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词精品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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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唐词篇(30)

但在词的表达形式与表现风格上,却有不少与刘词迥异之处。首先,刘禹锡的竹枝词由七言绝句组成,而皇甫松的竹枝词却只有两句,仅十四个字,实际上乃是一种“小令”。其次,皇甫松的词中夹有“和声”。万树在《词律》卷一中指出:“皇甫子奇……所用’竹枝‘、’女儿‘,乃歌时群相随和之声,犹《采莲曲》之有’举棹‘、’年少‘等字。他人集中作诗故未注此四字。此作词体,故加入也。”竹枝词是可以歌唱的,加上了“竹枝”、“女儿”这些众人伴唱的“和声”,确实别具一番情味。再次,确如万树所指出的:“皇甫子奇……其词六首,皆每首二句相叶。其句中平仄不拘,但每句第二字皆平。末一首(引者按:即指这里所选的第三首)乃用仄韵者。”皇甫松的竹枝词在平仄押韵上亦有独特之处,万树的分析很准确。

在语句表达技巧方面,陈廷焯曾经就此作过归纳:“诸篇情余言外,得古乐府神理,纯用比兴,意味最深。”

(《别调集》卷一)指出了皇甫松在竹枝词中用得较多的两种手法:含蓄和比兴。

先看“含蓄”。第一首的“木棉花尽荔枝垂”和第二首的“斜江风起动横波”都是写景。前者通过对花事兴盛而且绵延不断的描绘,含蓄地点明爱情也是这样,它正在被不断注入新的活力,因此必然会常绿常新。后者通过对大风掀起江湖波浪的勾画,暗示给读者爱情之河已受到冲击,主人公正遭受磨难。这样,情语是由景语而自然而然地得到显露。今人朱光潜在《诗论》中曾经说:“写景不宜隐,隐易流于晦;写情不宜显,显易流于浅。”说的虽是写诗,也同样适用于填词。这里,皇甫松正是对气韵生动的景物的刻意渲染,起到了“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作用。

含蓄手法还可通过双关来表现。例如第二首的“劈开莲子苦心多”,这个“苦”字就双关苦味和苦情。第三首的“两花窈窕遥相映”、“两花”即指“桃花”和“杏花”,也双关正在热恋中的情人。

再看比兴。比兴手法在这几首词中也用得较多。如第一首的“千花万花待郎归”,就把繁花比拟成人。瞧,红色的、绿色的、白色的鲜花呵,它们正以盛开的勃勃英姿,迎接着情郎的归来呢!又如“斜江风起动横波”乃是典型的托物起兴技巧,通过起兴,引发起下文对主旨的表述。

同时,在词语的运用上,从它的质朴清新、明白晓畅的特点看,作者学习民歌所取得的成就,是值得肯定的。

俞陛云对皇甫松的这几首词作了这样的评论:“此南方竹枝,女儿词也。虽皆缘情靡曼之音而未乖贞则,音节古艳可诵。”(《唐词选释》)可见这几首流传千古的词,受到人们的欢迎,决非偶然。

梦江南

皇甫松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

这首词写得很含蓄。开头说香油灯的灯花落了,屏风上艳红的美人蕉也暗淡下去了。写灯火渐暗,表示夜已深了,这样的深夜,还不入睡,为什么呢?在第三句中点明。第三句的“梦”并不是真梦,而是回忆,回忆的内容,已用屏风上艳红的美人蕉暗示出了。“梦”字前加个“闲”字,更进一步暗示回忆的性质,“闲”并不是闲着没事干,而是寂寞空虚,十分无聊,在寂寞空虚的境界中回忆往事——在春末和心爱的人儿离别的情景。“梅熟日”,梅是江南特产,梅熟日正是江南雨季,所谓“梅子黄时雨”,这不但写出了江南的特色,并且与“夜船吹笛雨萧萧”贯串一气。夜雨萧萧,船中吹笛的是什么人呢?作者没有说明,但十有八九是到船上来饯别的歌妓。最后一句“人语驿边桥”,说的正是饯别宴散,送行人在船码头(驿)的跳板(桥)边说送别的话。

“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是千百年来脍炙人口的名句,因为它使用了非常简练的笔墨描绘出一幅有声有色的江南船驿夜雨送客图。

又楼上寝,残月下帘旌。梦见秣陵惆怅事,桃花柳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这首《梦江南》与“兰烬落,屏上暗红蕉”一阕疑为同时所作,诗人在昔日江南有诸多缤纷的记忆,一阕吟咏未尽情怀,乃再度一曲咏叹之。

此曲虽与“兰烬落”为同时所作,但却是另一番境界,如果说“兰烬落”是一幅如萧萧细雨笼罩的水墨画,那么此作则是一幅色调鲜明的彩绘图,虽然二者都交织、弥漫着诗人一种怀旧的、惆怅的情绪。

“楼上寝,残月下帘旌”,在时间的进程上比“兰烬落,屏上暗红蕉”又进一步,其时残月约已西沉,透过门帘的一角隙缝,可以望见它如钩的纤影。可见诗人自灯残屏暗的初夜到月落星沉的深宵,几乎彻夜难眠,都在耿耿不寐地为江南的记忆与怀念所萦绕。江南,留着诗人青春脚印与美丽踪迹的江南,在皇甫子奇的心灵上铭记太深了,特别在这孤楼的寂寞的长夜,那恍如昨日的种种情事都清晰如画地浮上他的灵台,不仅缠绵悱恻的雨夜笛音与桥边人语在他的耳畔萦绕,另一个风光旖旎的画面也浮上他的心头,挥之难去。他“梦”见当年在金陵的一桩惆怅往事(“秣陵”,古县名,秦始皇三十七年改金陵邑置,治所在今江苏江宁南秣陵关。此处为金陵之代称):其时绚丽的桃花开得像一片绯红的轻云,如绵似雪的柳絮随风飘漾,飞满春光醉人的江城。就在这片桃林下,一位面如桃花、头梳双髻的丽人儿独坐在一块青石上吹着银笙,笙音悠悠传来好比仙乐天音……这位丽人儿与诗人是何种关系,他们如何互通款曲,如何心心相印,如何缠绵绻缱,又如何愁怨离分……这一切诗人都没有说,他只给我留下六个泪点“……”让我们去想象,去补充,去作意马的驰骋,而读者从形象再创造中所获得的审美快感与审美愉悦即在其中。

陈廷焯评此词云:“凄艳似飞卿,爽快似香山”,认为它兼备温庭筠与白居易词格之长;“寄飞卿庑下,亦不能为之亚也”,即可与庭筠匹敌。王国维的评价似乎更高,他说:“黄叔旸称《摘得新》二首为有达观之见,余谓不若《梦江南》二阕情味深长,在乐天、梦得上也。”

采莲子

皇甫松

菡萏香连十顷陂举棹,小姑贪戏采莲迟年少。晚来弄水船头湿举棹,更脱红裙裹鸭儿年少。

又船动湖水滟滟秋举棹,贪看少年信船流年少。无端隔水抛莲子举棹,遥被人知半日羞年少。

诗人和画家塑造形象所采用的材料虽然不同,但是他们观察审美对象、刻画审美对象、创造审美意境的方法,却很相似。兼擅绘画、写诗的艺术家,就更善于将诗写成有声的画,将画做成无声的诗,使其艺术感染力加倍丰富。唐代审美诗人王维就是这方面的杰出代表。我们对皇甫松的生平经历几乎不知道,但从这两首小词来看,他即使不是画家,也一定是一位绘画爱好者,因为他具有画家般敏锐的审美目光,并采用了绘画般的艺术技巧,使这两首小词就像两幅有声有色、情趣盎然、生机勃勃的图画。从中不仅能领略到、想像出一幅秋日荷塘的动人图景,还能看到一位采莲少女天真无邪的动作神态,体验到她的生活情趣。

两词的背景是一样的,都由词的首句推出。秋日荷塘,叶浓花繁,香飘万里。荷叶动处,是采莲人往来出没的小船。像白描,像速写,每首词只用短短一句,就很清淡、很概括地推出了生机勃勃的大背景。紧接着,作者就将审美目光从大背景上收回,专门投射在采莲人中一位娇憨可爱的少女身上。只见她与周围紧张工作的人们不同,而是童心未泯,一边工作一边玩。玩什么,没说,但可以想像,她乘着小船在荷叶中来来往往,弄叶抚花,剥尝莲子,时而还与同伴嬉戏调笑。她因贪玩,拖延了工作时间,还因贪玩,弄湿了船头。为怕小鸭着凉,她淘气地解下身上的红裙将小鸭包裹。第二首词里,采莲少女忘情地偷看着一位少年,为了引起对方注意,她远远将莲子抛去,没承想,自己的秘密被旁观者发现,她顿时羞得半天抬不起头来。鸭儿,一说为“脚丫子”,指少女弄湿了的双脚。

在两首词中,作者截取了采莲姑娘两个小小的生活断片,用工笔重彩的方法将其放大、突出,使她每个动作、每种神态都非常逼真生动地凸现出来。若不是具体深入地观察生活,恐怕选不到这两组情态逼真、极富感染力的生活断片;若不运用详略得当、白描速写与工笔重彩式的表现手法,恐怕也难在四句短词中将人物刻画得这样惟妙惟肖,呼之欲出。皇甫松现存二十二首词作,多绮艳之作,他被《花间集》编者尊称为“皇甫老先生”。但这两首词,通过对采莲少女的生动描绘,加上“举棹”、“年少”的和声,荡漾着一种活泼欢快、清新朴实的情调,透露出对如火青春的由衷赞美之情,而绝无花问派的绮丽浓艳之气。恐怕,这是学习民间作品,努力保持民歌质朴风格的结果。

怨回纥

皇甫松

祖席驻征棹,开帆候信潮。隔筵桃叶泣,吹管杏花飘。船去鸥飞阁,人归尘上桥。别离惆怅泪,江路湿红蕉。皇甫松作《怨回纥》二首,此其第二首,二首格式均类似五言律诗,但收入词集《尊前集》,《词谱》、《词律》均收,任半塘先生又收入《唐声诗》。《词谱》所收《怨回纥》正是此体,分作双调,两段各四句两平韵,另收入无名氏单调四十字的另一体,和皇甫所作大不相同。

唐词多缘题所赋,《怨回纥》也大致如此,此词所写怨情是否因与回纥有关,从词意看,不太明显,但所写怨情与第一首“自首南朝女”也有某种联系。

“祖席驻征棹”,祖席,送行的酒席,和祖帐,祖饯同一个意思。祖,为古代的祭名,出门时要祭路神。这句的意思是说由于有亲朋饯行,喝送行酒,所以暂时停下了即将出发的船。这句把人物的活动寄托给事物来体现,而依依惜别之情自见。

“开帆”,犹升起船帆,“候”,等待。“信潮”,潮水依时而来,故曰“信潮”。全句的意思是升起船帆,等候潮水一来便即出发。“隔筵桃叶泣”,“桃叶”,《古今乐录》有桃叶歌云“桃叶歌者,晋王子敬之所作也。桃叶,子敬妾名,缘于笃爱,所以歌之。”此处之“桃叶”,必系前所叙的即将出征的男主人公的妻子或亲爱者。隔筵而泣,是女子留恋爱人的真情流露,尽管难以割舍也不能当面就哭;泣,说文:“无声出涕曰泣。”隔筵而泣,可谓得体。

“吹管杏花飘”,烘托气氛。当饯行之际,有音乐,“管”,应指笛箫类乐器。管乐响起,杏花飘落,既点明时令,阳春三月,又形容音乐之动人,和上文“桃叶”句形成巧对。

“船去鸥飞阁”,征人出发,形容船去之速,若鸥飞阁上。“人归尘上桥”,“人归”指家人与宾客归去,尘上桥者,亦形容自然归去,若尘土之落桥上。或为送行者归去时的脚步,带动了桥上的尘土,寓送行人之多。

“别离惆怅泪,江路湿红蕉”,重点写怨女悲苦。爱人远行,总使人伤感,内心有沉重的失落感。别离的痛苦、惆怅的泪水,使路旁的红蕉都湿了。这种表达方法是审美活动中的移情作用用到诗词中,后世王实甫写《西厢记》:“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就是这种手法。

皇甫松词《梦江南》二阕受到王国维的称赞,“情味深长,在乐天、梦得上也”《怨回纥》却是唐诗向词过渡的形式,句式整齐,对仗工切,平仄大体协调,保持着律诗的许多特点。

杨柳枝

李商隐

暂凭樽酒送无憀,莫损愁眉与细腰。人世死前唯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

历来的诗人词客,凡是以《杨柳枝》曲调写的词章,都是切合题意,不离杨柳的。而在咏具体的物的同时,其所寄的情也大都与别离紧紧相联的。但是表现的手法,寄情的程度,遣词的优劣,那就千变万化,各显神通了。李商隐的这一首,是众多的《杨柳枝》中的佼佼者。

此词的主题是愁别与惜别,一、三句写人,二、四句写物,寄情于物。首句“暂凭樽酒送无憀”,暂时借着酒来驱赶心中的痛苦,是什么痛苦,作者没有说,这痛苦却非常之深切。这句注意两个字“暂”与“送”。暂,暂时,时间的限度是短促的;送,排遣,驱除,是一厢情愿的事。无憀,忧伤,愁恨,痛苦,和现代汉语的含义不同。“送无憀”,你能知道它肯不肯走呢?“暂”字已透露了它是永远赖着不肯走的。又何况是“凭樽酒”,借酒消愁愁更愁吆,所以这句不但愁恨没有送走,相反愈加痛苦。

“莫损愁眉与细腰”,不要损坏了带着忧伤的双眉与纤细的腰肢,眉与腰是写人,但也暗切题目:柳眉、柳腰。从眉与腰上可以断定相别者是女性,“莫损”,是那位“送无憀”者对女方的劝慰之辞,希望她不要愁坏了身体。为什么会“损”,作者也没有说明。

“人世死前唯有别”,这句才为前面的“无憀”“莫损”公开了答案——别。是的,人世间除了死去以外只有别离最痛苦了,特别是在古代,交通不便,邮递艰难,一别之后,音信杳然,生死不知,怎能不教家里人牵肠挂肚而“愁损”呢?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就是古人对生离的总结,也是这一句的母本,这句就是从江淹的话脱化而来的,不过更进了一步,把生离和死别放到相同的位置上。何焯在评这句时说:“第三句是惊人语,然已说尽,如古诗’与君告别离‘,包蕴无穷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