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天天过去,这种由喜欢到爱的演变越来越快。白牙自己也明白,虽然在其意识里它并不知爱是什么。它觉得爱是一种生命的空虚,一种满怀渴望,十分痛苦的空虚,这空虚呼唤着充实。它苦恼不安,唯有新神出现才觉放心。这时爱便给它以快乐,以狂放激动的满足。但神一离开,它又会心烦意乱,心中的空虚油然而生,压迫着它,渴望不断折磨着它。
白牙正在发现自己。尽管它已入成熟之年,铸就了野性的刚硬,但生命机能还在不断发展。奇异的感觉,罕见的冲动,正在它身上萌发。过去的行为准则在发生变化。以往它喜欢获得舒适,消除痛苦,不喜欢困难麻烦并采取相应的行动。
可现在不同了。因为产生了新的感觉,它常为了神宁可选择困难麻烦。因此,清晨时它不是四处漫游觅食,或趴在暗角里,而是在毫无生趣的屋门阶等待数小时,以求见神一面。夜晚,神回家时,白牙便离开它在雪地里挖出的暖和的窝,以便让神抚摸一下,问声好。为了和神在一起,得到他的抚爱,或陪他到镇上,即便肉食它也会放弃。
喜欢已经被爱代替。爱已经在喜欢从未到达过的心底扎了根,在那里滋润生长。受之滴水,报之涌泉。这主人是一个真正的神,一个爱神,一个散发着温暖与光芒的神,在这光芒的照射之下,白牙的本性在开放,就像鲜花在阳光下开放一样。
但是,白牙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它已经老了,性格已经定型,不会用新的方式表达自己。它非常沉着冷静,安于独处。它早就养成了冷漠和忧郁的性格,对事常持保留态度。它有生以来从未“汪汪”叫过,现在也不会用“汪汪”叫来欢迎主人。
它不会热情洋溢地或是傻里傻气地表达它的爱,它从来不跑上去迎接主人,总是站在一定的距离等着,但从不离开那里。它的爱带有崇拜的性质,一种无言的崇拜。它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主人的每一个动作,以此来表达它对主人的爱。
有时主人看着它,跟它说话时,它也会做出一些很不自然的反应,那是因为它处于想表达自己的爱但又不知如何表达的矛盾之中。
它学会了在许多方面使自己适应新的生活方式。它知道它必须不碰它主人的那些狗。然而,它的支配的天性还是要坚持自己的权利,因此它首先打败它们,使它们承认它的优越和领袖地位。这一点做到了,它就不找它们的麻烦了。当它走过来、走过去或走在它们中间时,它们都给它让路;当它坚持它的意志时,它们都服从。
它以同样的方式开始容忍马特——把他看做它主人的一件财产。它的主人很少喂它,马特喂它,这是他的工作;然而,白牙凭直觉推测它吃的是它主人的食物,因此是它主人由别人代理来喂它。
马特想把它套上挽具,使它与别的狗一道拉雪橇,可是马特失败了。直至威顿?司考特把挽具套在白牙身上,使它干活,它才接受了。它把主人的意旨理解为:马特必须驾驭它,使它干活,就像他驾驭主人的其他的狗,使它们干活一样。
克朗代克的雪橇与马更西河的平底雪橇不同,它们下面安有滑橇。赶狗拉车的方式也不一样,它们不是组成一队扇形,而是一只接一只,成为两纵列。在克朗代克,领头狗名副其实,既最强壮又最聪明,全队狗无不服从害怕。因此白牙必然很快取得这一地位,哪怕低一点的地位它都不满足,马特遇到不少麻烦后才明白。
白牙自己选定的这个位置,经过实践,马特大骂一通之后,只好照办。可尽管白牙白天拉雪橇,晚上仍坚持守卫主人的财产,所以无时不履行职责,保持警惕,忠心耿耿,是一只最珍贵的狗。
“我可是有什么说什么,”有一天马特对司考特说,“你这只狗买对了,钱没有白花。你不但把美人儿史密斯打得鼻破脸肿,还占了他一个大便宜。”
司考特灰色的眼睛放射出气愤的光芒,他咬牙切齿地说:“那个畜生!”
到了春末,白牙有了麻烦。它亲爱的主人不见了,它事先也不知道。过去总是让它知道的。但它对这种事情不太了解。他们打点行李时,它不明白是为什么。后来它回忆起,他们每次打点行李之后,主人就不见了,但那时它也并没有怀疑。
可是那天夜里,它等着主人回家,半夜刮起了冷风,它就到小木屋后面避风。它一边半醒半睡地打盹儿,一边竖起耳朵等着听主人熟悉的脚步声。它一直等到夜里两点,未见主人回来。它心里焦急,便起身来到前面寒冷的门口,卧在那里等着。
但是主人没有回来。早晨,门开了,马特走了出来。白牙渴望地盯着他。他们之间没有共同语言,所以白牙不可能知道它想知道的事情。一天天来到,又一天天过去了,可是主人一直没有回来。一生中从不知道生病的白牙生病了。它病得很厉害,马特最后不得不把它弄进小屋里住。在写给雇主的信中,马特专写了一条关于白牙的附言。
威顿?司考特在圆市读着这封信,信中有下面一段话:
那只该死的狼不干活了,不吃东西,一点气力也没有了。所有的狗都能战胜它。它想知道你的情况,但我不知道怎样告诉它。它可能要死了。
情况正如马特所说。白牙不吃东西,整日消沉,任队里每只狗攻击。它待在屋里,趴在炉火旁边,对食物、马特乃至生活完全失去了兴趣。马特或对它轻言细语,或对它大骂一通,但结果都一样——它不过掉头用一双呆滞的眼睛盯着他,然后照样把头耷拉下去,趴在前爪上。
然后有一天晚上,马特咕哝地默读着什么,嘴唇嚅动,这时白牙发出一声低微的哀鸣,让他吃惊。它已站起身,耳朵朝门口竖起,正专注地听着。片刻后,马特听见脚步声,随即门打开,走进来威顿?司考特。两人握过手,司考特便环顾屋子。
“狼跑哪儿去啦?”他问道。随后他发现了它,它正站在火炉旁边。它没有像别的狗那样跑过去,只是站在那儿看着,等着。
“我的天啊!”马特惊奇地喊道,“你看它摇尾巴的劲头儿!”
司考特一边喊着它的名字,一边大步朝它走过去。白牙也朝他走过来,虽然不是蹿过来,但是走得很快。当白牙意识到自己的心情时,它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一到了司考特跟前,它的眼睛里出现了异样的表情——一种难以言传的深情,像光一样闪射着。
“你不在这里时,它从未那样看过我。”马特说。司考特没听见马特说话。他蹲下来,与白牙面对面,拍着它,抓它的耳根,抚摸它的脖子,用指关节轻轻敲它的脊梁,白牙就跟着叫,叫声里蕴含着一种不难体察的柔情。
不仅如此,它那内心的喜悦,它那潜藏于心底,挣扎着要表达出来的爱,终于找到了一个新的表达方式。它突然把头伸进主人的腋下,只露着两只耳朵。此时它不再叫,只是不停地蠕动着脑袋,沉浸在主人的归来给它带来的温暖和安慰之中。
司考特和马特互相看着,司考特眼睛里充满了激动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当他镇定下来时,他说:“我总是坚持认为这只狼是一只狗。你看它!”
因为亲爱的主人回来了,白牙很快就恢复了。它在小屋里睡了两个夜晚一个白天。然后它就出去了。雪橇狗们都已经忘记了它的勇猛。它们只记得最近它虚弱生病。当它们一看见它从小屋里出来,它们就一起向它扑去。
“跟它们谈谈你的室内大混战,”马特极高兴地低声说,他站在门口观看着,“使它们受不了,你这只狼!使它们受不了!——然后,再告诉它们点别的!”
白牙并不需要这种鼓励。亲爱的主人的归来已经足够了。生命又在它的体内涌动,状态极好,不可屈服。它出于纯粹的快乐而打架,它以打架来表达它说不出来的许多感受。这只能有一个结局。整个狗队被可耻地击溃了,直至天黑下来这些狗才一个接一个偷偷摸摸地回来,它们用温顺和谦卑表示要对白牙效忠。
白牙学会了偎依,为此常感内疚。这犹如决定性的话语,它只能这样了。有一样东西它总特别提防,那就是它的头。它一直讨厌让人碰。它身上的野性,对伤害和圈套的害怕,使它恐慌地产生冲动,要尽力避接触。它的本能发出命令,头必须不受限制。
而此刻,它却依偎在仁爱的主人怀里,故意把自己放在无所它求,依赖主人的处境中。这是对主人深信不疑、绝对屈从的体现,仿佛它在说:“我把自己交给你了,随你安置吧!”
一天晚上,司考特和马特回屋不久,于睡前坐下玩用木板记分的纸牌游戏。马特用木板记着分,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人的喊叫和狗的嗥叫。他们相互看了一下站起身。
“狼咬着人了。”马特说。他们又听见因恐惧和痛苦发出的巨大尖叫声,加快了行动。“拿灯来!”司考特叫道,冲出去。
马特提着灯跟在后面,借助灯光他们看见一个男人躺在雪地上。他两臂重叠交叉抱着,蒙住脸和喉,极力不让白牙咬。白牙处于狂怒之中,凶狠地攻击致命的地方。从肩头到手腕,衣袖,蓝色法兰绒衬衣以及汗衫,均被撕烂,胳膊伤势严重,流着鲜血。
这个情景他们一眼就看清了。司考特立即抓住白牙的脖子把它拽开,白牙仍然挣扎着,咆哮着,但是没有再去咬他。主人大喝一声,它才安静下来。
马特把那人从雪地上拉起来。当他把交叉着的手臂放下来时,露出了他那野兽般的面孔,原来是美人儿史密斯。马特赶紧又松手把他放开,就像抓着一根正在燃烧的炭棒似的。史密斯在灯光下眨着眼睛四下张望,一看见白牙,顿时吓得惊恐万状。
这时,马特注意到雪地上的两样东西。他用灯照着,用脚指给司考特看,是一条铁链和一根大木棒。
司考特点点头,没说什么。马特一把抓住史密斯的肩头,让他来了个向后转。无需说一个字,美人儿史密斯走了。
这时司考特正拍着白牙和它说话:“他要把你偷走,你不干,是吧?啊,他打错了算盘,对吧?”
“还以为他有多大的本事呢!”马特笑着说。白牙仍然情绪激愤,耸着毛,不停地嗥叫,慢慢地立起的毛平伏下去,那幽远而模糊的叫声又涌上它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