困极了,所以当马车在途中停下来上客时,人们把我弄进了车厢,这儿没有乘客,我得以好好地在里面睡了一觉,直到发现马车在绿阴丛中缓缓地驶上陡峭的小山。不多一会,车停了下来,原来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