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吟
苏轼
次韵章质夫杨花词[1]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2]。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3]。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4]。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5]。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6]。春色三分,二分尘土[7],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注释】
[1]次韵:指和人诗词时依照原韵。章质夫:章粢(jié),字质夫,苏轼同僚,有咏杨花词《水龙吟》,传诵一时。苏轼和以此词,亦咏杨花。杨花:指柳絮。[2]从教:任凭。坠:飘坠。[3]无情有思(sì):杜甫《白丝行》:“落絮游丝亦有情”,韩愈《晚春》:“杨花愉荚无才思。”此反其意而用之。[4]“梦随”四句:化用金昌绪《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5]落红:落花。缀:连接。[6]一池萍碎:作者自注:“杨花落水为浮萍,验之信然。”[7]尘土:陆龟蒙诗:“人寿期满百,花开唯一春。其间风雨至,旦夕旋为尘。”
【鉴赏】
此词为借柳絮拟人抒情的咏物之作。大约作于哲宗元祐二年(1087),苏轼与章质夫同在汴京为官时。
咏物词,贵在既出物之形态,而又别有所寄,即应在不即不离之间。苏轼这首词,明咏杨花,暗咏思妇,更隐然寄托了身世坎坷沦落的寂寞幽怨。王国维《人间词话》称:“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最工。”
上阕第一句“似花还似非花”,以写意的笔致写出柳絮的特性与命运:柳絮名为“杨花”,暮春时与群芳一起飘落,成为撩人一景,但群芳有人爱惜,柳絮却是任其坠落。这一传神描写既写出杨花的特点,而又隐含思妇的处境,为写人言情留下了许多空间。“非花”一词,更是提醒读者词作并非着力于写花,而更注目于咏怀。“抛家”以下,写杨花飘落,如弃妇无归。以拟人手法将杨花喻为伤春思妇,又以女性情态描摹柳絮的盈盈之态,浪迹天涯的无情杨花有了人之情思,柔肠百结的思妇更显萦损之态。花人合一,互相辉映,凄凉欲绝。“梦随”数句,杨花纷纷坠地时而随风上扬飘舞不定的姿态,恰似思妇梦随郎君心意决绝,却被莺呼起只剩空虚怅惘。思妇之神,杨花之魂,尽皆表达得出神入化。
下阕将无限幽恨一笔荡开,转而以“落红难缀”之恨引出落花飘零以陪衬杨花,由笔传情,更深沉地写出杨花委尘的无限悲凉。“晓来雨过”,杨花也当如落红一般,花落形销,魂亡无迹。思量、情思、追寻都被雨打得无影无踪。相传杨花落水会化为浮萍,“一池萍碎”,既是对杨花飘落之后的传神地叙述,着一“碎”字又似思妇破碎的心。“春色三分”又将“西园落红”带入,落花飘零,再难寻觅,惜春之情,对此尘土流水而更增伤感。结句“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将飘零杨花与思妇情思绾结一处,那湿淋淋似泪的杨花,恰似思妇的点点清泪。物与人,景与情浑然一体,达到浑化无迹之境。
全词意象朦胧,明咏杨花,暗咏思妇,离形取神,从虚处摹写,笔致轻灵飞动,抒情幽怨缠绵。此词一出,超出当时章质夫已经名声颇大的原作。后人认为苏词更似原作,章词倒似和作。
水调歌头
苏轼
丙辰中秋[1],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2]。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3]。不知天上宫阙[4],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5],高处不胜寒[6]。起舞弄清影[7],何似在人间!转朱阁[8],低绮户[9],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10]。
【注释】
[1]丙辰: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2]子由:苏轼之弟苏辙,字子由。[3]李白《把酒问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4]天上宫阙:指月中宫殿。阙,古代宫殿前左右竖立的楼观。[5]琼楼玉宇:美玉建筑的楼宇,指月中宫殿。《大业拾遗记》:“瞿乾祜于江岸玩月。或问此中何有,瞿笑曰:‘可随我观之。’俄见月规半天,琼楼玉宇烂然。”[6]不胜:不堪承受。[7]弄:玩。[8]朱阁:朱红的华丽楼阁。[9]绮户:雕饰华美的门窗。[10]婵娟:月里嫦娥,指明月。谢庄《月赋》:“美人迈兮音尘绝,隔千里兮共明月。”唐许浑《怀江南同志》:“唯应洞庭月,万里共婵娟。”
【鉴赏】此篇是一首脍炙人口、流传千古的咏月怀人词。在对明月的追问和对兄弟的怀念中,词人完成了一次关于宇宙、时空和情怀的激情宣泄与心灵超越。上阕写对月饮酒,思融于景。第一句陡然发问,奇思妙语,破空而来,正是面对明月思绪万千而不得不发,更是激情喷涌而凝成一问。如果说李白“举杯邀明月”“停杯一问之”是淡然相询,此处“把酒问青天”的苏轼则既是与月相知不必客气,也是胸多块垒而无暇礼让。此词作于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中秋,时词人因与王安石意见相左,出任密州知州。但词人不问尘世荣辱而问明月几时,一笔将俗世排开,而代之以澄明之境。“明月几时有”,既像是在追问明月的起源、宇宙的诞生,又好似在惊叹造化的神妙,隐隐中有美景何时的感慨。此时,其他的一切似乎都已经不存在,而只剩下与明月对话的我和高悬于天的月。
在与月的对话中,词人的心向上飞升,似乎天上宫阙已近在眼前,即可看清青天之上是怎样一个与人间不同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怎样的让词人期待和向往!越向往明月相伴,便越见对现实隐含的不满。“我欲乘风归去”,是面对明月、追问明月的自然结果,也是词人面对现实时老庄思想的又一体现。常抱超然物外思想的苏轼似乎就要出世登仙,回到他的归宿——明月了;读者也随着他的乘风归去而见皎洁月色。但词人笔锋一转,“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似乎出世之途也充满艰辛。“起舞”两句,词意再转,似乎又该回到人间,但作者并不坐实,而让朦胧月下的清舞、似真似幻的境界、出世入世的迷茫交织融会,形成一个迷离飘渺的世界。
下阕转写对月怀人而情景交融。随着夜色渐深,明月安静地照着无眠的人。在月光“转朱阁,低绮户”的抚慰中,喷涌的激情和连绵的追问渐趋平缓。出世入世的困惑、宇宙洪荒的去来虽然一如既往,而更深夜阑之后,尤其是独对江湖之时,怀念亲人之情油然而生。苏轼早年与其弟苏辙曾有“功成身退、夜雨对床”之约,如今抱负难展,月下徘徊,而进退于出世入世之间,此处想念子由不是一般的思亲念友,更是对知己的深切怀念,对同道的殷殷呼唤。明月在天,而知己天涯,那曾经令人无限向往的明月也是可怨的了:“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怨月越深,怀人之思越浓,孤独之意越厚。一个“长”字,将此情怀推至极端。心情至此,人何以堪?直欲让人“独怆然而涕下”。但苏轼是旷达的,也是笔致自由的,他在似乎无可转圜之地别开生面,仍然从月上翻出另一番天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一旷古不变的事实真正既使词人无言以对,也让词人情绪渐平。在时空的永恒中,词人完成了对自己内心的超越,而归与平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在这旷达的祝福中,人的内心矛盾和怀人之思浑然莫辨,而又起于月归于月。全词构思奇妙,跌宕起伏而又浑然一体。
历史上,历来对此词推崇备出。《苕溪鱼隐丛话》云:“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将这首词推为中秋词中的第一,并非溢美。
念奴娇
赤壁怀古
苏轼
大江东去[1],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2]。故垒西边[3],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4]。乱石惊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5],雄姿英发[6]。羽扇纶巾[7],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8]。故国神游[9],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10]。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11]。
【注释】
[1]江:指长江。[2]淘:淘汰。风流人物:指出色的英雄人物。[3]故垒:古代的营垒。[4]人道是:意谓据人们讲。周郎:周瑜,字公瑾,赤壁之战时的吴军主将。[5]小乔:乔公的幼女,嫁给了周瑜。[6]英发:指见识卓越,谈吐不凡。[7]羽扇纶(guān)巾:鸟羽做的扇和丝带做的头巾,三国六朝时期儒将常有的打扮。
[8]樯橹:指曹操率领的将军。樯,桅杆。橹,桨。[9]故国:旧地。此指赤壁古战场。[10]华发:花白的头发。
[11]酹(lèi):以酒浇地表示祭奠。
【鉴赏】
这首千古绝唱之词为苏轼豪放词的代表作,也是北宋词坛上最引人注目的作品之一。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七月,苏轼因诗文讽喻新法,被新派官僚罗织论罪贬谪到黄州。此词即是他游赏黄冈城外的赤壁矶时借景怀古抒感而写。
上阕侧重写景。开头从滚滚东流的长江着笔,随即用“浪淘尽”将浩荡大江与千古人物联系在一起,布置了一个极为广阔而悠远的空间时间背景。它既使人看到大江的汹涌澎湃,又使人想见风流人物的非凡气魄,体味到作者兀立长江岸边对景抒情的壮怀,气魄极大,笔力超凡。面对眼前恢宏奇伟的江山景色,词人不禁联想到曾经发生的千古赤壁鏖战。紧接着“故垒”两句,点出这里是传说中的古代赤壁战场。当年周瑜以弱战大败曹兵的赤壁之战的所在地向来各说不一,苏轼在此不过是借景怀古的抒感罢了。可见“人道是”下得极有分寸,而“周郎赤壁”也契合词题,并为下阕缅怀公瑾埋下伏笔。接下来“乱石”三句,集中描绘赤壁风景:陡峭的山崖高插云霄,汹涌的骇浪搏击着江岸,翻滚的江流卷起万千堆澎湃的雪浪。词人从不同的角度而又诉诸于不同感觉的浓墨健笔的生动叙述,一扫平庸萎靡的气氛,把读者顿时带进一个奔马轰雷、惊心动魄的奇险境界,使人豁达,精神抖擞。歇拍二句,总结上文,带起下阕。
“江山如画”,这冲口而出的精绝赞美,是作者和读者从前面艺术地摹写大自然的壮丽画卷中自然获得的感悟。如此多骄的锦绣山河,怎不孕育和吸引无数英雄。三国正是“风流人物”辈出的时代,真是“一时多少豪杰”。
下阕由“遥想”领起,用五句集中笔力塑造卓异不凡的青年将领周瑜的形象,表达了自己对前贤的追慕之情。词人在历史事实的基础上,经过艺术的提炼和加工,将周瑜的雄才大略风流儒雅描绘得栩栩如生。尤其是在写赤壁之战前,忽插入“小乔初嫁了”这一生活细节,以妙龄美人辉映英俊将军,更显出周瑜的丰姿潇洒,韶华似锦,年轻有为。“雄姿英发”、“羽扇纶巾”是从肖像仪态上叙述周瑜束装儒雅,风度翩翩。这样着力刻画其仪容装束,恰反映出作为指挥官的周瑜临战潇洒从容,胸有成竹,稳操胜券。“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抓住火攻水战的特点,精当地概括了整个战争场面。词人仅以“灰飞烟灭”四字,就将曹军的惨败情景形容殆尽,这是何等的气势!然而词人“故国神游”后猛跌入现实,联系自己的遭遇:仕路蹭蹬,有志报国却壮志难酬,白发早生,功名未就。因而顿生感慨,发出自笑多情、光阴虚度的叹惋。“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结语看似消极,实是作者对自己怀才不遇的不平之鸣和自解自慰,可谓慷慨豪迈之情归于潇洒旷达之语,言近而意远,耐人寻味。
全词在对江山的激情赞美和对英雄的倾心颂扬之中,饱含了词人指点江山、品评人物的豪迈之情,同时也透露出作者壮志未酬的感慨。通篇气势磅礴,格调雄浑,词境廓大,荡尽北宋词坛仍然盛行的缠绵悱恻之调和萎靡无骨之风,为用词体表达重大的社会题材,开拓了新的道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临江仙
苏轼
夜归临皋[1]夜饮东坡醒复醉[2],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3]。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4],何时忘却营营[5]!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注释】
[1]夜归临皋:一作“壬戌九月,雪堂夜饮,醉归临皋作”。临皋,在湖北黄州南长江边。苏轼贬谪黄州时,友人马正卿助其垦辟的游息之所,筑雪堂五间。[2]东坡:在湖北黄冈之东。苏轼谪黄州时,筑室于东坡,故以为号。
[3]鼻息雷鸣:唐衡山道士轩辕弥明与进士刘师服等联句毕,倚墙而睡,鼻息如雷鸣。(见韩愈《石鼎联句》序)[4]此身非我有:《庄子‘知北游》:“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5]营营:周旋貌,指为功名而劳碌。