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元曲精品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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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张可久(4)

〔中吕〕山坡羊

张可久

闺思

云松螺髻,香温鸳被,掩春闺一觉伤春睡。柳花飞,小琼姬,一声“雪下呈祥瑞”,团圆梦儿生唤起。“谁,不做美?呸,却是你!”这首小令写少妇与侍女间-场富于戏剧性的小小冲突,笔墨极为生动传神,在张可久八百多首小令中独具一格,在整个元人小令中也是一首不可多得的佳作。

题名“闺思”,少妇是作品中的主角,描写便先从少妇落笔。开篇描写少妇的睡态,“云松螺髻”,指发髻高挽,蓬松如乌云,盘旋如青螺,真是“鬓耸巫山一段云”(李群玉《杜丞相筵中赠美人》)。“香温鸳被”,香,原指体气的馨香,此指代身体;“鸳被”,表明她已是有丈夫的少妇。鸳鸯被下单栖,正是引起她闺思的原因。诗人先含蓄地暗示一笔,紧接着以“掩春闺一觉伤春睡”一句加以点明。“伤春”,指因得不到爱情而伤感,二字乃全曲眼目,以下有趣之小冲突即由此引起。原来那女子由于思念丈夫,对于姹紫嫣红的春色丝毫不感兴趣,正躲在房间里闷闷而睡,在梦中与丈夫团圆呢。

诗人用诗句将叙事、描写融为一体,非常精炼,创造了一种庸疏、寂静的境界。接着“柳花飞”等三句却陡生动态,笔触突然转向侍女。这是一位活泼幼稚的小丫头。她偶而抬头,见到窗外飘舞的柳絮,误以为在下雪。不觉惊喜万状,也不顾女主人正在睡觉,便雀跃而呼:“雪下呈祥瑞!”一声喊叫,硬是将主妇的团圆梦吵醒。“团圆梦儿生唤起”一句,诗人将笔触又移向伤春的少妇。她被倏然惊醒,悠悠好梦无觅处,对梦境的眷恋与对扰梦人的懊恼,一齐涌向心头。

〔中吕〕山坡羊

张可久

客高邮

危台凝伫,苍苍烟树,夕阳曾送龙舟去。映菰芦,捕鱼图,一竿风旆桥西路。人物风流闻上古。儒,秦太虚;湖,明月珠。

张可久的行踪多在江南一带,长江以北只到过扬州、高邮、淮安一线。在这三地留有小令,收在散曲集《吴盐》和《新乐府》中,是张氏中年以后的作品。他有一首小令《别高沙诸友用〔鹦鹉曲〕韵》,首句“相从一月秦邮住”,可见他在高邮曾逗留过一个短期。

“人物风流闻上古”一句,是曲中命意所在。风流人物指历史上的杰出人物,此处指杰出的文学家,即下旬所说的“秦太虚”。作者用高邮湖中的“明月珠”,来比拟、陪衬秦少游词的杰出成就。明月珠,就地取材。宋人盛传高邮湖中发现大珠。据庞元英《文昌杂录》卷四所载:“秘书少监孙莘老庄居在高邮新开湖边。尝一夕阴晦,庄客报湖中珠见。……光明如月,阴雾中人面相睹。”张可久友人刘时中作《淮南歌》(《元诗选》)纪之,首二句:“甓社湖(即高邮湖)中出明月,斯须千山万山白。”高邮的杰出词人用高邮湖的特产宝珠来陪衬,真是天造地设,文章天成。

张可久只因为客高邮,登少游台,才想起秦少游,作应景文章吗?恐不止此。天一阁旧藏《小山乐府》,有张可久自写跋语:“荆公答东坡书有云:公奇少游,口之而不置;我得其诗,手之而不释。其爱之可谓至矣。任光大逢人话小山词,且手自抄录,济成帙,其澹好有若此。予何敢望秦太虚。而监处州酒,与歙州监税,凄楚萧散,大略似之。”跋中“予何敢望”是谦词;“大略似之”,恐亦不仅指“凄楚萧散”之生活境遇。(徐沁君)〔中吕〕卖花声

张可久

怀古二首

阿房舞殿翻罗袖,金谷名园起玉楼,隋堤古柳缆龙舟。不堪回首,东风还又,野花开暮春时候。

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

令曲与传统诗词中的绝句与小令,有韵味相近者,有韵味全殊者。张可久的这两支怀古的曲子,前一首便与诗词相近,后一首则与诗词相远。

在内容上极富于人民性,是此曲突出的优点。在形式上,对比的运用产生了显著的艺术效果。初读前三句,令人感到莫名其妙,或以为作者在那里惜美人、说英雄,替古人担忧。继读至四五句,才知作者别有深意:一部封建社会历史就是统治阶级的相斫史,而受害者只是普通百姓而已。在语言风格上,此曲与前曲的偏于典雅不同,更多运用口语乃至俗语(如“战火曾烧赤壁山”)。结句“读书人一声长叹”的写法,更是传统诗词中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这种将用典用事的修辞,与俚俗的语言结合,便形成一种奇特的“蒜酪味”或“蛤蜊味”。去诗词韵味远甚。因而两首相比,这一首是更为本色的元曲小令。

〔中吕〕卖花声

张可久

客况

十年落魄江滨客,几度雷轰荐福碑,男儿未遇暗伤怀。忆淮阴年少,灭楚为帅,气昂昂汉坛三拜。

古人在诗歌中说“做客”时经常指这样的情况:由于在远离故乡的地方做官,所以不得不碌碌于旅途。由于任所常迁,羁鞍舟楫之苦便是常情。张可久还有另一首〔卖花声〕《客况》说:“天南地北,尘衣风帽,漫天成,十年驰骤。”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同时,对一个胸怀壮志的人来说,做地方官往往意味着仕途蹭蹬失意,这样的“客况”便容易使人感慨万千了。本曲题为“客况”,抒发的正是这样一种“志不得伸”的感慨。作者含蓄地诉说了落魄江湖的坎坷经历,充满了生不逢时的悲哀,表达了对建功立业的渴望。

前三句,作者概括叙述其流浪江湖的落拓与困窘。“十年落魄”,化用杜牧《遣怀》诗:“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取其流落不遇,困顿失志之意。“十年”并非确数,重在突出时间的漫长。江滨,长江之滨。张可久一生多辗转在赣、苏、浙等长江沿岸一带做小官吏,所以说“落魄江滨客”。

然而,张可久毕竟身处“落魄江滨客”的现实之中,壮志既酬的乃是古人。这样,作者便不动声色地将耐人深味的古今对比摆在我们面前,它使我们想到:在元代,“台省臣要,皆北人为之,汉人者,州县稗秩,盖亦万中一二耳。”(《草木子》)张可久又怎可能得到像韩信那样施展抱负的机会呢?

全篇曲辞,作者处处交织着对比:作者的十年落魄对比韩信的年少得志,“雷轰荐福碑”对比“灭楚为帅”;“暗伤怀”对比“气昂昂”。这样的对比使正反两面都显得更加鲜明,使本曲的主题显得更加深入而耐人寻味。

散曲至张可久,由豪爽转向含蓄婉转,是值得注意的一个倾向,本曲的对比手法不妨视为张可久善于在散曲的直平中求含蓄的一个侧面。而散曲在元代毕竟“豪”、“直”之本色未泯,所以,采用对比法求直抒胸臆中之一“曲”,然在此曲折中又不乏明朗,而后半曲遣词造句又酣畅豪健,这恰恰是小山散曲变化曲风然又不失曲之本色的优点所在,可算小山散曲中的较佳作品。

〔南吕〕四块玉

张可久

客中九日

落帽风,登高酒。人远天涯碧云秋,雨荒篱下黄花瘦。愁又愁,楼上楼,九月九。

重阳日登高,饮酒赏菊,自古以来,是文人的风流雅事。是日秋高气爽,骚客雅士们或聚家人,或邀友朋,登高对菊,饮酒赋诗,真乃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可是曾几何时,九日登高与客中孤零境况密不可分了。在一些传诵的诗章中,往往而是。这与王维“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的动人诗句大约不无关系吧。即以张可久散曲为例,他在不同时期就有以《客中九日》为题的小令两首,此其一。

小令的起承写得是这样婉约深致。句中并未出现“愁”字和愁的明显描述,我们是在字里行间认真探索才捕捉到它。而小令的收结即后三句,作者的艺术表现却陡然一转,显示出明显的不同。三个短句,句法相同,九个字除去重复只六字。看似简单朴拙已极,但试加推敲,其所运用的艺术技巧是极其丰富精湛的。应该说,在内容上它并没有增添新的东西,但它却使前面含蓄着的“愁”字明确化了。最后这三句整齐排比的句式,字和韵的反复重迭造成的形式美,以及由此形成的音乐性、节奏感也大大强化了读者的感受。仅仅九个字,就费了如许深心,实在令人惊叹不置。这种特色在以通俗晓畅见长的元散曲中并不多见,整首小令亦复如此。

〔双调〕庆东原

张可久

次马致远先辈韵九篇

诗情放,剑气豪。英雄不把穷通较。江中斩蛟,云间射雕,席上挥毫。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

元代大戏剧家、大诗人马致远的散曲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享有盛誉。他一生“半世蹉跎”(〔蟾宫益〕)、“二十年漂泊生涯”(〔青杏子〕),只做过低级官吏,晚年退居林下。他的散曲作品被明人朱权评为元人第一,风格“典雅清丽”。马致远的活动年代比张可久早,无论是人品还是文风都对张可久产生一定影响。张可久这九支〔庆东原〕题为《次马致远先辈韵九篇》就流露了钦敬之意。马致远的〔庆东原〕原作题为《叹世》,是咏史之作。试举一例:“拔山力,举鼎威,喑呜叱咤千人废。阴陵道北,乌江岸西,休了衣锦东归。不如醉还醒,醒而醉。”咏的是项羽,思想也是比较消极低沉的。张可久这九支〔庆东原〕中也有咏史的,但更多的是抒写隐居之乐。这支曲子是九首中的第五首,作者着意刻画了一位性格豪放,不计穷通得失的达士,与张可久经常描写的一般隐士稍有不同。这说明张可久心目中的理想人物,未必全是纵情诗酒、放浪山水型的隐逸之士。曲子的一二句突出这位理想人物的文武之才,他能咏诗,会舞剑,气概豪放非凡,但又不同世俗社会的一般功名心切的英雄人物。第三句强调这位英雄的思想境界:他从不计较个人的得意或失意,这就比一般人高出一筹。四五六句鼎足对,具体描写这位英雄的不同凡响之处:他能无畏地在江上斩杀蛟龙,又箭法高强,轻易地射中云中的大雕,更有超人文才,能大庭广众对客挥毫写诗作文。张可久塑造这样一位英雄形象,目的是为了讽刺现实生活中的势利小人。结尾两句中的“他”就是这种势利小人。那种人一得志就嘲笑别人都是无能之辈,他却没有想到,当他仕途失意、身败名裂之时,却为天下人所耻笑了。

这支小令篇幅短小,却含意深沉,文字精炼,仿佛是一首小词,具有“骚雅”与蕴藉的特点。

〔双调〕庆东原

张可久

次马致远先辈韵九篇

山容瘦,木叶凋。对西窗尽是诗材料。苍烟树杪,残雪柳条,红日花梢。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

这支小令是张小山《次马致远先辈韵九篇》中的最末一首,称得上写景名篇。作者以生花之笔,为读者描绘了一幅幅赏心悦目的美景。一二两句写秋山。秋风萧瑟,树叶凋零,显得山的形象瘦生了。山瘦,本身就具有一种美感。宋代张耒的《初见嵩山》:“日暮北风吹雨去,数峰清瘦出云来。”杨万里的《题黄才叔看山亭》:“春山叶润秋山瘦,雨山黯黯晴山秀。”在诗人的眼里清瘦峻爽的秋山,自有其胜似绰约多姿的春山的地方。第三句指出这山景是诗人从书斋里透过西窗见到的。这一大发现触动了诗人的灵感。西窗不就是画家的取景框吗?窗外四季变化,风花雪月,尽是诗人写诗的材料。四五六句鼎足相对,就是三幅风景画:暮霭笼罩的树林,春柳上的残雪,艳阳下的花丛,美不胜收。七八两句重复对世俗庸人的讽刺,那种人是不可能发现西窗外无尽的诗美的。

这支小令的确有朱权所评说的“清而且丽,华而不艳”(《太和正音谱》)的特色,而且文字精致凝炼,对仗严谨工巧,做到了“俪词追乐府之工,散句撷宋唐之秀。”(许光治《江山风月谱散曲·自序》)但是把曲子写得与词差不多,缺少奔放豪爽的本色特点,也不能不算是一个缺点。有的评论家尖锐地指出:“词与曲虽相近,而终有别。曲之词,宜以松快为贵,若过多凝蓄,便与词同,非曲之本色矣。……元人中惟张小山多此类,其特为近代文人所称道者,因以其曲多成集,亦以近代文人不贵曲之本色,而以词观之耳。”(刘威所《文学述林》卷二)这个见解是很有见地的。

〔双调〕落梅风

张可久

江上寄越中诸友

江村路,水墨图,不知名野花无数。离愁满怀难寄书,付残潮落红流去。

这是一首描写离愁的小令。首起三句,作者写飘舟江上,看到江边村舍间小路逶迤,景色迷蒙,好似一幅淡雅的水墨画。路旁遍开着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红的、黄的、白的,点缀在水光山色之间。周邦彦〔六丑〕词有“飘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本曲此句即受其启迪,诗人此时心中似有许多难言之隐,自己流向何方?为何飘泊?为什么怀念旧友?……真是一言难尽,而在曲中并未深述,只留给读者去揣度体味了,堪称含蓄深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