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它感受到了他们执行法则的威力。他们不像它遇到过的任何动物,既不咬也不抓。他们借助无生命之物的力来显示自己的活力。无生命之物听凭他们吩咐。于是棍棒、石头在这些奇怪动物的指使下,像活物一样在空中挥舞、穿行,给狗以极大的伤害。
在它看来,这种威力非同寻常,不可思议,超乎自然,如神力一般。白牙压根儿就不知道神这种东西,它最多只知道那些无法明白的事物。人看到天上的怪物在山顶上把雷电从两边猛抛下震惊的世界时,会感到惊异和敬畏即有些与之相似。
最后一只狗被赶走时,乱哄哄的场面立即安静下来。白牙一边舔着伤口,一边回忆它第一次被狗群攻击的滋味和与它们初次见面的情景。它做梦也没想到,在它的同类里除了独眼狼、母亲和它自己以外,还有别的动物,它们几个曾单独结成一伙。
在这里它突然间发现了很多别的动物,它们分明是它的同类。它心里有点别扭,这些同类为什么刚见面就攻击它,加害于它呢?同样,它的妈妈被绑在一根棍子上,尽管是比它们高级的人绑的,它也感到不是滋味,因为这意味着束缚和陷害。
至于什么是束缚和陷害,它并不很清楚。自由自在地游荡,想跑就跑,想躺就躺,这是祖宗的遗传。现在这一自由已经被损害。母亲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一根棍子的长度里,它自己的活动范围也被限制在一根棍子的长度里,因为它还不能离开妈妈的身边。
它不喜欢这样。当人类动物起身继续行进时,它也不喜欢这样,因为一个小人类动物握着棍子的另一头,后面牵着俘虏基慈,基慈的后面跟着白牙,它为自己所遭遇的这一新的历险而感到极大的不安和忧虑。
他们沿着溪谷行进,远远超出了白牙的最大活动区域,一直走到溪谷的尽头,那条小溪在这里流入了麦肯基河。这里,独木舟被高高地吊在木桩上,还矗立着许多晒鱼用的鱼架,人们把野营就扎在这个地方。
白牙用惊奇的眼光观望着,这些人类动物的优越感与时俱增,他们控制着所有这些长着尖利牙齿的狗,这表现出力量。但是对幼狼来说,比那更重要的是他们控制着没有生命的东西,他们能使不动的东西动起来,他们能改变世界的面貌。最后一点尤其使它感动。那些高高的柱子形状的东西引起了它的注意,但这些东西本身并不很奇怪,它们都是把枝条和石头抛得很远的同一种生物干的。白牙大为震惊的是这些柱子形物被盖上布和皮后竟然做成了圆锥形帐篷。帐篷体积庞大,给它留下极深的印象。它们在四周升起,像某种生长迅猛的生命怪物。它几乎处处见着它们,害怕它们。帐篷不祥地呈现在上面,风把它们吹得剧烈飘动时,它惧怕地缩着身子,警惕地注视着它们,一旦它们倒下来它就冲开。
但片刻之后它就不再害怕帐篷了。它看见女人孩子进进出出没受到伤害,看见一些狗常常想钻进去,被刺耳的话和飞来的石头赶跑。一会儿后,它从基慈旁边走开,低着身子小心朝最近的帐篷边慢慢走去。它的好奇心越来越大,催促它过去——必须要学习、生活、行动才会有经验。快到帐篷边时它走得相当吃力缓慢,十分谨慎。
一天来遇到的事情已使它对这个神秘物有了准备——这东西显得异常新奇,不可思议。终于它的鼻子触到了帆布。它等候着,没发生什么。然后它去嗅奇怪的布,充满了人味。它咬住帆布轻轻一拉。仍没出现什么事,只是旁边的布动了一下。它又拉得重一点,于是帐篷也动得厉害一些。真好玩。
它一次次用更大的力拉,使整个帐篷都动起来。这时里面有个女人发出尖叫,它才慌慌张张回到了基慈身边。不过这以后它再也不怕那些赫然耸现的庞然大物了。
不久它又离开母亲走开去。母亲被枝条固定在地上的桩子上。因此妈妈无法跟着它。一只半大的小狗,略微比白牙大些,一步一步地朝它走来,露出一种好战的神情。小狗的名字叫唇唇,后来白牙听人这样叫它。唇唇和狗打架有经验,算得是一只颇为霸道的狗。
唇唇是白牙的同类,又是一只幼犬,并没有什么危险,所以白牙准备和它友好相处。可是当这个陌生的狗绷着腿龇着牙朝它走来时,白牙也绷起腿,也露出牙齿。它们弓着身子靠在一起,身上的毛直立着,试探性地互相叫着,相持了好几分钟。
白牙把这当做游戏,觉得很有趣儿。可是突然间,唇唇以闪电般的速度朝它扑过来,在它身上咬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又立即退了回去。这一口正咬在曾经被大山猫咬伤、至今靠近骨头的地方还疼的肩膀上。白牙对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毫无准备,疼得叫了一声。它怒不可遏地朝唇唇反扑过去,疯狂地撕咬起来。
但是唇唇生长在野营里,跟小狗们多次战斗过。它尖利的小牙三次、四次乃至六次咬在新来者身上,直至白牙不顾脸面地叫喊着逃回母亲身边,寻求保护。这是白牙与唇唇许多次战斗中的第一次,因为它们从一开始就是敌人,天生如此,它们的本性注定它们要不断地发生冲突。
基慈用舌头安抚地舔着白牙,努力说服它留在她的身边。但是它的好奇心太强烈了,几分钟后它又冒险去进行新的探索。它遇到了人类动物之一萨蒙?托古,他正蹲在地上,用摆在面前地上的木棍和干苔做着什么。白牙走到他的身边观看着。萨蒙?托古嘴里发出一些声音,白牙认为那些声音没有敌意,所以它走得离他更近了。
女人和孩子们又给萨蒙?托古搬来更多树枝。这显然是一件重要的事。白牙走过去,直至碰着萨蒙?托古的膝盖。它太好奇了,已经忘记这是一个可怕的人类动物。它忽然看见一个奇怪的东西从萨蒙?托古手下的枝条和地衣里升起。然后在枝条中间出现了一个活物,摇摇晃晃的,颜色像天上的太阳:白牙对火一无所知。
火像它还是狼崽时洞口的光那样吸引着它。离火焰不远处它爬着过去,听见萨蒙?托古在上面咯咯地笑,它知道这声音没有恶意。
随即它的鼻子触到火焰,同时小小的舌头也伸了出去。突然间,它差点瘫痪在地上。埋伏在树枝和苔藓中间的陌生世界恶狠狠地抓住了它的鼻子。它连滚带爬地退回来,吓得“嗷嗷”直叫。听见白牙的叫声,基慈一跃而起,冲着它就嗥起来。它拼命地嗥叫是因为脖子上拴着棍子无法过来救白牙。
萨蒙?托古一面拍着大腿哈哈大笑,一面告诉别人刚才发生的事情,引得人们也哄堂大笑。白牙仍然坐在地上呻吟,在人群的包围之中现出一副孤苦伶仃的可怜相。
这次挨火烧是它有生以来感到最疼的一次。它的鼻子和舌头被那颜色像太阳的东西烧伤。它不停地呻吟,每哭一声就引得人们大笑一阵。它想用舌头舔舔鼻子,可是舌头也烧伤了。鼻子舌头一起疼,疼上加疼。它感到孤立无援,因此哭得更厉害。
然后,它感到了羞耻。它知道笑声和笑声的意义。我们无从了解动物如何知道笑声,如何知道它们何时受到嘲笑,因此,我们也无从了解白牙是如何知道的。人类动物竟然都嘲笑它,它感到羞耻。它转身逃走了,不是因为火的伤害,而是因为人类动物的嘲笑,这给了它更深的伤害,伤害到了它的精神深处。它逃到了基慈那儿,基慈像一只疯了的野兽在棍子的一端暴怒。
黄昏过去,夜幕降临。白牙躺在它母亲的身边。它的鼻子和舌头还十分疼痛,但是它被更大的麻烦困扰着,它想家了。它感到内心空虚,它需要那条沉默宁静的小溪和那个山岩上的洞穴。生活变得太拥挤了。有这么多的人类动物——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在制造各种噪音和激动。还有那些狗,总在争吵着、吼叫着、制造混乱。
它所了解的那种安宁寂寞的生活不见了,就连这里的空气都因充满着生命而悸动,不停地“嗡嗡”叫着、“嘤嘤”响着,不断地改变强度,突然地更易高度,冲击着它的神经和意识,使它紧张不安,并使它为一种偶然事件的不断迫近的危险而焦虑。它看着人类动物来来去去,在营地里四处走动。白牙看待眼前的人类动物,约略有些像人看待他们创造出来的神一样。他们是高级生物,实实在在的神。它模模糊糊觉得他们是奇迹的创造者,正如神是人的奇迹创造者一样。
他们是主宰一切的生物,具有各种神秘莫测,难以置信的权势,是有生之物和无生之物的霸主——让活动物服从,使不活动物活动,而且还能从死去的苔藓和木头中创造出生命,太阳颜色的会咬的生命。他们是造火者!他们是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