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元曲精品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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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白朴(2)

读完全曲,一个大胆、热烈,敢于藐视礼教束缚的恋爱中的女子形象,活脱脱地凸现在读者眼前,让人想起《墙头马上》的那位大家闺秀李千金:“既待要暗偷期,咱先有意,爱别人可舍了自己。”她对爱情的炽热,对恋人的一往情深,对传统礼教的叛逆,甚至受阻于乳母的情节,何其相似。由此亦可窥见作者在婚姻观上的叛逆精神。

这组言情散曲的最后两首也十分生动。“笑将红袖遮银烛,不放才郎夜看书”,这是女子的口吻;“百忙里铰甚鞋儿样,……止不过赶嫁妆,误了又何妨?”则又是男子的声音。像是两组电影镜头,有声口,有场面,有俏皮的捣乱,有情急的嗔怪。值得一读。

正如我们在欣赏那首“轻拈斑管”时所说,直言明说式的情诗自有其独特的、不可替代的趣味和美感。像白朴这类描写爱情的直言明说式的散曲,直接继承、发展了古代民歌的率真纯朴、热情奔放的风格。从《诗经》,如《柏舟》:“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髡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到唐代敦煌曲子词,如《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直至包括白朴这首小令在内的大量言情散曲作品,都明显地呈现出一线传递继承发展的轨迹。

〔越调〕天净沙

白朴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白朴今存的散曲作品中,有〔越调·天净沙〕小令共八首,分别以“春”、“夏”、“秋”、“冬”为题,共计二组。

在诗、词、散曲作品中,描写四时景物的佳作不少,由于作者观察和感受的角度不同,因此,同是春天,在不同作者笔下会表现不一。即使同出白朴笔下的两支以《春》为题的小令,也情趣各异。白朴的这首《春》,采用了绘画的技法,从不同的空间层次来描写眼前景物。开首一句就先将远景春日、春山绘入图中,构成这幅画面的背景。三四五句则是中景,描写庭院中的喧闹,这也是最引人注目的部分。第二句“阑干楼阁帘栊”是为近景。

白朴另有一首以《春》为题的小令:“暖风迟日春天,朱颜绿鬓芳年,挈榼携童跨蹇。溪山佳处,好将春事留连。”这一首小令与前面分析的一首,可以算是一对。但这一首分明是属于一位朱颜绿鬓风华正茂的少年的春天,这春天的自然内容——“暖风迟日春天”,与前一首中的“春山暖日和风”几乎是相同的。然而,少年的春天却是那么宽阔:他可以带着酒器、家僮,骑着毛驴去寻春,在溪山佳处留连忘返,尽情领略大自然的风光。那么,回到第一首小令中,那没有出现的“主人公”,就俨然是一位少女了。她站在楼阁之上,阑干之旁,帘栊之下,“窥探”着春天的景致。她的“春天”也许并不那么“开阔”,却同样是美好的。这里具体的景色描写,不仅把大自然之美呈现在我们眼前,而且暗示出不同身份的人观察和感受自然美的不同角度,揭示出人的情感中更加细致的层次,这也许正是这些作品艺术成就的所在吧。

这两首写“春”的小令,一个细腻而稍显委婉,一个清隽而略呈开阔,风格不同,却都可以算是曲中佳品。

〔越调〕天净沙

白朴

云收雨过波添,楼高水冷瓜甜,绿树阴垂画檐。纱厨藤簟,玉人罗扇轻缣。

借景言情,是中国古典诗词表情达意的手法,四时景物经常在作品中出现。这样,不同的节令、风景便逐渐被创作者和接受者赋予了一些约定俗成的含义。春天的万物复萌、花开花谢,或被用来表达生活中微妙的憧憬,或被借以寄托人生短促的叹喟。而秋日的草木凋零,则易于惹动游子凄凉的感怀,寥廓天宇,萧萧落木,可因肃杀而使人低沉,也可因高远而令人振奋……只要稍加注意就会发现,诗词曲家对春和秋有着明显的偏爱。他们刻意描画,阐发新意,写到夏日的似乎就不多了。白朴的〔越调·天净沙〕是以四时为题材的一组作品,“夏”自然不可缺少。比较起来,白朴对夏的抒写,虽比春、秋略有逊色,仍可算是一首具有特色的小令。在《春》中,作者着重突出的是作品中“人物”的视觉和听觉,她注意的是“啼莺舞燕”、“流水飞红”,表现了一种欢快、兴致和向往;而《夏》中突出的是一种情绪体验,“楼高水冷瓜甜”,正是这一具体情景下的独特的感受,一种清爽、恬静、悠闲的感受。

〔越调〕天净沙

白朴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白朴这首题为《秋》的小令与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无论写法还是构成的意境都有相似之处。有了“秋思之祖”,似乎已不必再言及其他。但以〔天净沙〕写景,在元代似乎成为一时风气。元人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载:“无名氏有作〔天净沙〕者,其一云:‘瘦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桥人在天涯。’其二云:‘平沙细草斑斑,曲溪流水潺潺,塞上清秋早寒。一声新雁,黄云红叶青山。’”可见这一类型作品不止于白朴和马致远所作,而且艺术上也互有高下。至于无名氏〔天净沙〕与马致远的“秋思之祖”之间的关系以及马致远是否受到年辈长于他的白朴的〔天净沙〕《秋》的启迪,这里就只能存疑不论了。

这首小令的突出特点是意象的构成和语言的运用。

作者把一组由自然景物构成的意象并置:落日、残霞笼照着孤村,老树寒鸦之间飘渺着轻烟,这些既有丰富情感内涵,又有鲜明可感的形态的景物,构成了一幅富于特征的画面。特别是作者在景物描写的词语选择上,更显出独特的匠心:“落日残霞”,不仅点出时间为秋日傍晚,而且与“孤村”相配,立即透出一种萧瑟与凄清,“老树寒鸦”,原已带有暮寒意味,加以“轻烟”环绕,就更有一种惆怅和扑朔迷离的情思。不管是孤村、老树,还是落日、残霞,都是静物,给人缺乏生命的冷寂之感。在这个画面中,“一点飞鸿”是唯一活动的生命,然而,它却又是依稀难辨的影子,这就更增强了寂寥和难以把握的意绪。最后以“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作为结句,远景一下子变成近景,朦胧马上变为清晰,飘渺、迷濛的色彩也变得鲜明,蜃楼式的景物,为眼前明朗的山水花草所取替,情感上也显出转折:似乎惆怅失落得到了某种安慰和补偿。

词、曲有雅、俗之别,一般来说,词尚妩媚、含蓄,而曲贵尖新、直率。白朴的这首小令读来却有词的意境。曲中虽无“断肠人在天涯”之类句子,抒情主人公却时隐时现,在烟霞朦胧之中,传达出一种地老天荒式的寂寞和淡淡的哀愁。

元代文人画讲究“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以笔情墨趣传达艺术家的心绪观念,若以这样的审美观点理解白朴的这首小令,可能有助于捕捉作者的主观情绪。

〔越调〕天净沙

白朴

一声画角谯门,半庭新月黄昏。雪里山前水滨。竹篱茅舍,淡烟衰草孤村。

这首小令是〔天净沙〕的最后一首。它与上一首《秋》的写法上相近。其一,都是字字写景,全未直接抒发、陈述作者的情感。作品所要表现的情绪意蕴,是在对景物的描述中透露、折射出来的。其二,也都是通过一组自然景物的意象组合,来构成一幅富于特征的画面。另外,这支曲子所表现的情感,也不是一时一地有特定具体内容的情感,它所传达的,是一种情调,一种意绪,一种内心状态。

这首小令运用诗歌创作的传统手法,构成了诗的意境。王夫之的《薑斋诗话》云:“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白朴的这首小令,在情、景之间,正追求着“妙合无垠”的臻境。

作者选择了一个黄昏的城郊作为描绘冬景的具体环境。“一声画角谯门”。画角:古代军中用以昏晓报警的号角;谯门:建有望楼的城门,古代为防盗和御敌,京城和州郡皆在城门建有望楼。开篇首句,就把读者带进了一个气氛苍凉的环境之中:在暮色中显出轮廓的谯门,萦绕在谯门内外悠远而哀婉的角声,这是画面的一侧。接着作者将视线转向四方:随着黄昏夜幕的降临,新月冉冉升起,月光斜照着半个庭院;山坡上覆盖着白雪,山前溪流蜿蜒。水边有着竹篱茅舍的孤村,升起几缕淡烟,在衰草暮霭中弥漫着,扩散着。冷月、黄昏、雪山、水滨,已令人感到清寒冽凛;淡烟、衰草、茅舍、孤村,又显得寂寥凄迷;而谯门的画角声声,虽然打破了这冬季黄昏的寂静,却又于凄清中平添了一种肃杀森严的气氛。试与白朴同一组曲中的那首《秋》相比:从景物上看,秋天尚有红叶黄花略有生机,而今草木色彩已经褪尽,更呈现出荒漠的境况。从时序上说,《秋》写了落日残霞,而《冬》写的是落日已隐没山后,新月已现于天际。从“秋”到“冬”,从“情”到“景”,都是从寥落、凄清而进一步发展为悲凉和无望的孤寂。人们或许可以把〔天净沙〕的四首,不仅理解为对季节更替的描绘,而且进一步理解为对情感和人生体验,从欢快而明净到寥落、孤寂之间的发展。这样,这四支曲子所构成的便是有内部情感联系的整体了。

〔双调〕驻马听

白朴

裂石穿云,玉管宜横清更洁。霜天沙漠,鹧鸪风里欲偏斜。凤凰台上暮云遮,梅花惊作黄昏雪。人静也,一声吹落江楼月。

雪调冰弦,十指纤纤温更柔。林莺山溜,夜深风雨落弦头。芦花岸上对兰舟,哀弦恰似愁人消瘦。泪盈眸,江州司马别离后。

白雪阳春,一曲西风几断肠。花朝月夜,个中唯有杜韦娘。前声起彻绕危梁,后声并至银河上。韵悠扬,小楼一夜云来往。

凤髻蟠空,袅娜腰肢温更柔。轻衫莲步,汉宫飞燕旧风流。谩催鼍鼓品梁州,鹧鸪飞起春罗袖。锦缠头,刘郎错认风前柳。

白朴小令,大半采用“重头”体,即以若干首同题曲牌,分咏同类或相关事物。如本篇四首〔驻马听〕,分咏吹、弹、歌、舞四种艺术。这类曲子若要写得好,必须使各首神趣异出,写法上勿落刻板、雷同。

《吹》这首曲子,为了写笛声的悠扬动听,发挥奇特的艺术想像,运用一连串的比喻和夸张:“裂石穿云”,喻声之高扬;“清更洁”,谓调之雅正;“霜天沙漠,鹧鸪风里欲偏斜”,连鹧鸪也闻而偏飞,状曲之动听;“凤凰台上暮云遮,梅花惊作黄昏雪”,夸大笛声艺术效果,简直具有回天化物般的力量。末二句:“人静也,一声吹落江楼月”,对笛声效果的进一步夸张、强调,更是出神入化。而且,夜深、人静、笛扬,有江、有楼、有月,这是多么富有诗情画意的境界,它愈发烘衬出笛声的优美动听。

《弹》也写器乐效果,同样有丰富的想像,但与《吹》写法有所不同。如果说,《吹》写笛声之妙,侧重于“物感”想像,那末,《弹》写琴声之妙,则主要从“人感”出发。在首句用“雪调冰弦”总括、比喻琴曲高洁之后,“十指纤纤温更柔”,先从视角描写弹琴者形象的姣好。继之,“林莺山溜,夜深风雨落弦头”,从听觉想像琴声的丰富、动听。后以“芦花岸上对兰舟,哀弦恰似愁人消瘦”二句,从感觉表达曲情的凄婉。如此目视、耳听、情感,使形神声情俱到,把弹琴的艺术效果,写得层次井然、步步迭进。最后用唐白居易《琵琶行》中江州司马的典故及“泪盈眸”的渲染,把描写推向高潮并迅速收煞,可谓水到渠成,酣畅淋漓。

《歌》的音乐形象描写,与《吹》、《弹》的“物感”、“人感”的侧面写法又有不同,主要采用正面渲染。它几乎用一句一个比的手法,从各个方面直接铺叙、描述歌者的艺术造诣。“白雪阳春”,谓其所歌乐曲高雅;“西风”、“断肠”,谓其歌唱情感真切感人;“花朝月夜”,谓其所歌时辰美好;“杜韦娘”(唐代著名歌妓),喻歌者身份非比寻常;“绕危梁”和“至银河”,谓歌声清越高昂;“小楼一夜云来往”,喻歌声韵味无穷。

四曲极富夸张,各强调了一种艺术的感染力量,使人有如见如闻之感,其用语之典雅、清丽也增强了艺术表现力。

〔双调〕沉醉东风

白朴

渔夫

黄芦岸白蘋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点秋江白鹭沙鸥。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

一二两句,对仗工丽,写景如画。然而仅仅看出这一层,未免辜负了作者的苦心。作画的颜料是精心选择的,所画的景物是精心选择的,整个环境也是精心选择的。选取“黄”、“白”、“绿”、“红”四种颜料渲染他精心选择的那四种景物,不仅获得了色彩明艳的效果,而且展现了特定的地域和节令。你看到“黄芦”、“白蒴”、“绿杨”、“红蓼”相映成趣,难道不会想到江南水乡的大好秋光吗?而秋天,正是垂钓的黄金季节。让“黄芦”、“白蘋”、“绿杨”、“红蓼”摇曳于“岸边”、“渡口”、“堤上”、“滩头”,这又不仅活画出“渔夫”活动的场所,同时“渔夫”在那些场所里怎样活动,以及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在活动,也不难想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