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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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睡狼

大约在这个时候,各家报纸都连篇累牍地登载一个囚犯从圣昆廷监狱逃出的消息。他是一个凶狠的家伙。他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他的本质是好的,可是社会之手对他的模塑没有给他一点好的帮助。

社会之手是残酷的,这个人就是社会手工制品的显著标本。他是一只野兽——一只人类野兽,的确如此;不过他是一只极其凶恶的野兽,因此最好还是把他描绘成一只食肉的野兽。

任何惩罚都未能使他屈服。他顽固不化,他可以不要命,但他不肯活着挨打。他越是凶残地坚持斗争,社会对他就越粗暴,结果就使他变得更凶残。穿紧身衣,不给饭吃,用棍子打,这些手段对吉姆?霍尔通通无济于事,打从童年在旧金山贫民窟生活的时候起,他所受的待遇就是这样;那时他好比是被攥在社会手中的一块柔软的泥坯,还可以造就。

吉姆?霍尔在第三次进监狱期间,遇上了一个几乎和他一样凶残的守卫。守卫无理地对他,在监狱长面前说他坏话,让他失去信誉,以此迫害他。两者不同的是,守卫拿着钥匙和手枪,而吉姆?霍尔只有一双空手和牙齿。但有一天他向守卫扑去,像密林中的野兽一样咬住守卫的喉部。

这以后,吉姆?霍尔就被送进单人死牢,在此生活了3年。牢房的地、墙、顶均是铁的。他再没离开过此牢,再没见过天空和阳光。白日昏暗,夜晚漆黑沉寂。他被活活埋在铁墓里,见不到人的面孔,不能与人说话。

食物推进来时,他像野兽一样发出嗥叫。他憎恨世间万物,几天几夜对这世界大声怒叫,然后几周几月一声不吭,在黑暗寂寞中吞噬自己的灵魂。他是一个人,一个怪物,像发疯的人在梦幻中语无伦次讲出的事那么可怕。

一天晚上,他逃跑了。看守长说这不可能,然而牢房却是空的,在牢房的门口躺着一个看守的尸体。另外两个看守的尸体明显启示出他从监狱逃往墙外去的踪迹,为了避免声响,他用手掐死了那两个看守。

他用被他杀死的看守的武器把自己武装起来——他成了一座从山里逃出,被社会有组织的力量追捕的活的军火库。政府重金悬赏,要他的脑袋。贪婪的农民们用猎枪追捕他。他的血可以归还抵押贷款或送一个儿子上大学。热心公益的公民们从墙上摘下步枪,出去追捕他。一群猎狗循着他流血的足迹追踪。法律的警犬、社会雇佣的斗兽用电话、电报和专车紧密追寻他的足迹。

有时他们追上他,有的面对罪犯表现很英勇,有的则钻过铁丝网惊慌逃避。人们在早饭桌上读到这些消息时觉得很有趣。每次经过这样的遭遇之后,都有被打死的和受伤的人被车拉回城里,追捕的队伍再由热衷此举的人们来补充。吉姆?霍尔又没影了。警犬到处搜寻那迷失的踪迹,一无所获。

手持武器的追踪者来到偏远的山谷地区,逼着无辜的农民证明自己的身份;与此同时,10多个地方都有贪财的人为了得到赏金而声称他们在山坡上发现了吉姆?霍尔的尸首。

这时,塞拉维斯塔庄园的人们也在关注着报纸上的消息,不是因为有兴趣,而是因为担心。女人们心里害怕,老司考特则满不在乎,还是有说有笑。这实在没什么好笑的,因为吉姆?霍尔的判决是在他的最后任期内由他宣读的。霍尔在法庭上当着众人的面,扬言他迟早要报复给他判刑的法官。

这一次,吉姆?霍尔是正确的。他并没犯下所判的罪行,用盗贼和警察的话说,是“被草率定罪下狱”。吉姆?霍尔是此案的受害者,因为他是清白的。由于他以前曾被两次定罪,法官司考特就强行判了他50年徒刑。

法官司考特并不知道一切情况,不知警察在搞阴谋,而自己成了同党,不知证据是伪造而来,吉姆?霍尔受到了诬陷。另一方面,吉姆?霍尔也不知道法官司考特是蒙在鼓里的,认为法官无所不知,与警察互相勾结,作出如此不公正的事。

所以,当法官司考特判他50年让他下活地狱时,他怀着对虐待自己的社会的满腔憎恨,在法庭上站起身来,勃然大怒,直至被6个穿蓝色制服的警察拉下去。在他看来,法官司考特就是非正义拱门的拱顶,他把满腔愤怒都倾泻到了法官身上,大肆威胁要报仇雪恨。这样吉姆?霍尔被送下了活地狱……其后是逃跑。

而白牙对这些一无所知。它和主人的妻子艾丽斯之间有一个秘密。每晚,“锯齿景”的人入睡后,它便起床去把白牙放进大厅里睡。它现在不是看家狗,也不允许在房子里睡觉;因此每天一大早,一家人还没醒时,她就溜下床把它放出去。

一天晚上,家里所有人还在睡觉,白牙便醒了,它静静趴着。它一声不响地嗅着空气,发觉有个陌生的神到来的气息,听到这神移动的声音。它没有立即嗥叫,这不是它的方式。神走得很轻,但白牙走得更轻,因为身上没有衣服摩擦。它悄悄跟上去。在荒野里它追踪过非常易惊的动物,知道突然袭击的好处。

来人在楼梯底下停下来听。此时白牙如同一只死狗,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等着。楼梯上面住着它的主人和主人的亲人们。白牙开始紧张了,但它还是等着。陌生人抬起腿——他开始上楼。

白牙开始袭击了。它出奇制胜,在行动之前没哼一声。它一跃而起,腾入空中,扑在陌生人的背上,两只前爪抓住他的双肩,同时用牙齿咬住他的后颈。白牙咬住不放,直至将他仰面朝天扳倒在地上。他们一起摔倒。白牙立即跳开,待陌生人挣扎着站起时,它张着大嘴又扑了上去。

“锯齿景”的这一家人被惊醒了。楼下传来嘈杂的声音,犹如许多恶魔在拼斗一般。手枪响了,一个男人发出恐怖痛苦的尖叫。嗥叫声震天响,尤其是传来了家具和玻璃被撞坏的巨大声音。

但此种混乱声来得迅猛,消失得也迅猛,搏斗不过持续了3分钟。一家人惊慌地聚集在楼梯顶部。从下面,好像从黑暗的深渊一样传来“咕嘟咕嘟”声,似乎空气在水中冒泡。有时声音“咝咝”作响,十分轻微,并且也很快消失。然后黑暗中就只传来沉重艰难的喘息声了。

威顿?司考特按下一个开关,楼梯和楼下大厅顿时充满光亮。他同法官司考特提着手枪小心翼翼地下去。不过这种小心没必要,该做的白牙已做了。家具被弄翻撞坏,中间侧身躺着一个人,一只胳膊挡住脸。威顿?司考特俯下身把胳膊移开,让此人的脸朝上。他的脖子被咬开,人已经死去。

“是吉姆?霍尔。”法官司考特说,父子俩面面相觑,意味深长。

他们回过来看白牙。白牙也是侧身躺着,闭着眼睛。他们弯下腰时,它微微睁开眼睛看他们,尾巴轻轻动了动,想摇而摇不起来。威顿?司考特拍拍它,它的喉咙“咕噜”了一下,表示它已经感觉到了。它的“咕噜”声音很低,很快就停了,又闭上眼睛;这时它全身的肌肉松弛,好像瘫在地板上一样。

“把命都拼上了,可怜的东西。”主人嘟囔着说。“我们来想想办法。”老司考特说着,向电话机走去。“坦白说,它活的机会只有千分之一。”外科医生对白牙诊治了一个半小时后说。曙光穿过窗户,使电灯光减弱。除孩子外全家人都围着医生听他裁决。

“一只后腿被折断,”他继续道,“3条肋骨折断,至少有一根刺入肺中。血几乎流光,很可能还有内伤。一定受到过猛攻,更不用说还有3颗子弹穿过身体。千分之一活的机会还真是乐观的,可以说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没有。”

“可只要有帮助,任何机会也绝不能失去,”法官司考特大声说,“钱的事不用担心。让它照X光——不管做什么。威顿,立即给旧金山发电报请尼科尔斯医生来。医生,你明白这绝不是责怪你,它必须享有一切优越条件。”

医生宽容地微笑着:“我当然明白,它应该得到最好的治疗,必须受到你们对生病的孩子的那种护理。别忘了我说过体温的事。10时我再回来。”

白牙受到良好的护理。法官司考特建议请一名专门的护理人员,被两个女孩气愤地制止了,她们自己承担了这项工作。医生说白牙万分之一活的机会也没有,可它却赢得了这一机会。

外科医生并不应该因他的错误诊断而受到谴责。他一生中照料过柔弱的文明人类,并在他们身上施行过手术。他们过着有庇护的生活,而且是许多代受庇护者的后裔。与白牙相比,他们十分脆弱,用毫无力气的手抓着生命。

白牙直接出身于荒野,在那里弱者早早就毁灭了,根本没有庇护。它的父亲、母亲不是弱者,它的上几代也都不是弱者。白牙继承了钢铁般的体格和荒野的生命力,它用它的整个身躯、用它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用它的精神和肉体,用属于所有生物的古老的韧性来坚持生命。

白牙身体被上了石膏,缚了绷带,困在屋子里,一动也不能动,慢慢地挨过了几个星期。它睡了很久,梦见了许多事情,美丽的北方的景象在它脑海中无尽地展现着。所有过去的幻影都浮现出来,它又置身于其中。它又跟基慈一起住在巢穴里,颤抖着爬到萨蒙?托古的脚下,奉献它的忠诚,在唇唇和所有嗥叫喧闹的小狗群前面逃命。

它还梦见在闹灾荒的岁月里,它在寂静的树林里跑着,寻找食物;它梦见领着狗群拉雪橇,狗群排成扇形通过狭窄地段时,米萨和萨蒙?托古在身后抽着鞭子,喊着“驾!驾!”。

他梦见跟史密斯一起生活和斗狗的那些日子。每逢此刻,它就在梦中哼着叫着。看见它的人都说它在做噩梦。

但是有一个特别的怪物总在它的噩梦中出现——“叮当”作响的电车,就像一只巨大的咆哮而来的大山猫;它卧在树丛后面,等着松鼠从树上下来,它扑上去时,松鼠变成一辆可怕的电车,像一座高山轰轰隆起,嘴里喷着火焰。

当它把老鹰引来时也是一样,老鹰从天空俯冲而下,像铺天盖地而来的电车落在它身上;它还梦见被关在史密斯的圈栏里,外边站着很多人,它知道又要斗狗了,它盯着圈栏门口,等着对手进来,门开时,闯进来的是一辆狰狞的电车。这样的梦它做过上千次,每次都十分逼真,十分可怕。

终于有一天,绷带和石膏模型都取掉了。这是值得庆祝的日子,“锯齿景”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它周围。主人抚摸着它耳朵,它发出温和亲切的叫声。主人的妻子称它为“神赐之狼”。

它极力想站起,但因身体虚弱,几次都站不起来。它趴得太久,肌肉失去了灵巧,毫无力量。它为自己的虚弱有点害羞,好像自己实在未能为神尽到应尽的义务。为此它英勇地挣扎,终于四脚站立,前后摇摇晃晃地走着。

“神赐之狼!”女人们齐声叫道。法官司考特欢喜地看着她们。“这是你们亲口说的,”他说,“正如我一直坚决认为的那样。任何一条纯粹的狗都做不出它做的事情,它是一只狼。”

“一只福狼。”法官的妻子纠正说。“对,福狼,”法官同意说,“从今以后,那就算是我送给它的名字了。”

“它还得再学习走路,”外科医生说,“它不妨现在就开始。这不会伤害它。带它出去。”

它到外面去了,像一个国王,所有“锯齿景”的人都前呼后拥,照料着它。它非常虚弱,当它来到草坪时,它躺了下去,休息一会儿。

然后,队伍继续前进。因为白牙使用了肌肉,于是它的肌肉便迸发出一点力量了,血液也开始涌进肌肉里。它来到了马厩这里,考利正躺在门道上,阳光下6只圆胖的小狗正在它的周围玩耍。

白牙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它们。考利对它警告地咆哮着,它小心地保持了一段距离。主人用脚尖帮助一只小狗爬到它的面前。它怀疑地竖起毛发,但主人警告它一切都是好的。考利被一个女人搂在怀里,它戒备地望着它,咆哮着警告它并非一切都是好的。

小狗在它面前爬着。它竖起耳朵,好奇地望着它。然后,它们的鼻子碰到一起了,它感到小狗温暖的小舌头在舔它的下颚。白牙伸出了舌头,但是它不知道为什么,它舔着小狗的面孔。

主人们看见这个情景都高兴地鼓掌喊了起来。白牙很惊奇,莫名其妙地看看他们。它有点累了,又躺在地上,竖起耳朵,歪着头看小狗。其余的小狗也都朝它爬过来,考利心里很不舒服。白牙绷着脸,任它们在它身上爬来爬去。开始时,因为主人们欢呼,它又像从前那样有些不自然。当小狗们伸着滑稽的小腿儿,继续在它身上攀登时,它耐心地躺在地上,微闭着眼睛晒起了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