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词精品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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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秋夜月

柳永

当初聚散,便唤作、无由再逢伊面。近日来,不期而会重欢宴。向尊前,闲暇里,敛着眉儿长叹。惹起旧愁无限。盈盈泪眼,漫向我耳边,作万般幽怨。奈你自家心下,有事难见。待信真笛,恁别无萦绊。不免收心,共伊长远。

这是柳永早年在汴京过着偎红倚翠的放浪生活时写的一首中调词。词中写他在一次宴会上与一个已经分手的歌妓邂逅交谈有所谅解的情景。彼此的情态声口,全用当时的方言口语来摹写,成为柳永一首著名的俚词。上片写散后重逢时彼此的情态;下片写彼此倾诉衷情的话语和心理。

上片说:从前彼此欢聚而又离散的时候,就认为没有缘由再跟她见面了;近来没有约定时日却在一次欢闹的宴席上与她相会了。她面对着酒杯强装笑颜,闲空里却聚着眉头长吁短叹。她这种情态引起我对往日恩爱的无限愁思。

上片只是平铺直叙,款款道来,却几度顿挫。不乏曲折委婉之趣。聚了又散,散了断言不再相逢,却又不期而遇。一个长吁短叹,一个旧愁满怀。这其中布满了疑阵,叫读者大惑不解:为什么聚了又散,为什么一散就认为再也无由见面,这中间的症结是什么?为什么邂逅之后,一个皱眉叹气,一个旧愁无限,这“旧愁”又指的什么?所有这些疑问一个也不作答,却汇集成一个凄恻动人的场面,渲染出一种情意缠绵的气氛,造成一个又一个疑念,自然而然地吸引着读者往下看。

下片说:她满眼充溢着泪水,不受约束地对着我耳边,发出种种隐藏在内心的怨言。我说:“可惜你自己心里,藏有心事,我却一点也不知道。”要是相信她的话是真的,像这样没有其他的牵绊,我免不了要把放纵的心思收起来,与她长远相爱。

词人用“盈盈泪眼”与上片的敛眉长叹相连,自然过渡;又用“漫向我耳边,作万般幽怨”与“惹起旧愁无限”照应,肖貌传神。由此我们开始感到这位歌妓过去是心有苦衷,有口难言,如今则不顾一切,倾诉衷情,其情深意长,楚楚动人。这就把引起往日恩爱的“旧愁”一下子加重了分量,但是其“幽怨”的话语究竟是什么,仍然没有点明。于是接以“奈你自家心下,有事难见”,表明词人倾听了她的“幽怨”话语,了解了她的内心隐情而有所谅解,既遗憾于以往不知真情而分手,又有对她为何不早向自己作倾心之谈的轻贵,但是她“心下”究竟有何事仍然含而不露。这样写,一方面描摹出词人答话的声口和心理;一方面继续卖着关子,让读者迫不及待地往下看。直至最后才揭了谜底,原来是只要像如今说的这样,整个心儿都在我身上,那就收回放心,跟她长久相爱。词人在此豁然点明“当初聚散”的原因正在于她别有羁绊;而她“作万般幽怨”的解释,也正是说明她作为歌妓身不由己而情意专一、始终不变的衷情。但是,他表示谅解和长远相爱的心情全部建立在“待信真笛”的前提下,即是说,她如果真的不顾一切约束,割断一切羁绊,他才“收心”,否则又要由聚而散了。这其间把他曲折微妙的心理活动和反复思量的过程都委婉细腻地刻画了出来。至于一个歌妓是否能摆脱一切羁绊,他们之间的恋情究竟怎样发展,词人却戛然而止,一切留给读者去体味、去想像。

卜算子慢

柳永

江枫渐老,汀蕙半凋,满目败红衰翠。楚客登临,正是暮秋天气。引疏磁、断续残阳里。对晚景、伤怀念远,新愁旧恨相继。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雨歇天高,望断翠峰十二。尽无言,谁会凭高意?纵写得离肠万种,奈归云谁寄?

这首词与《曲玉管》主题相同,也是伤高怀远之作。上片景为主,而景中有情;下片情为主,而情中有景,也与《曲玉管》前两叠相近。

起首两句,是登临所见。“败红”就是“渐老”的“江枫”,“衰翠”就是“半凋”的“汀蕙”,而曰“满目”,则是举枫树、蕙草以概其余,说明其已到了深秋了,所以接以“楚客”两句,即上《雨霖铃》篇中所引宋玉《九辩》各句的缩写,用以点出登临,并暗示悲秋之意。以上是登高所见。

“引疏磁”句,续写所闻。秋色凋零,已足发生悲感,何况在这“满目败红衰翠”之中,耳中又引进这种断断续续、稀稀朗朗的磁杵之声,在残阳中回荡呢?古代妇女,每逢秋季,就用磁杵捣练,制寒衣以寄在外的征人。

杜甫《捣衣》:“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磁。已近苦寒月,况经长别心。宁辞捣衣倦,一寄塞垣深。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又《秋兴》:“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所以在他乡作客的人,每闻磁声,就生旅愁。这里也是暗寓长期漂泊,“伤怀念远”之意。“暮秋”是一年将尽,“残阳”则是一日将尽,都是“晚景”。对景难排,所以下面即正面揭出“伤怀念远”的主旨。“新愁”句是对主旨的补充,以见这种“伤”和“念”并非偶然触发,而是本来心头有“恨”,才见景生“愁”。“旧恨”难忘,“新愁”又起,所以叫做“相继”。

过片接上直写愁恨之由。“脉脉”,用《古诗十九首》:“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其字当作哌哌,相视之貌。

(脉,异体作服,形近而误)。“相视”,则是她望着我,我也望着她,也就是她怀念我,我也怀念她,所以才有二、三两句。“两处风情”,从“哌哌”来;“万重烟水”,从“千里”来。细针密线,丝丝入扣。

“雨歇”一句,不但是写登临时天气的实况,而且补出红翠衰败乃是风雨所致。“望断”句既是写实,又是寓意。就写实方面说,是讲雨过天开,视界辽阔,极目所见,惟有山岭重叠,连绵不断,坐实了“人千里”。就寓意方面说,则是讲那位“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巫山神女,由天气转晴,云收雨散,也看不见了。“望断翠峰十二”,也是徒然。

“尽无言”两句,深进一层。“凭高”之意,无人可会,惟有默默无言而已。“凭高”,总上情景而言,“无言”、“谁会”,就“哌哌人千里”极言之。凭高念远,已是堪伤,何况又无人可诉此情,无人能会此意呢?结两句,再深进两层。第一层,此意既然此时此地无可诉、无人会,那么这“离肠万种”,就只有写寄之一法;第二层,可足,纵然写了,又怎么能寄去,托谁寄去呢?一种无可奈何之情,千回百转而出,有很强的感染力。“归云”字,汉、晋人习用,如张衡《思玄赋》:“凭归云而遐逝兮,夕余宿乎扶桑。”潘岳《怀旧赋》:“仰唏归云,俯镜流泉。”据张赋,“凭归云”即乘归去之云的意思,可知柳词末句,也就是无人为乘云寄书之意。

浪淘沙慢

柳永

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负佳人、几许盟言,更忍把、从前欢会,陡顿翻成忧戚。愁极。再三追思,洞房深处,几度饮散歌阑。香暖鸳鸯被,岂暂时疏散,费伊心力。旆雨尤云,有万般千种,相怜相惜。恰到如今,天长漏永,无端自家疏隔。知何时、却拥秦云态,愿低帏昵枕,轻轻细说与,江乡夜夜,数寒更思忆。

这是柳永创制长词慢调的一个范例。词作从“梦觉”时所见、所闻写起,谓窗风吹息寒灯,谓夜雨频滴空阶,可知并非天亮觉醒,而是夜半酒醒。于是,此景此情,滋味就不一般。其间,于“灯”之上着一“寒”字,于“阶”之上着一“空”字,均非等闲之笔,“寒”与“空”,使得当时所见、所闻之客观物景,因此染上了主人公主观情感色彩,体现了主人公凄凉孤寂之心理状态。而“那堪”、“又”,以及“频”,层层加码,又使得主人公当时的心境,备觉凄凉孤寂。接着,主人公直接发出感叹,谓:因循,久做天涯客。这是造成凄凉孤寂心境的根源。因为久做天涯客,所以辜负了佳人,把种种山盟海誓以及云雨欢会,一下子都变成了忧愁与凄戚。至此,主人公心中之情思,似乎已吐尽。其实不然,这仅是其情思活动三部曲中的第一部。词作第二片,由第一片之“忧戚”导入,谓“愁极”,十分自然地转入对于往事的“追思”。主人公所追思的是他与佳人的一段情事。这位佳人,未曾道出身份,但由“饮散歌阑”,可知是一位侍宴歌妓。不过两人之互相爱恋,乃有一定感情基础:一是两人遭遇相近,佳人才子,相怜相惜;二是两人恋爱时间并不太短,曾经“几度”,乃“再三”思忆。这是第二片,讲过去,由此补叙,才见得主人公夜半酒醒时为什么如此忧戚。第三片由过去回到现在,回到如今眼下“天长漏永”、通夜不眠的现实当中来。“无端自家疏隔”,悔恨当时不该出游,似乎以为这疏隔乃自家造成,然而内心却甚觉委屈。当时主人公心里很清楚:一次又一次出游,完全出于无奈,是客观环境所迫。因此,主人公又设想:不知何时,两人相聚,重谐云雨之欢。那时,他就要在低低的帏幕下,在亲昵的玉枕上,轻轻地向她详细述说,他一个人在此地,夜夜数着寒更、默默地思念着她的种种情景。至此,主人公的情思活动已进入高潮阶段,但作者的笔立刻止住,就此结束全词。从谋篇布局上看,第一、二片,花开两枝,分别述说现在与过去的情事,至第三片,既由过去回到现在,又从现在想到将来。设想将来如何回忆现在,使情感活动向前推进一层。三片所写,正与双拽头格式相应称。全词三片,从不同角度、不同方位,展现主人公的心理状态和情思活动,多层次、多姿态,具有一定的立体感。

定风波

柳永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像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柳永写下层妇女生活的作品,大体有两类:一类是,对她们表示同情,流露出真情实意,歌唱她们的合理要求与美好愿望。一类是,当他自己沉浸在“几度饮散歌阑,香暖鸳鸯被”的偎红倚翠生活中时,又往往对她们抱着玩赏的态度,也有一些关于歌妓声色体态的描绘。《定风波》是属于前类情况的作品。

春来,万木争荣,群芳竞艳,本来是令人欢畅的季节。但是,对着这桃红柳绿的眩目春光,这位妇女感到的是:“惨”和“愁”!自然界的美丽花草,既然引不起生活的兴趣,所以日子就一任它含含糊糊过去了。开头三句极写人的寂寞、愁苦、百无聊赖。所以,“惨绿愁红”这句是写人,不是写景;或者说是通过人对景的感受,来反映这位“芳心是事可可”的人的精神世界。春花春草本身,还是美好的;如今的“惨”、“愁”,是出于这位特定的、具体的、“这一个”人的感受。这里字面上看是写景,但实际是写情,不直接抒情,而把情寄之于景物的手法,叫作“移情入景”,这像反光镜一样所反射出来的情,大大有助于我们对这个人的理解。

当珍惜自己的青春、追求幸福生活的杜丽娘从久闭的深闺走出,步入春天的花园,看见“姹紫嫣红开遍”的满园春色时,却惹起她这样的感触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是古代最被艳羡的“四美”;可是,在杜丽娘看来,却是“奈何天”,而有此身何寄之感,引起的是无限伤情!和“惨绿愁红”一样,都是从客观环境中写出人的主观感受。“绿”之所以“惨”,“红”之所以“愁”,绝不是说自然景物本身的新陈代谢,而是用来刻绘人物,来加重渲染“芳心是事可可”的。

明媚的阳光爬上了花梢,黄莺儿在柳条间穿梭如带:这固然表明时间不早了,但写景的目的仍是为了写人,衬托出人的情状来——“犹压香衾卧”。如此百无聊赖,那么她内心的寂寞愁苦,更不言而喻了。“日上花梢”两句,看似淡笔,实是浓墨:作者正是“化景物为情思”用来塑造自己的人物的。所以接下去,径直地刻绘她这种百无聊赖的情绪:往日里丰润酥嫩的姿容消失了,浓密如云的头发蓬乱了,怎么也提不起一点儿精神来,好像病了似的,无心去料理。还有什么办法么?没有,真是无可奈何!“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如闸口的积水,一下喷涌而出了。这是一切烦恼所在,是全篇的关脉。也正是“叵耐薄情夫,一行书也无”(陈以庄《菩萨蛮》)的意思。

于是,作者怀着同情,用细致的笔触写出这位妇女美好愿望:如果早知道是现在这种样子,当初就不会让他走了。“悔”字看似放得轻,含意却深重。于是,便又沉浸在痴情的梦幻中:果真今天还不曾离开的话,那么就可以约束着他在书房里读书,吟诗填词;我呢,便穿针引线,做做女红,陪伴着他,就这样,见天每日地相依相从,直到永永远远。只有当我们俩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不会感觉自己芳华虚度呵。

这首词,先写这位妇女,在大好春光中空虚、寂寞、百无聊赖的景况,后写她此刻的梦幻心情。句句写实,使人如听这位不幸妇女在倾吐衷肠。语言浅显明白,只“鸡窗”一词用典。据《幽明录》载:晋代兖州刺史宋处宗,曾买得一长鸣鸡,很是喜爱,就用笼把鸡放在窗前,鸡就与人讲话,还说了些很有见解的话,宋处宗从此也变成了善言的人。后就用“鸡窗”来代指书窗、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