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淡烟如柳。垂翠幕,结同心,待郎熏绣衾。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宫树暗,鹊桥横,玉签初报明。这首词写女子的相思。
上片六句,以两种手法叙述离情。“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淡烟如柳”三句是对词中主人公现实情境的状述。起笔直接入题,简洁明了地交待了背景,又勾勒出闺中人因相思而懒画蛾眉的慵懒之态。眉浅,是说没有浓描细抹,只淡淡地化了一点妆,可见着妆之人心中无绪。这句是一个富于动感的特写镜头。“垂翠幕,结同心,待郎熏绣衾”三句,写愉悦的梦境。翠幕,床头的锦帐。绣衾,绣花被子。相思不见,只能求助于梦幻。梦中相会,自然没有世间那么多的阻碍,也无须约束,于是,昔日的生活又纷呈眼前:佳辰良景,青春年少,锦帐之内,与心爱的男子相对而坐,共结同心结,以示爱情之忠贞不渝。情柔似水,人美如花,血子绣衾熏好香,含羞带笑地等候着郎君的来到,在如此温馨的气氛里,情愈显深,意愈显浓了。也正是对良宵佳会有如此深刻的记忆,离别之后,才有一次又一次的梦中相见。上述描写把现实中闺妇的愁思与梦幻中美好生活的回顾交揉叠合在一起,塑造了一个为情痴迷的女子形象,在情绪上为下片所述相思情苦、美人愁绝作了铺垫。
“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写梦醒之后的情形。午夜梦回,带着残破的梦痕,茫然回顾。没有了绣被的浓香,没有了爱人的低语,唯有一轮孤月高挂严城,清凉的银辉洒在空旷的大地上,如同下了一场大雪。以月光比雪,显出她心头之寒。梦中的****和眼前的孤寂,强烈的反差造成的冲击力,撞击着主人公的心扉。“蝉鬓美人愁绝”是自我写照的一句。“蝉鬓”,《古今注》云:“魏文帝宫人有莫琼树,制蝉鬓,缥缈如蝉。”这里蝉鬓美人给人一种轻盈空明的美感。“愁绝”二字一出,立刻现出了悲苦之状,这一形象凄艳动人。在苍凉的月夜,在寂静里,谁又能料到何时重逢,何时才能了却这“相见稀,相忆久”的生活呢?花开有时,流光催人老,相思之结何时能解?这一切都令主人公黯然神伤!“宫树暗,鹊桥横,玉签初报明”,已从夜半写到黎明时分了。不尽的惆怅使女子无法再入梦,她心神不宁,思绪连绵,不知不觉中天色乍明。“宫树暗”,华连圃《花间集注》释为“三五之夜,破晓时正月落时,故天气转暗。”鹊桥,指银河。“玉签”,《陈书·世祖纪》有载:“每鸡人司漏传更签于殿,乃令送者报签于阶石之上,令铪然有声。”此时,月夜树影模糊,天空银河横斜,报更人已在传递玉签,报道着天明的消息。这里似乎是纯客观地描述着当时的景物,然天上地下竟无一丝繁华可寻,离别的愁苦暗含在这清晨暗淡苍凉的空气中。“夜”,是过去了,这接踵而至的白日又如何过呢?
这首词中,围绕离别情怀,作者从多种角度来写,有现实、有梦幻、有实景、有虚景,又能情景交融,虚实结合,把个离愁正面背面写得淋漓尽致。其中,尤以“蝉鬓美人愁绝”最佳,形象立体可感,颇有西子捧心的妩媚。王士祯在《花草蒙拾》中也赞此句“果是妙语”。
又背江楼,临海月,城上角声呜咽。堤柳动,岛烟昏,两行征雁分。京口路,归帆渡,正是芳菲欲度。银烛尽,玉绳低,一声村落鸡。
“更漏子”调属“夷则商”,俗称“林钟宫”,又呼“商调”,共四十六字。唐宋人作者甚多。“更漏子”六首,主要写宫女、思妇、戍妇等闺人思远的离愁与别恨。
本词写一个思妇,在暮春的一个天色未明到已明之时,身居舟中,眼望星辰,征雁,江水,望眼欲穿,忧思重重,直到鸡鸣,凝情未消。
由于唐人客三峡者居多,所以词人把艺术描绘的立足点设在了“京口路”(西陵峡)的江面上。
词的上片六句,从天色未明写到已明。一个思念远方夫君的女子,暮春之际乘舟江面,以待良人。此时天色未明,她身背江楼,目临海月,耳听着严城上如泣如诉的画角声,泪水簌落。眼前堤边的垂柳,雾霭朦胧中的洲渚,天上寒星消落中有两行缓缓飞动的征雁,无一不引起她与夫君分手时的情景。
下片始三句紧接上片景物描写,激起她对良人的内心呼唤:在这广阔的西陵峡上的一个个归帆中有没有我心上思念的人?良人呵,快快回来吧,春天又将过去,多盼着你正在归途!
后三句按晨景之变化,继写她在舟中呆望彻夜,以至更残烛尽,星辰低下,村落中,一声晨鸡报晓。
全词从首到尾,写思妇舟中所见,从城内到堤边,到渡口,到村落显现,天未明至明的细腻描写,次第条理分明,景物变化真实、自然,景中有情。虽然词语中没有一个“愁”字,但思夫之苦,专注之情,遍及字里行间。“背江楼”之“背”,写女情之专注;“角声呜咽”泣诉之声,乃女心之悲;“两行征雁”之笔则勾起别时之泪。片片“归帆”更变作良人的形象……综观全词,温庭筠描写中的婉转隐约,似露非露的含蓄暗示,引人遐想,耐人寻味。从语言运用来看,并不绮靡,而极淡雅。有如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中云:“语弥淡,情弥苦”是也。
又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栩庄云:“飞卿此词,自是集中之冠。寻常情事,写来凄婉动人,全由秋思离情为其骨干。”(《栩庄漫记》)词旨在于“秋思”用含蓄手法描写一位为离情所苦、彻夜未眠的女子形象,从夜晚写到天明。但又同第一首“柳丝长”的绮绝含蓄不同。风格明快清疏。第一首写的是梦醒后的无限惆怅,此首则是一夜未眠的怨愁;第一首以春为背景,此首则以秋为背景。全词妙在写离情,浓淡相间,上片浓丽,下片疏淡。秋夜更兼梧桐雨,最是无情恼煞人。
“玉炉香”三句,写画堂中人之所见所感。先铺叙环境,颇有象征意味。画堂上炉烟缭绕,烛光似有意地单单映照着为秋思所苦之人。“秋思”深藏心底,看不见,摸不着,词人却要说红蜡偏照,绝妙!孤寂的女主人公只有炉香、蜡泪相伴。蜡泪、人泪,浑然一体,更见人的“秋思”之深。“玉炉”、“红蜡”、“画堂”,相互辉映,足见居室之美。袅袅香烟,使人想到女子绵长的愁思;斑斑蜡泪,使人想到女子凄苦的容颜,情思、物像达到水乳交融的境界。一个“偏”字,说明所照实非画堂,确是“愁思”;一个“泪”字,即将红蜡人格化,有了人的情感。“玉炉香”,看似闲笔,胜似闲笔,同“红蜡泪”一样,与上片末句“夜长衾枕寒”相关合,为“衾枕寒”做铺垫。
“眉翠薄”三句,与前三句写景不同,而是写人,直接描摹女子的形象。古代妇女以翠黛画眉。“眉翠”,着一“薄”字,“鬓云”着一“残”字,眉薄鬓残,正是思极无眠之况。因为长夜难眠,辗转枕席,涂画的眉毛抹淡,梳整的鬓发散乱,“秋思”“离情”正苦,难于成眠;长夜不眠,才有“衾枕寒”之感。“夜长衾枕寒”,本是古典诗词中常见的词语,用在这里,由一个“秋思”串起来,便成为由上片过渡到下片的关键性句子。整个上片为下片蓄势。
下片和上片对照,过片三句写室外景,系人之所闻,通过女子的听觉来反映,正所谓内心感情的写照。梧桐夜雨,照应上片的“秋思”,进而写离情,突出凄怆的气氛。“梧桐树,三更雨”,下接以“不道”二字,仿佛在埋怨说:雨啊!你太不谅解人,可晓得此时此刻我的“离情正苦”。沈际飞云:“子野‘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似足概括此首,第睹此始见其妙。”(《草堂诗馀正集》卷一)“梧桐雨”三句,承“夜长”而来,写梧桐夜雨,一气直下,语浅情深,全不管离人愁绪。
末三句尤为绝妙,陈廷焯《白雨斋词评》云:“遣词凄绝,是飞卿本色。结三语开宋人先声。”那打在梧桐叶上的淅沥雨声,一点点,一滴滴,似重锤敲击,不断地砸在女主人公的心坎上,既突出了上文所说“离情”之“苦”,也反映了女主人公长夜难寐的失落之感,故清人谭献评曰:“似直下语,正从‘夜长’逗出,亦书家无垂不缩之法。”(《谭评·词辨》)“无垂不缩”乃书法家用笔之法,这里用来形容本词上下两结能够相互映衬,臻于自然浑成的境界。(宋人聂胜琼“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从此脱胎。)即看似直来,缀笔而下,实则顿挫跌宕有致。尽管彻夜不眠,但始终未曾点破。“温词如此凄丽有情致,不为设色所累者,寥寥可数也。温、韦并称,赖有此耳。”(栩庄《栩庄漫记》)全词自上片玉炉生香、红蜡滴泪的傍晚,到夜闻“三更雨”,再到“滴到明”,昼而夜,夜而晓,其境弥幽,其情弥苦,自然所谓“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李清照)不足概括了。
温词以“镂金错彩,精艳绝伦”著称,而这首词却写得清丽自然,情真意切,代表了其艺术成就的另一个方面,在词史上有一定的影响。宋人万俟咏仿此而作的《长相思》,可以参看。跳跃、朦胧,既有含蓄之情,又寓深曲之意。
又罗带惹香,犹系别时红豆。泪痕新,金缕旧,断离肠。一双娇燕语雕梁,还是去年时节。绿杨浓,芳草歇,柳花狂。
此词乃是又一体。温词《酒泉子》四首,前三首皆四十字,此为四十一字。下片第二句多了一个字。而且下片首句押的是平声韵。
这仍是一首怨春伤别词。所不同者,在于通篇都是实写,整个格局无大改变,抒情味则较另一首“楚女不归”为浓,手法也不如上述这一首含蓄深婉。
全篇仍从别后光景着笔,层层推进。上片睹物思人,重在写情。物不过是个引子。下片从眼前之物联想开去,勾起回忆。然后再回到景上,重在写景,却一波三折,绕了一个圈子,笔法曲折多变。下片状物写景,看似不带明显的感情色彩,但仍意在使上片由物诱发的情(泪痕、离肠)融化在景中,从而得到更有力的映衬。
首句托物起兴,引入本题,是诗词惯用的手法。“罗带”,古代妇女束腰的丝织物,长短不一。“惹”,沾染。这里所说的“香”,当属薰香之类,也可能来自脂粉,或来自肌肤。“系”,动词,绑扎。“红豆”,即相思子。古时曾被用来赠人,以表达思慕之情的。这两句意思是说,用香薰过的腰带上,还佩挂着你分手时赠给我的红豆。红豆乃微小之物,竟被如此珍重,说明情意之深长。正因为有物可作依托,接下来就能直接进入抒情了。“泪痕新”,意谓泪流不断,襟上袖间总是湿的。“金缕”,衣服上的文绣,随着时间推移,却一天天地色泽暗淡了。这两句对仗工整,一新一旧,对比强烈。“旧”,意味着离别已久。正惟别久,故思之愈切。思而不得,只好终日以泪洗面。泪痕常新,正是离肠寸断的表现。因此,这三句中的“新”、“断”,无不与“旧”字相关,前者不正是后者所引出的必然结果吗?
下片开头仍从咏物入手。“双燕”,点明季节。接着就一笔宕开,回溯当年。“去年时节”的“节”字,是为了押韵的需要而加上去的。此句与上片“别时”遥相呼应,它显然含有许多潜台词。梁上双燕,梁下俪影,良辰美景,记忆犹新。但作者点到为止,不愿在回忆当时美好光景上多费笔墨,而是留给读者去咀嚼。最后三句着力写景,意在以景衬情,把别后相思之苦作更深一层开掘。“芳草歇”的“歇”,作散发解。如颜延之诗:“芬馥歇兰若”。“绿荫”、“芳草”、“柳花”,原都是静态之物,如今加了个谓语“浓”、“歇”、“狂”,就顿时神采飞扬、生机蓬勃,也显得更是春意盎然了。这样写景,真够热闹的,而实则这只是为了反衬。古代文学作品常有于乐处写悲,于热闹处写孤寂的。这种写法,要比乐处写乐,悲处写悲,更有深度,更耐人寻味。若只从浅层理解,就容易被作者瞒过,亦分明与上片所抒的情不相和谐,而且根本不像是在诉说离愁别恨了。再说,即便是在下片,作者写景也是经过精心组织的。双燕语梁间,柳花漫天飞,不都是富有象征意义,可以与人的境遇比附的吗?所以,前人评温庭筠此词为“离情别恨,触绪纷来”
(《栩庄漫记》),还是颇能把握温词艺术特色的。
定西番
温庭筠
汉使昔年离别,攀弱柳,折寒梅,上高台。
千里玉关春雪,雁来人不来。羌笛一声愁绝,月徘徊。
《定西番》,原唐教坊曲名,后用作词调名。据《词林纪事》,此词为塞下曲,乃盛唐遗音。其本意与汉使出塞有关,温庭筠此词仍用其意。
词共八句三十五字,上下片各四句,字数前短后长,除上下片第一句及下片第三句押相同的仄声(“别”、“雪”、“绝”均为入声)外,其余各句(上片第二句“柳”字不入韵)押相同的平声韵。平声韵多于仄声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