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三言二拍精编(第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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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醒世恒言(15)

江山风景依然是,城郭人民半已非。两下正说得热闹,忽听得背后有人叫道:“主人家,有空房宿歇么?”主人家答应道:“房头还有,不知客官有几位安歇?”答道:“只有我一人。”主人家见是个单身,又没包裹,乃道:“若止你一人,不敢相留。”那人怒道:“难道赖了你房钱,不肯留我?”主人家道:“客官,不是这般说。只因郭令公留守京师,颁榜远近旅店,不许容留面生歹人。如隐匿藏留者,查出重治。况今史思明又乱,愈加紧急。今客官又无包裹,又不相认,故不好留得。”那人答道:“原来你不认得我,我就是郭令公家丁胡二。因有事往樊川去了转回,赶进城不及,借你店里歇一宵,故此没有包裹。你若疑惑,明早同到城门上去,问那管门的,谁个不认得我?”这主人家被他把大帽儿一磕,便信以为真,乃道:“老汉一时不晓得是郭爷长官,莫怪,请里边房里去坐。”那人道:“且慢着。我肚里饿了,有酒饭讨些来吃了,进房不迟。”又道:“我是吃斋,止用素酒。”走过来,向王臣桌上对面坐下。小二将酒菜放下。王臣举目看时,见他把一只袖子遮着左眼,似觉疼痛难忍之状。那人开言道:“主人家,我今日造化低,遇着两个毛团,跌坏了眼。”主人家道:“遇着什么?”答道:“从樊川回来,见树林中两个野狐打滚嗥叫,我赶上前,要去拿他,不想绊上一交,狐又走了,反在地上磕损眼睛。”主人家道:“怪道长官把袖遮着眼儿。”王臣接口道:“我今日在樊川过,也遇着两个野狐。”那人忙问道:“可曾拿倒么?”王臣道:“他在林中把册书儿观看,被我一弹,打了执书这狐左眼,遂弃书而逃。那一个方待去拾,又被我一弹打在腮上,也亡命而走。故此只取得这册书,没有拿倒。”那人和主人家都道:“野狐会看书?这也是奇事!”那人又道:“那书上都是甚么事体?借求一观。”王臣道:“都是异样篆书,一字也看他不出。”放下酒杯,便向袖中去摸那册书出来。说时迟,那时快,手还未到袖里时,不想主人家一个孙儿,年才五六岁,正走出来。小厮家眼净,望见那人是个野狐,却叫不出名色,奔向前指住道:“老爹,怎么这个大野猫坐在此?还不赶他!”王臣听了,便省悟是打坏眼的这狐,急忙拔剑,照顶门就砍。那狐望后一躲,就地下打个滚,露出本相,往外乱跑。王臣仗剑追赶了十数家门面,向个墙里跳进。王臣因黑夜之间,无门寻觅,只得回转。

主人家点个灯火,同着王福一齐来迎着道:“饶他性命罢。”王臣道:“若不是令孙看破,几乎被这孽畜赚了书去。”主人家道:“这毛团也奸巧哩!只怕还要生计来取。”王臣道:“今后有人把野狐事来诱我的,定然是这孽畜,便挥他一剑。”一头说,已到店里。店左店右住宿的客商闻得,当作一件异事,都走出来讯问,到拌得口苦舌干。王臣吃了夜饭,到房中安息。因想野狐忍痛来掇赚这册书,必定有些妙处,愈加珍秘。

至三更时分,外边一片声打门,叫道:“快把书还了我,寻些好事酬你!若不还时,后来有些事故,莫要懊悔。”王臣听得,气忿不过,披衣起身,拔剑在手,又恐惊动众人,悄悄的步出房来【眉批:王臣毕竟是个狠汉。】。去摸那大门时,主人家已自下了锁,心中想道:“便叫起主人开门出去,那毛团已自走了,砍他不着,空惹众人憎厌,不如彆着鸟气,来朝却又理会。”王臣依先进房睡了。那狐喊了多时方去。合店的人,尽皆听得,到次早齐劝王臣道:“这书既看不出字,留之何益?不如还他去罢。倘真个生出事来,懊悔何及!”王臣若是个见机的,听了众人言语,把那册书掷还狐精,却也罢了。只因他是个倔强汉子,不依众人说话,后来被那狐精把个家业弄得七零八落。正是:

不听好人言,必有恓惶泪。

当下王臣吃了早饭,算还房钱,收拾行李,上马进城。一路观看,只见屋宇残毁,人民稀少,街市冷落,大非昔日光景。来到旧居地面看时,惟存一片瓦砾之场。王臣见了,不胜凄惨。无处居住,只得寻个寓所安顿了行李。然后去访亲族,却也存不多几家。相见之间,各诉向来踪迹,说到那伤心之处,不觉扑簌簌泪珠抛洒。王臣又言:“今欲归乡,不想屋宇俱已荡尽,没个住身之处。”亲戚道:“自兵乱已来,不知多少人家,父南子北,被掳被杀,受无限惨祸。就是我们,一个个都从刀尖上脱过来的,非容易得有今日。像你家太平无事,止去了住宅,已是无量之福了。况兼你的田产,亏我们照管,依然俱在。若有念归乡,整理起来,还可成个富家。”王臣谢了众人,遂买了一所房屋,制备日用家火物件,将田园逐一经理停妥。

约过两月,王臣正走出门,只见一人从东而来,满身穿着麻衣,肩上背个包裹,行履如飞,渐渐至近。王臣举目观看,吃了一惊,这人不是别个,乃是家人王留儿。王臣急呼道:“王留儿,你从那里来?却这般打扮!”王留儿见叫,乃道:“原来官人住在这里!教我寻得个发昏。”王臣道:“你且说为何恁般妆束?”王留儿道:“有书在此,官人看就知道。”至里边放下包裹,打开取出书信,递与家主。王臣接来拆开看时,却是母亲手笔,上写道:

从汝别后,即闻史思明复乱。日夕忧虑,遂沾重疾,医祷无效,旦夕必登鬼籍矣。年踰六秩,已不为跃殀第恨衰年值此乱离,客死远乡,又不得汝兄弟送我之终,深为痛心耳。但吾本家秦,不愿葬于外地。而又虑贼势方炽,恐京城复如前番不守,又不可居。终日思之,莫若尽弃都下破残之业,以资丧事。迎吾骨入土之后,原返江东。此地田土丰阜,风俗醇厚,况昔开创甚难,决不可轻废。俟干戈宁静,徐图归乡可也。倘违吾言,自罹罗网,颠覆宗祀,虽及泉下,誓不相见。汝其志之。

王臣看毕,哭倒在地道:“指望至此重整家业,复归故乡,不想母亲反为我而忧死。早知如此,便不来得也罢!悔之何及!”哭了一回,又问王留儿道:“母亲临终,可还有别话?”王留儿道:“并无别话,止叮嘱说:此处产业向已荒废,总然恢复,今史思明作反,京城必定有变,断不可守。教官人作速一切处置,备办丧葬之事,迎柩葬后,原往杭州避乱。若不遵依,死不瞑目。”王臣道:“母亲遗命,岂敢违逆?况江东真似可居,长安战争未息,弃之甚为有理。”急忙制办缞裳,摆设灵座,一面差人往坟上收拾,一面央人将田宅变卖。

王留儿住了两日,对王臣道:“官人修筑坟墓起来,尚有整月淹迟,家中必然悬望。等小人先回,以安其心。【眉批:脱身好。】”王臣道:“此言正合我意。”即便写下家书,取出盘缠,打发他先回。王留儿临出门,又道:“小人虽去,官人也须作速处置快回。”王臣道:“我恨不得这时就飞到家,何消叮嘱。”王留儿出门,洋洋而去。

且说王臣这些亲戚晓得,都来吊唁,劝他不该把田产轻废。王臣因是母命,执意不听众人言语,心忙意急,上好田产,都只卖得个半价。盘桓二十余日,坟上开土筑穴,诸事色色,俱已停妥。然后打叠行装,带领仆从离了长安,星夜望江东赶来,迎灵车安葬。可怜:

仗剑长安悔浪游,归心一片水东流。北堂空作斑衣梦,泪洒白云天尽头。话分两头。且说王臣母妻在家,真个闻得史思明又反,日夜忧虑王臣,懊悔放他出门。过了两三月,一日,忽见家人来报,王福从京师赍信回了。姑媳闻言,即教唤进,王福上前叩头,将书递上。却见王福左眼损坏,无暇详问。将书拆开观看,上写道:

自离膝下,一路托庇粗安。至都查核旧业,幸得一毫不废,已经理如昔矣。更喜得遇故知胡八判官,引至元丞相门下,颇蒙青盼扶持,一官幽蓟,诰身已领,限期甚迫。特遣王福迎母同之任所。书至,即将江东田产尽货,火速入京。勿计微值,有误任期。相见在迩,书不多赘。男臣百拜。

姑媳看罢书中之意,不胜欢喜,方问道:“王福,为甚损了一目?”王福道:“不要说起!在生口上打瞌睡,不想跌下来,磕损了这眼。”又问:“京师近来光景,比旧日何如?亲戚们可都在么?”王福道:“满城残毁过半,与前大不相同了。亲戚们杀的杀,掳的掳,逃的逃,总来存不多几家。尚还有抢去家私的,烧坏屋宇的,占去田产的。惟有我家田园屋宅,一毫不动。”姑媳闻说,愈加欢悦,乃道:“家业又不曾废,却又得了官职,此皆天地祖宗保佑之力,感谢不尽。到临起身,须做场好事报答,再祈此去前程远大,福禄永长。”又问道:“那胡八判官是谁?”王福道:“这是官人的故交。”王妈妈道:“向来从不见说起有姓胡做官的来往。”媳妇道:“或者近日相交的,也未可知。”王福接口道:“正是近日相识的。”当下问了一回,王妈妈道:“王福,你路上辛苦了,且去吃些酒饭,歇息则个。”到了次日,王福说道:

“奶奶这里收拾起来,也得好几日。官人在京,却又无人服侍,待小人先去回覆,打叠停当,候奶奶一到,即便起身往任何如?【眉批:又脱身得好。】”王妈妈道:“此言甚是有理。”写起书信,付些盘缠银两,打发先行。

王福去后,王妈妈将一应田地宇舍,什物器皿,尽行变卖,止留细软东西。因恐误了儿子任期,不择善价,半送与人。又延请僧人,做了一场好事,然后雇下一只官船,择日起程。有几个平日相往的邻家女眷,俱来相送,登舟而别。离了杭州,由嘉禾、苏州、常、润州一路,出了大江,望前进发。那些奴仆,因家主得了官,一个个手舞足蹈,好不兴头。

避乱南驰实可哀,谁知富贵逼人来。举家手额欢声沸,指日长安昼锦回。且说王臣自离都下,兼程而进。不则一日,已到扬州马头上。把行李搬在客店上,打发生口去了。吃了饭,教王福向河下雇觅船只。自己坐在客店门首,守着行囊,观看往来船只。只见一只官船溯流而上,船头站着四五个人,喜笑歌唱,甚是得意。渐渐至近,打一看时,不是别个,都是自己家人。王臣心中惊异道:“他们不在家中服役,如何却在这只官船上?”又想道:“想必母亲亡后,又归他人了。【眉批:绝好错认,可做杂剧。】”正疑讶间,舱门帘儿启处,一个女子舒头而望。王臣仔细观看,又是房中侍婢,连称:“奇怪!”刚欲询问,那船上家人却也看见,齐道:“宫人如何也在这里?却又恁般服色?”忙教艄子拢船。早惊动舱中王妈妈姑媳,掀帘观看。王臣望见母亲尚在,急将麻衣脱下,打开包裹,换了衣服巾帻。船上家人登岸相迎,王臣教将行李齐搬下船,自己上船来见母亲。一眼觑着王留儿在船头上,不问情繇,揪住便打。王妈妈走出说道:“他又无罪过,如何把他来打?”王臣见母亲出来,放手上前拜道:

“都是这狗才,将母亲书信至京,误传凶信,陷儿于不孝!”姑媳俱惊讶道:“他日日在家,何尝有书差到京中?”王臣道:“一月前赍母亲书来,书中写得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住了两日,遣他先回,安慰家中。然后将田产处置了,星夜赶来,怎说不曾到京?”合家大惊道:“有这等异事!那里一般又有个王留儿?”连王留儿到笑起来,道:“莫说小人到京,就是这个梦也不曾做。”王妈妈道:“你且取书来看,可像我的字迹?”王臣道:“不像母亲字迹,我如何肯信?”便打开行李,取出书来看时,乃是一幅素纸,那有一个字影。把王臣惊得目睁口呆,只管将这纸来翻看。王妈妈道:“书在那里?把来我看。”王臣道:“却不作怪!书上写着许多言语,如何竟变做一幅白纸?”

王妈妈不信,道:“焉有此理!自从你出门之后,并无书信往来。直至前日,你差王福将书接我,方有一信,令他先来覆你。如何有个假王留儿将假书哄你?如今却又说变了白纸!这是那里学来这些鬼话?”王臣听说王福曾回家这话,也甚惊骇,乃道:“王福在京,与儿一齐起身到此,几曾教他将书来接母亲?”姑媳都道:“呀!这话愈加说得混帐了。一月前王福送书到家,书上说都中产业俱在,又遇什么胡八判宫,引在元丞相门下,得了官职,教将江东田宅,尽皆卖了,火速入京,同往任上。故此弃了家业,雇倩船只入京。怎说王福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