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三言二拍精编(第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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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醒世恒言(19)

到第四日风息,料道决有佳音。等到午后,只见小乙先回报道:“新娘已取未了。不过十里之遥。”颜俊问道:“吉期挫过,他家如何肯放新人下船?”小乙道:“高家只怕挫过好日,定要结亲,钱大官人已替东人权做新郎三日了!”颜俊道:“既结了亲,这三夜钱大官人难道竟在新人房里睡的?”小乙道:“睡是同睡的,却不曾动弹。那钱大官人是看得熱鸭蛋,伴得小娘眠的。”颜俊骂道:“放屁!那有此理!我托你何事?你如何不叫他推辞,却做下这等勾当?”小乙道:“家人也说过来,钱大官人道:‘我只要周全你家之事,若有半点欺心,天神鉴察。’”颜俊此时:

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一把掌将小乙打在一边,气忿忿地奔出门外,专等钱青来厮闹。

恰好船已拢岸。钱青终有细腻,预先嘱付尤辰伴住高老,自己先跳上岸。只为自反无愧,理直气壮,昂昂的步到颜家门首。望见颜俊,笑嘻嘻的正要上前作揖,告诉衷情。谁知颜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际便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睁,不等开言,便扑的一头撞去,咬定牙根,狠狠的骂道:“天杀的,你好快活!”说声未毕,查开五指,将钱青和巾和发,扯做一把,乱踢乱打,口里不绝声的道:“天杀的,好欺心!别人费了钱财,把与你见成受用!”钱青口中也自分辩。颜俊打骂忙了,那里听他半个字儿,家人也不敢上前相劝。钱青吃打慌了,但呼“救命”。

船上人听得闹炒,都上岸来看。只见一个丑汉,将新郎痛打,正不知甚么原故,都走拢来解劝。那里劝得他开?高赞盘问他家人,那家人料瞒不过,只得实说了。高赞不闻犹可,一闻之时,心头火起,大骂尤辰无理,做这等欺三瞒四的媒人,说骗人家女儿,也扭着尤辰乱打起来。高家送亲的人,也自心怀不平,一齐动手要打那丑汉。颜家的家人,回护家主,就与高家从人对打。先前颜俊和钱青是一对厮打,以后高赞和尤辰是两对厮打,结末两家家人纽做一团厮打。看的人重重叠叠,越发多了,街道拥塞难行,却似:九里山前摆阵势,昆阳城下赌输赢。事有凑巧。其时本县大尹,恰好送了上司,回轿至于北门。见街上震天喧嚷,却是厮打的。停了轿子,喝教拿下。众人见知县相公拿人,都则散了。只有颜俊兀自扭住钱青,高赞兀自扭住尤辰,纷纷告诉,一时不得其详。大尹都教带到公庭,逐一细审,不许搀口。见高赞年长,先叫他上堂诘问。高赞道:“小人是洞庭山百姓,叫做高赞。为女择婿,相中了女婿才貌,将女许配。初三日,女婿上门亲迎,因被风雪所阻,小人留女婿在家,完了亲事。今日送女到此,不期遇了这个丑汉,将小人的女婿毒打,小人问其缘故,却是那丑汉买嘱媒人,要哄骗小人的女儿为婚,却将那姓钱的后生,冒名到小人家里。老爷只问媒人,便知奸弊。”大尹道:“媒人叫甚名字?可在这里么?”高赞道:“叫做尤辰,见在台下。”大尹喝退高赞,唤尤辰上来,骂道:“弄假成真,以非为是,都是你弄出这个伎俩!你可实实供出,免受重刑。”尤辰初时还只含糊抵赖,大尹发怒,喝教取夹棍伺候。尤辰虽然市井,从未熬刑,只得实说,起初颜俊如何央小人去说亲,高赞如何作难,要选才貌,后来如何央钱秀才冒名去拜望,直到结亲始末,细细述了一遍。大尹点头道,“此是实情了。颜俊这些费了许多事,却被别人夺了头筹,也怪不得发恼,只是起先设心哄骗的不是。”

便教颜俊,审其口词。颜俊已听得尤辰说了实话,又见知县相公词气温和,只得也叙了一遍。两口相同。

大尹结末唤钱青上来。一见钱青青年美貌,且被打伤,便有几分爱他怜他之意,问道:“你是个秀才,读孔子之书,达周公之礼,如何替人去拜望迎亲,同谋哄骗,有乖行止?”钱青道:“此事原非生员所愿。只为颜俊是生员表兄,生员家贫,又馆谷于他家,被表兄再四央求不过,勉强应承。只道一时权宜,玉成其事。”大尹道:“住了!你既为亲情而往,就不该与那女儿结亲了。”钱青道:“生员原只代他亲迎,只为一连三日大风,太湖之隔,不能行舟,故此高赞怕误了婚期,要生员就彼花烛。”大尹道:“你自知替身,就该推辞了。”颜俊从旁磕头道:“青天老爷,只看他应承花烛,便是欺心。”大尹喝道:“不要多嘴!”左右扯他下去。再问钱青:“你那时应承做亲,难道没有个私心?”钱青道:“只问高赞便知。生员再三推辞,高赞不允。生员若再辞时,恐彼生疑,误了表兄的大事,故此权成大礼。虽则三夜同床,生员和衣而睡,并不相犯。”大尹呵呵大笑道:“自古以来,只有一个柳下惠坐怀不乱。那鲁男子就自知不及,风雪之中,就不肯放妇人进门了。你少年子弟,血气未定,岂有三夜同床,并不相犯之理?这话哄得那一个!”钱青道:“生员今日自陈心迹,父母老爷未必相信,只教高赞去问自己的女儿,便知真假。”大尹想道:

“那女儿若有私情,如何肯说实话?”当下想出个主意来,便教左右唤到老实稳婆一名,到舟中试验高氏是否处女,速来回话。

不一时,稳婆来覆知县相公:“那高氏果是处于,未曾破身。”颜俊在阶下听说高氏还是处子,便叫喊道:“既是小的妻子不曾破坏,小的情愿成就。”大尹又道:“不许多嘴!”再叫高赞道:“你心下愿将女儿配那一个?”高赞道:“小人初时原看中了钱秀才,后来女儿又与他做过花烛。虽然钱秀才不欺暗室,与小女即无夫妇之情,已定了夫妇之义。若教女儿另嫁颜俊,不惟小人不愿,就是女儿也不愿。”大尹道:“此言正合吾意。”钱青心下到不肯,便道:“生员此行,实是为公不为私。若将此女归了生员,把生员三夜衣不解带之意,全然没了。宁可令此女别嫁,生员决不敢冒此嫌疑,惹人谈论。”大尹道:“此女若归他人,你过湖这两番替人驱骗,便是行止有亏,干碍前程了。今日与你成就亲事,乃是遮掩你的过失。况你的心迹已自洞然,女家两相情愿,有何嫌疑?休得过让,我自有明断。”遂举笔判云。

高赞相女配夫,乃其常理,颜俊借人饰己,实出奇闻。东床已招佳选,何知以羊易牛,西邻纵有责言,终难指鹿为马。两番渡河,不让传书柳毅,三宵隔被,何惭秉烛云长。风伯为媒,天公作合。佳男配了佳妇,两得其宜,求妻到底无妻,自作之孽。高氏断归钱青,不须另作花烛。

颜俊既不合设骗局于前,又不合奋老拳于后。事已不谐,姑免罪责。所费聘仪,合助钱青,以赎一击之罪。尤辰往来骗诱,实启衅端,重惩示儆。

判讫,喝教左右,将尤辰重责三十板,免其画供,竟行逐出,盖不欲使钱青冒名一事彰闻于人也,高赞和钱青拜谢,一干人出了县门。颜俊满面羞惭,敢怒而不敢言,抱头鼠窜而去,有好几月不敢出门。尤辰自回家将息棒疮。不题。

却说高赞邀钱青到舟中,反殷勤致谢道:“若非贤婿才行俱全,上官起敬,小女几乎错配匪人。今日到要屈贤婿同小女到舍下,少住几时。不知贤婿宅上还有何人?”钱青道:“小婿父母俱亡,别无亲人在家。”高赞道:“既如此,一发该在舍下住了。老夫供给读书,贤婿意下如何?”钱青道:“若得岳父扶持,足感盛德。”是夜开船,离了吴江,随路宿歇。次日早到西山。一山之人闻知此事,皆当新闻传说;又知钱青存心忠厚,无不钦仰。后来钱青一举成名,夫妻偕老。有诗为证:

丑脸如何骗美妻?作成表弟得便宜。可怜一片吴江月,冷照鸳鸯湖上飞。

第八卷乔太守乱点鸳鸯谱

自古姻缘天定,不繇人力谋求。有缘千里也相投,对面无缘不偶。仙境桃花出水,宫中红叶传沟。三生簿上注风流,何用冰人开口?

这首《西江月》词,大抵说人的婚姻,乃前生注定,非人力可以勉强。今日听在下说一桩意外姻缘的故事,唤做《乔太守乱点鸳鸯谱》。这故事出在那个朝代?何处地方?那故事出在大宋景祐年间,杭州府有一人,姓刘名秉义,是个医家出身,妈妈淡氏,生得一对儿女。儿子唤做刘璞,年当弱冠,一表非俗,已聘下孙寡妇的女儿珠姨为妻。那刘璞自幼攻书,学业已就。到十六岁上,刘秉义欲令他弃了书本,习学医业,刘璞立志大就,不肯改业。不在话下。女儿小名慧娘,年方一十五岁,已受了邻近开生药铺裴九老家之聘。那慧娘生得姿容艳丽,意态妖娆,非常标致。怎见得?但见:

蛾眉带秀,凤眼含情,腰如弱柳迎风,面似娇花拂水。体态轻盈,汉家飞燕同称;性格风流,吴国西施并美。蕊宫仙子谪人间,月殿姮娥临下界。

不题慧娘貌美。且说刘公见儿子长大,同妈妈商议,要与他完姻。方待教媒人到孙家去说,恰好裴九老也教媒人来说,要娶慧娘。刘公对媒人道:“多多上覆裴亲家,小女年纪尚幼,一些妆奁未备,须再过几时,待小儿完姻过了,方及小女之事。目下断然不能从命。”媒人得了言语,回覆裴家。那裴九老因是老年得子,爱惜如珍宝一般,恨不能风吹得大,早些儿与他毕了姻事,生男育女。今日见刘公推托,好生不喜。又央媒人到刘家说道:“令爱今年一十五岁,也不算做小了。到我家来时,即如女儿一般看待,决不难为。就是妆奁厚薄,但凭亲家,并不计论。万望亲家曲允则个。”刘公立意先要与儿子完姻,然后嫁女。媒人往返了几次,终是不允。裴九老无奈,只得忍耐。当时若是刘公允了,却不省好些事体。止因执意不从,到后生出一段新闻,传说至今。正是:

只因一着错,满盘俱是空。

却说刘公回脱了裴家,央媒人张六嫂,到孙家去说儿子的姻事。元来孙寡妇母家姓胡,嫁的丈夫孙恒,原是旧家子弟。自十六岁做亲,十七岁就生下一个女儿,唤名珠姨。才隔一岁,又生个儿子,取名孙润。小字玉郎。两个儿女,方在襁褓中,孙恒就亡过了。亏孙寡妇有些节气,同着养娘,守这两个儿女,不肯改嫁。因此人都唤他是孙寡妇。光阴迅速,两个儿女,渐渐长成,珠姨便许了刘家,玉郎从小聘定善丹青徐雅的女儿文哥为妇。那珠姨、玉郎都生得一般美貌,就如良玉碾成,****团就一般。加添资性聪明,累善读书,女工针指。还有一件,不但才貌双全,且又孝悌兼全。

闲话休题。且说张六嫂到孙家传达刘公之意,要择吉日娶小娘子过门。孙寡妇母子相依,满意欲要再停几时。因想男婚女嫁,乃是大事,只得应承,对张六嫂道:“上覆亲翁亲母,我家是孤儿寡妇,没甚大妆奁嫁送。不过随常粗布衣裳,凡事不要见责。”张六嫂覆了刘公。刘公备了八盒羹果礼物并吉期,送到孙家。孙寡妇受了吉期,忙忙的制办出嫁东西。看看日子已近,母子不忍相离,终日啼啼哭哭。

谁想刘璞因冒风之后,出汗虚了,变为寒症,人事不省,十分危笃。吃的药,就如泼在石上,一毫没用。求神问卜,俱说无救。吓得刘公夫妻,魂魄都丧,守在床边,吞声对泣。刘公与妈妈商议道:“孩儿病势恁样沉重,料必做亲不得,不如且回了孙家,等待病痊,再择日罢。【眉批:刘公忠厚人,然医道想亦中中。】”刘妈妈道:“老官儿,你许多年纪了,这样事难道还不晓得?大凡病人势凶,得喜事一冲就好了。未曾说起的,还要去相求,如今现成事体,怎么反要回他!【眉批:女流见识,每每如此。】”刘公道:“我看孩儿病体,凶多吉少。若娶来家,冲得好时,此是万千之喜,不必讲了。倘或不好,可不害了人家子女,有个晚嫁的名头。【眉批:好话。】”刘妈妈道:“老官,你但顾了别人,却不顾自己!你我费了许多心机,定得一房媳妇。谁知孩儿命薄,临做亲,却又患病起来。今若回了孙家,孩儿无事,不消说起,万一有些山高水低,有甚把臂,那原聘还了一半,也算是他们忠厚了。却不是人财两失?”刘公道:“依你便怎样?”刘妈妈道:“依着我,分付了张六嫂,不要题起孩儿有病,竟娶来家,就如养媳妇一般。若孩儿病好,另择吉结亲。倘然不起,媳妇转嫁时,我家原聘并各项使费,少不得班足丁,放他出门。却不是个万全之策。”刘公耳朵原是棉花做的,就依着老婆,忙去叮嘱张六嫂,不要泄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