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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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的假期(1)

天还没亮,我们就到达邮车停歇的旅店了,那个马车夫巴吉斯先生约定早上9时来接我。我8时就起了床,没到约定时间,我就准备停当等着他了。由于晚上睡得少,我有点头晕。

我跟我的箱子一上了车,车夫一坐定,那匹懒洋洋的马,就用它那惯常的步子,拉着我们向前走动了。

“你看上去很好,巴吉斯先生。”我说,满以为他听了会喜欢。

“我已经转告了你的话,巴吉斯先生,”我说道,“我给裴果提写过信了。”

“嗯!”巴吉斯先生哼了一声。巴吉斯先生好像不大高兴,回答得很冷淡。“有什么不对吗,巴吉斯先生?”我稍微迟疑了一下后问道。“呃,是的。”巴吉斯先生回答。

“话传错了?”“话也许一点都没传错,”巴吉斯先生说,“只是传到那儿也就完了。”

我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就重复他的话追问道:“传到那儿也就完了,巴吉斯先生?”

“没有结果呀,”他斜眼瞧着我,解释说,“没有回音。”“你盼望有个回音?是吗,巴吉斯先生?”我睁大了眼睛,问道。因为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新情况。

“当一个人说他愿意时,”巴吉斯先生又缓缓地把目光转向我,说道,“那就是说,他一直在等回音啦!”

“是吗,巴吉斯先生?”

“是的,”巴吉斯先生说,他把目光又移回到马耳朵上,“打那以后,那人一直在等回音啦!”

“你对她这样说了吗,巴吉斯先生?”“没——有,”巴吉斯先生咕哝了一声,接着琢磨了一会儿后说:“我没法对她这么说。我从来不曾跟她说上过6句话。我是没法跟她说这个话的。”

“你想要我去跟她说吗,巴吉斯先生?”我犹疑不定地说。“要是你肯说的话,那就对她说,”巴吉斯先生说道,又缓缓地朝我看了一眼,“巴吉斯一直在等回音啦。你就说——她叫什么来着?”

“她的名字吗?”“嗯!”巴吉斯先生点了点头说。“裴果提。”“是名字?还是姓?”巴吉斯先生说。

“哦,这不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叫克拉拉。”“是吗?”巴吉斯先生说。从这一谈话中,他似乎找到了一大堆可供他思考的资料,他坐在那儿,轻轻吹着口哨,沉思冥想了一会。“好吧!”他终于接着说道,“你就说:‘裴果提啊!巴吉斯一直在等回音哪!’她也许会问:‘什么回音呀?’那你就说:‘对我转告你的话给个回音呀。’她问:‘那是什么话呀?’你就说:‘巴吉斯愿意呀!’”

马车夫把我的箱子放在花园门边就走了。我沿着园中的小径朝住宅走去,眼睛不住地朝那些窗子打量,每走一步都生怕看到摩德斯通先生或者摩德斯通小姐,从其中的某扇窗口出现。不过,总算没有露面。我来到屋门前,因为知道在天黑前怎样开门,我没有敲门,便悄没声息、战战兢兢地走进屋子。

当我的脚迈进门厅时,就听到从旧客厅里传来我母亲的声音,上帝知道,它在我心中唤起的是多么孩子气的回忆啊。她正低声唱着歌。我想,当我是个婴儿时,我一定也是这样躺在她的怀中,听她这样对我唱歌。我觉得这歌曲是新的,但又那么熟悉,它充满了我的心房,就像是一个久别归来的朋友。

从我母亲低声哼唱时那孤寂和沉思的样子,我断定她是独自一人。于是我轻轻地走进房间。她正坐在火炉旁,在给一个婴儿喂奶。她把婴儿的小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她的眼睛朝下看着婴儿的小脸,低声对他唱着歌。我猜得一点没错,没有别的人跟她在一起。

我叫她,她吃了一惊,喊出声来。可是一看到是我,立刻就把我叫做她的亲爱的大卫,她的小宝贝了!她走过半个房间朝我迎了上来,跪在地上吻我,又把我的头搂进怀中,挨近偎依在那儿的婴儿,还把他的小手放到我的唇边。

我真盼当时就死去。真盼当时就心怀那份感情死去啊!那时候,我比后来任何时候更有资格进天堂。

“他是你的弟弟,”我母亲爱抚着我,对我说,“大卫,我的好宝贝!我可怜的孩子!”

接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吻我,搂住我的脖子。正在这时,裴果提跑进来了。她奔到我们跟前,咕咚一声坐在地上,在我们俩的身旁闹了有一刻钟。

似乎没有想到我会来得这么快,车夫比往常到达时间提前了许多。好像摩德斯通先生和摩德斯通小姐都到邻居家串门去了,要到晚上才回来。我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希望。我也从来不曾想到,我们3个还能不受侵扰地待在一起。当时,我只觉得,仿佛旧日的光景又回来了。

我们一起在火炉边吃饭。裴果提要按规矩在旁边伺候我们,可是母亲不让她这样做,要她跟我们一起吃饭。当我们坐在餐桌旁吃饭时,我觉得,这是把巴吉斯先生的事告诉她的好机会。可是没等我把要告诉她的话说完,她就开始笑了起来,还把围裙蒙到了脸上。

“裴果提!”我母亲说,“你这是怎么啦?”裴果提笑得更厉害了。当我母亲想把围裙拉开时,她却用它紧紧地蒙住脸,坐在那儿,就像是头上套着一只口袋似的。“你这是干什么呀,你这个笨东西?”我母亲笑着说。“噢,这该死的东西!”裴果提叫了起来,“他想要跟我结婚哩!”

“跟你正好相配呀。难道不好吗?”我母亲说。“噢,我不知道,”裴果提说,“别问我了。哪怕他是个金子打的人,我也不要他。我谁也不要。”“那你为什么不这样告诉他呢,你这可笑的东西?”“这样告诉他?”裴果提从围裙缝里朝外瞧着说,“有关这件事,他从没对我提过一个字呀。他这还算明白事理。要是他胆敢对我说一个字,我一定掴他的耳光。”

我注意到,我母亲虽然在裴果提看着她时面带微笑,却变得更加严肃,更加心事重重了。我第一眼就看出她变了。她的脸依然很美,可是带有忧伤,显得太纤弱了。她的手又细又白,我觉得简直像是透明似的。但是我现在说的变化还不止这些,而是她的神态变了,她的神态变得忧心忡忡,忐忑不安。

后来,她伸出一只手,亲热地放在老仆人的手上,说道:“亲爱的裴果提,你一时还不会去嫁人吧?”

“我,太太?”裴果提瞪着眼睛回答说,“我的天哪,不会!”

“眼下还不会吧?”我母亲小心翼翼地问道。“永远不会!”裴果提大声说。母亲握住她的手,说道:“别离开我,裴果提。跟我待在一起吧。也许不会有多久了。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呢?”“我离开你?我的宝贝!”裴果提喊了起来,“说什么也不会的呀!嗨,你这个小傻瓜,你的小脑袋里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因为裴果提当年跟我母亲说话时,已经习惯时常把我母亲看成孩子。

可是我母亲除了对她表示感谢外,没有做出回答。我们围坐在火炉旁,欢快地交谈着。我告诉她们,克里克尔先生有多凶暴,她们听了都非常同情我。我还对她们说斯蒂福是个大好人,一直照顾我。于是裴果提说,哪怕走几十英里地去看他,她也愿意。小婴儿醒来后,我也把他抱在怀中,亲热地逗他。等他又睡着时,我就悄悄地走到我母亲身旁,按照中断多时的老习惯,紧紧地搂住她的腰,坐在那儿;把我红彤彤的小脸靠在她的肩上,再次感觉到她的秀发垂在我的身上——我记得,当时我老是认为她的秀发就像天使的翅膀——我真是幸福极了。

快到10时,听到了车轮声。于是我们便都站起身来。我母亲赶忙说,天已经很晚了,摩德斯通先生和摩德斯通小姐都主张年轻人应该早睡,所以看来我还是去睡为好。我吻了吻她,在他们进来之前,便端着蜡烛上楼了。当我朝监禁过我的那间卧室走去时,我那幼小的心灵中,只觉得他们给家里带进来一阵冷风,把旧日熟悉的感情像一片羽毛似的吹走了。

第二天早晨,下去用早餐时,我心里感到很不安,因为自从那次犯了令人难忘的过错后,我一直没有见过摩德斯通先生。可是,既然非下去不可,我就下去了,这是在经过两三次踮着脚中途折回我自己的卧室之后。我终于来到小客厅里。

摩德斯通先生正背对炉子站在火炉前,摩德斯通小姐则正在沏茶。我进屋时,他眼睛一直朝我盯着,可是一点要跟我打招呼的表示都没有。

我局促不安了一会,接着便走到他跟前,说:“对不起,先生。我为我的行为感到后悔,我请求你能宽恕我。”

“听到你说后悔,我感到高兴,大卫。”他回答说。“你好,小姐。”我对摩德斯通小姐说。“哎呀!”摩德斯通小姐一面叹气,一面伸给我那个掏茶叶的小匙子,代替她的手,“假期有多长?”“一个月,小姐。”“从哪一天算起?”“从今天,小姐。”

“哦!”摩德斯通小姐说,“那么已经过了一天了。”

她就是这样来计算我放假的日子的。每天早上,她都用完全相同的方式划去一天。做这件事时,她总是沉着脸,一直到第十天。可是进入到两位数时,她的神色变得较有希望了;时光更往前推移,她竟露出了逗趣的样子。

简单地说,在摩德斯通小姐看来,我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在任何人看来,甚至在我自己看来,我也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因为那些喜欢我的人不敢表示出来,而那些不喜欢我的人却表示得这么明显,因而使我深深地感到,自己总是显出一副束手束脚、粗里粗气、笨头笨脑的样子。

我觉得,我使他们不舒服,就像他们使我不舒服一样。要是他们一块儿正在谈话,我母亲本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可是我一进去,她的脸上立刻就会悄悄蒙上一层愁云。要是摩德斯通先生有说有笑心情正好时,我一进去,他马上就不再高兴了。要是摩德斯通小姐心情正不好时,我一进去,就会使她更加不高兴。

我当时就能理解,知道我母亲永远是个受难者。她不敢跟我说话,不敢对我好,生怕那样做了就会得罪他们,随后就要挨一顿训斥。她不仅始终害怕自己得罪了他们,还怕我得罪了他们。因而我只要动一下,她就惴惴不安地注意他们的脸色,所以我决定尽可能躲开他们。

在那寒冬的时日里,许多时候我都坐在我那阴暗的卧室里,身上裹着我的小小的大衣,专心看书,倾听教堂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