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描写的是李适之。天宝元年他代牛仙客为左丞相,雅好宾客,夜则宴赏,饮酒日费万钱,豪饮的酒量有如鲸鱼吞吐百川之水,一语点出他的豪华奢侈。然则好景不常,天宝五年他为李林甫所排挤而罢相,听到被罢相的消息后他召集亲友会饮,当场赋诗道:“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诗人化用李适之的诗句,“避贤”语双关,既有满腹牢骚,又有讽刺李林甫的意味。诗人抓住权位得失这个重要方面刻画人物性格,精心描绘了李适之的肖像,其深刻的政治内容耐人寻味。三个显贵人物展现后,跟着出现的是两个潇洒的名士崔宗之和苏晋。崔是一个倜傥洒脱、少年英俊的风流人物,豪饮时高举酒杯,用白眼仰望青天,睥睨一切,旁若无人;喝醉后,宛如玉树迎风摇曳,不能自持。诗人用“玉树临风”形容崔的俊美风姿和潇洒醉态,很有韵味。苏晋则是一个行为矛盾的人物,他一面耽禅,长期斋戒;一面又嗜饮酒,经常是醉醺醺的处于“斋”与“醉”的矛盾斗争中。但结果往往是“酒”
战胜了“佛”,所以他经常“醉中爱逃禅”甚至成了他的一种爱好。诗人用幽默的笔调表现了苏晋“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得意忘形和放纵而无所顾忌的性格。
以上五个次要人物展现后,中心人物隆重登场了。诗与酒同李白结下了不解之缘。诗人以四句的重大篇幅浮雕般地刻画了李白的嗜好和诗才。李白爱酒如命,“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不仅“兴酣落笔摇五岳”,而且醉后往往在“长安市上酒家眠”,习以为常,不足为奇。“天子呼来不上船”一句,顿使李白的形象较其他“酒仙”变得更加高大奇伟。李白醉后,更加豪气纵横,狂放不羁,即使天子召见,他也不是那么毕恭毕敬,诚惶诚恐,而是自豪地大声呼喊“臣是酒中仙”!强烈地表现出李白不畏权贵的性格。杜甫是李白的知友,他把握了李白思想性格的本质方面并加以浪漫主义的夸张,既具有高度的艺术真实性,又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从而将李白刻画成了一个桀骜不驯、豪放纵逸、傲视权贵的艺术形象。这肖像神采奕奕,神形兼备,焕发着美的理想光辉,令人十分难忘。这正是千百年来人们所喜爱的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李白。
另一个和李白比肩而出的重要“酒仙”是张旭。他“善草书,好酒,每醉后,号呼狂走,索笔挥洒,变化无穷,若有神助”,当时人称“草圣”。张旭三杯下肚即豪情奔放,绝妙的“狂草”书法就会从他笔下流出。他无视权贵的威严,在显赫的王公大人面前脱帽露顶,笔走龙蛇,字迹如行云流水般舒卷狂泻。杜甫酣畅地表现了张旭倨傲不恭、不拘礼仪、狂放潇洒的性格特征和绝妙的书法功夫。歌中殿后的人物是焦遂。他着布衣,是个平民,在喝过五斗酒后方显醉意,这时会更加神情卓异,高谈阔论,滔滔不绝,旁若无人。诗人刻画他的性格特征时集中渲染了他超群的卓越见识和语惊四座的雄辩口才,用笔十分严谨、精当。
全诗情调幽默谐谑,色彩明丽,旋律轻快,情绪欢乐。在音韵上,一韵到底,一气呵成,是一首结构严密、内容完整的歌行体古诗。所刻画的八个人物主次分明,每个人物自成一章,其性格特征则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多样而又统一,构成一个整体,彼此衬托映照,有如一座群体圆雕,错落有致而又具有独创性。正如后来的诗评家所说:“此创格,前无所因。”它在古典诗歌中确是别开生面之作。
前出塞九首(其六)[1]
杜甫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2]。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3]。
【注释】
[1]前出塞:出塞,出征边塞进行征伐。杜甫先有《出塞》诗九首,后又写《出塞》诗五首,自己加“前”、“后”以示区别。[2]疆:边界。[3]侵陵:侵犯、欺凌。
【鉴赏】
这是一首带讽刺性的政论诗。
《前出塞》九首是写天宝末年哥舒翰征伐吐蕃的时事,意在讽刺唐玄宗的开边黩武政策。本诗原列第六,是其中最有名的一篇。前四句脱胎于当时军中流行的作战歌诀,颇富韵致,饶有理趣,且深得议论的要领。后人评它“似谣似谚,最是乐府妙境”。两“当”两“先”妙语联珠,开人胸臆,提出了作战步骤的关键所在,强调队伍要强悍,士气要高昂,对敌有方略,智勇须并用。四句以排句出之,如数家珍,宛若总结战斗经验。然而从整篇看,它还不是作品的主旨所在,而只是对下文的衬托。后四句才是诗篇的主旨所在,阐述了赴边作战应有的终极目的。诗人在这里慷慨陈词,直抒胸臆,发出振聋发聩的呼声。他认为,拥强兵只为守边,赴边关不应为了杀伐。不论是为制敌而“射马”,是不得已而“杀伤”,还是拥强兵而“擒王”,都应该是以“制侵陵”为限度,不能乱兴边衅,乱动干戈,更不能以黩武为能事,侵犯异邦。这种以战去战、以强兵制止侵略的思想,是恢宏正论,是安边良策。它反映了国家的利益、人民的愿望。所以,后人说这后四句是将“大经济语借戍卒口中说出”。
全诗采用先扬后抑的艺术手法。前四句以通俗而富哲理的谣谚体开势,讲如何练兵用武、怎样克敌制胜;后四句则以慷慨的语言直陈如何节制武功、力避杀伐,道出“止戈为武”的本质。这种先行辅笔,后行主笔;辅笔与主笔之间看似掉转,实为顺接的手法,看似矛盾,实为辩证。因为如无可靠的武备,就不能制止外来的侵略;但自恃强大武装而穷兵黩武,也是不可取的。所以诗中主张既拥有强兵,又以“制侵陵”为限,才符合最广大人民的利益。唐人的诗篇中,以议论取胜的作品很少,而本诗以此见长。它以立意高、正气盛、富哲理、有气势深受后人喜爱。
丽人行
杜甫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1]。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2]。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3]。
头上何所有?翠微匐叶垂鬓唇[4]。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5]。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6]。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7]。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8]。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9]。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10]。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11]。杨花雪落覆白蘋,青鸟飞去衔红巾[12]。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13]!
【注释】
[1]三月三日:古代风俗,阴历三月的第一个“巳”日,称“上巳日”,后定为三月三日。人们外出踏青,去水边宴饮,洗除不祥,驱灾求福。唐开元以来,长安仕女多在这天游赏曲江。长安水边:长安东南郊外的曲江和芙蓉苑。丽人:泛指贵妇人。[2]态浓意远:姿态浓艳,气度娴雅。淑且真:贤淑而不矫媚,自然洒脱。肌理:皮肤的纹理。[3]绣罗:绣有图案的丝绸衣服。照暮春:在春阳中闪闪发光。蹙(cù):刺绣的一种方法,泛指刺绣。
[4]翠微:薄的翠玉。叶:妇女发髻上的花饰。鬓唇:鬓边。[5]腰极(jié):裙腰带。稳称身:稳贴合身。[6]就中:其中。云幕椒房:幕帐重重,以椒末和泥涂壁之地,指后妃处所。亲:亲属,指杨贵妃的姊妹。赐名:赐封爵号。指天宝七年(748),杨贵妃三姊“并封国夫人”。大姊嫁崔家,封韩国夫人;三姊嫁裴家,封虢(guó)国夫人;八姊嫁柳家,封秦国夫人。[7]紫驼之峰:骆驼峰的肉为珍贵食品。翠釜:以翠玉为装饰的锅。水精:水晶石。行:传递。素鳞:白色的名贵的鱼。[8]犀箸:犀牛骨做的筷子。厌饫(yù):吃腻,厌食。鸾刀:柄上系铃的刀。缕切:细切。空纷纶:白忙乱一阵。[9]黄门:宦官、太监。鞚(kòng):马勒头。飞鞚:驰马。不动尘:灰尘不扬,指马跑得很稳。八珍:八种美食[10]箫鼓:乐器。杂遝(tà):众乱貌。实要津:充塞要道,占据要职[11]后来鞍马:最后一个跨马来的,指杨国忠。据《尔雅翼》:国忠实张易之之子,冒姓杨。原名钊,杨贵妃从兄,与虢国夫人私通。逡巡:缓缓而行,言杨国忠大模大样,旁若无人。当轩下马:直到厅堂前才下马。锦茵:用锦做的地毯[12]杨花雪落:杨花像雪一样飘落。覆白蘋:覆压着白蘋。喻杨国忠与虢国夫人兄妹****。青鸟:西王母的侍鸟,常传递书信。红巾:妇女的手帕[13]炙(zhì)手:热得烫手,言气焰之盛。势绝伦:权势无与伦比。丞相嗔:杨国忠于天宝十一年(752)任右丞相。嗔,指杨国忠发怒。
【鉴赏】
这首诗是讥刺杨贵妃兄妹骄奢****之作。
《旧唐书·杨贵妃传》云:“玄宗每年十月幸万清宫,国忠姊妹五家扈从,每家为一队着一色衣。而国忠私于虢国,每入朝,或联镳方驾,不施帷幔。”李林甫于天宝十一载(752)死,杨国忠于这年十一月为右丞相,杜甫这首诗当写于第二年的春天。
全诗分三段。从“三月三日”到“稳称身”为第一段,泛写三月三日长安曲江边游春诸女的艳丽。开头总写上巳日这天,长安水边“多丽人”出来游春。次写姿态:艳丽娴雅,且不矫揉造作。三写体貌:皮肤白细,身材匀称。四写衣著:身穿绣有金孔雀、银麒麟的丝绸衣服,在春阳中光彩奕奕。五写头上翠玉的花饰和背后缀满珠宝的腰带。这一泛写为下面引出杨氏兄妹作铺垫。
从“就中去幕”到“实要津”为第二段,实写杨贵妃姊姊秦、虢夫人的骄奢。因上文已极写佳丽的体貌服饰,这段则从饮食车马的豪华切入。她们的餐具是“翠釜”、“水晶盘”、“犀箸”,食品是“驼峰肉”、“素鳞鱼”,由于味穷水陆,暴殄天物,饱足厌食,御厨们只好白忙一阵。这都是因为唐玄宗对杨贵妃宠爱有加,昏庸荒淫,不断派人送来八珍之品。再写她们春游的显赫:箫鼓齐鸣,声调婉转;趋炎附势的权贵众多,充塞要道。这是对杨氏三夫人骄奢豪侈的具体描绘。
从“后来鞍马”到“丞相嗔”为第三段,写杨国忠声势的煊赫。他大模大样,扈从甚多,当轩下马,意气骄横,不讲礼仪,直接进入贵妇宴游休息的馆阁,不顾男女、兄妹之嫌。而且和虢国夫人眉来眼去,传递私情。真是权势炙手可热,无以伦比。末句以“慎莫近前”劝慰大家不要近前围观,否则杨国忠的隐私暴露,他会嗔怒责罚的!这一反跌揭示了杨国忠的骄姿和****!
全诗客观铺陈,鲜丽富艳,以形象代言,虽不着一讽刺语,但句句在讥刺。或反言刺讽,或正面谴责,或暗喻影射,有力地鞭挞了中国封建社会以皇权为中心的特权集团的骄奢淫逸的生活。
贫交行[1]
杜甫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2]。
【注释】
[1]贫交:贫贱相交方见真情,富贵相交未必可靠。
[2]管鲍贫时交:指春秋时齐国的鲍叔牙和管仲相交,鲍无论贫贱富贵时都是管鼎力相助的真心朋友。
【鉴赏】
这是一首讽刺世态炎凉的古歌行。杜甫于天宝年间困守京华,饱谙世态炎凉、人情反复的滋味,感于义愤而写下此诗。诗题为贫交,恰如一首古歌所说:“采葵莫伤根,伤根葵不生。结交莫羞贫,羞贫友不成。”全诗旨在赞美贫贱之交的真诚。首句给人一种势利之交“诚可畏也”的感觉。得意时便如云之趋合,失意时便如雨之纷散,翻手覆手之间,忽云忽雨,变化迅速无常。后人评说杜甫只此一语,便道尽千古世态。翻云覆雨的成语出处就在这里。所以这一句不仅凝练生动,统摄全诗,而且在语言上极富创造性。既然世风浅薄如此,为何还有许多人在纷纷侈谈交友之道,说穿了不过是“贿交”、“势交”而已。故次句斥之为“纷纷轻薄”,谓之“何须数”,对其轻蔑之极,愤慨之极。寥寥数字,强有力地表现出作者对假、恶、丑的东西极度厌恶的态度。
自己面对的黑暗冷酷的现实不免使人绝望,于是诗人在第三句中举出了一桩古人永恒的交谊。《史记》载管仲和鲍叔牙早年同游,鲍知管贤而贫,善待之,受管欺负也不计较。后来鲍事齐公子小白(即后来的齐桓公),又力荐之。管遂佐齐桓公成就霸业,他感叹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鲍待管这种贫富不移的交谊,岂不感人肺腑。诗人将古人的交友之道与现实对比,在第四句中既歌颂了古人交谊的理想光辉,又鞭笞了今人将其弃如粪土的轻薄行为。古人以交情为重,重如磐石;相形之下,这种“贫交”的美德被今人像粪土一样彻底地抛弃了。“弃如土”三字极为形象并略带有夸张的意味,尤其将“今人”一以概之,未免过情;但惟其过情,才把世上“真交绝少,势利无数”这层意思表达得十分突出。作为歌行类的诗篇只有四句者,在杜甫及其以前都是极少见到的,其诗意却是“语短恨长”。其所以能达到“语短恨长”的效果,是由于诗人发唱惊挺,造形生动。通过正反对比手法和夸张语气的运用,造成了一种“慨愤不可止”的情韵,吐露出心中郁结的疾苦和无奈的心情。
月夜
杜甫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1]。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2]。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3]。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